马龙飞的黑鹰团率先钻入风雕群落,像一头冲进荆棘丛中的猛兽,左冲右突,遍体鳞伤不能脱身。后面的两个团却稳住了阵脚。
张慎之建议撤出风雕地区,从北路沿黑河南岸绕道追击,兜剿共军阻击部队的后方。这在骑兵来说,并不困难。
马元海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却要等一等看。他高踞马上,观察着战场。这次小挫与他的草率轻敌有关。他在率兵跟追红军西进时,也曾欣赏过这一带的雅丹地貌,但他求胜心切,又加判断失误,认准红军在西洞堡在龙首堡等着他,像扼守倪家营子一样,凭险抵抗,根本没有想到共军会在中途设了埋伏,他承认红军指挥员比他计高一筹。
他还想继续强攻,在兵力上,他是一个富豪,不怕浪掷金钱。再说,冲进风雕群落中搏战的骑兵,要想撤出来,也许比冲过去更难。“开弓没有回头箭”,赌注已经投出,岂有收回之理?
这时,从黑马旅的后方的沙滩上,陡起了一朵小小的乌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来,旋起一股升腾的黄尘。
“总指挥,是不是我们的侦察排回来了?”张慎之对来自后方的这支骑兵队有些疑惑。
“不像。”马元海举起了望远镜,一色黑马旅的装束,“这是派去催宪兵团急进的骑兵班!”他说得很肯定,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回来得这样快。
张慎之放心了。这的确是一个骑兵班,不超过十匹马,可是,他们这样死命地赶来是为什么呢?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骑兵班迅速地接近,张慎之又举起了望远镜,他已经看清了狼皮帽子下的眉眼,那眉眼晃动不定,不像,那骑马的姿势不像,可是,这个骑兵班是哪里来的?独立骑兵旅的?来干什么?二九九旅的?
张慎之那灵活的头脑,多种可能都想到了,就是有一种可能没有想到——穿着马家军服的红军对他们的袭击。因为用一个骑兵班袭击一个骑兵旅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以卵击石,而是以卵击山。
张慎之,这位武汉黄埔分校(后改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高材生,虽然熟读兵书,却只想到“弱者守,强者攻”,而没有想到“以弱袭强”。
自古以来,战争是单纯而又复杂的。就其基本色彩来说,只不过六种颜色:战不过攻守、术不过奇正、形不过虚实。这块攻、守、奇、正、虚、实六彩“魔方”,在古今中外的军事家手上,变化出无穷无尽绝不相同的图案。
结果真的出现了“以卵击山”。
迎面袭来的只有九匹战马,第一排子弹就射向了马元海的指挥部,一个卫兵倒撞下马来,碰到了马元海的马臀;马元海马骤然一惊,向前一纵,也许这个偶然的动作救了他的性命,他的旱獭皮帽被击落下来。
这猝不及防的枪声起到了百倍的心理效果,兵书云:
“猛兽失险,童子曳戟而迫之;蜂虿入袖,壮夫彷徨而失色。以其祸出不图,变速非虑也。”
也就是说,猛兽一旦失去凭借,小孩子都可以手执长矛去追它;黄蜂小虫突然钻入袖中,临危不惧的壮士也会张惶失措大惊失色。就是因为祸出突然,猝不及防,来不及考虑,凡使敌人不意之法,皆出于常识、常法、常规之外。
九匹黑马小队,是一支从天而降的奇兵,是真正的外国典故中的所说“黑马”。
他们对黑马旅杀伤是有限的,所造成的混乱却是无限的,就像影剧院里爆响了一颗手榴弹。
当黑马小队旋风般地冲进黑马旅的大队时,那些马家军的“勇士们”个个惊极而呆,他们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想不出这几匹黑马是哪里来的,都是自己人呢,干吗乱冲乱撞起来?是叛乱还是发疯了?他们看到的是枪口、马刀和一张张振奋的强悍的脸。
这是一股雷鸣电闪的黑色风暴,直到这股狂风从他们身边刮过,枪击刀砍,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掀起无限恐怖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是化了装的红军骑兵!
“不好!共军抄了我们的后路!”
“共军包围了我们!”
“同志们冲啊!我们的骑兵团来啦!”奇袭者们边杀边喊,横斜着向对面一个百米高丘冲去。
“准备迎敌!”
马元海两眼发黑,大叫一声,坐在马上像庙里的怒目金刚,狰狞可怖。
他的命令是模糊不清的,加大了部队的混乱,准备迎敌,如何准备?是前进还是后退?敌在何方?
黑马旅把这支骑兵小队的举动,无限的夸大了,他们当成这是大队人马的前锋,似有一个骑兵师随后袭来,想象中的敌人比实有敌人更加可怖。
突然性显示出巨大的效果,就像元首的阅兵台上,即使出现一个手执炸弹的刺客,他也会造成万千军队的恐慌。
马家军虽然凶猛,却不是训练有素的部队。一时间所表现出的慌乱和溃散,真使人不可想象,他们互相冲撞,互相倾轧,互相践踏……这种黄水决堤般的溃败,就是拿破仑身处现场也是枉然。
马元海和张慎之带着卫队前去阻拦,开枪打死了几个倒霉鬼,依然无效,张慎之反被溃败的骑兵撞下马来,马元海也只好随着溃军奔逃!
兵败如山倒,那种崖崩地裂式的倾塌,使人触目惊心。
骑兵的溃败比步兵严重十倍,自相践踏造成的死伤无法计数,那枪声,那喊叫,谁也搞不清是红军还是自己人的。
这时,马元海才想起马龙飞,他命令警卫排长去找他,不管是死是活也要把他找回来。
平时,都是些视死如归的人,现在却像处在噩梦中,这是一种盲目的、病态的、有传染性的恐怖。
马元海终于明白了,溃退的队伍就像向悬崖狂奔的马群,谁拦截谁被撞倒踩死,你只能引领他们向前奔跑,在奔跑中慢慢变向转弯……
马元海不得不下令部队后撤。后撤,却起到了为溃散推波助澜的效应。
他们向西退了十五里,才慢慢停住。这时天已黄昏,山谷间已浮荡起暮霭,马元海跳下马来,问后面赶来的卫兵:“参谋长呢?”
“他被溃兵冲下马来,摔断了胳膊,还在后边……”
这时,步行的宪兵团才出现在地平线上。
宪兵团全都是撒拉族人,格外剽悍,他们穿着老羊皮袄,戴着狗皮大帽,每人一支短枪一支步枪一把大刀,可谓装备精良,战斗威猛,即使大刀压住脖子,刺刀抵住胸口都不肯投降。此时饥寒交迫的红军,体弱力薄,两三个人才能扭住他们一个。马元海迎上前去,命令他们原地宿营,准备明天投入战斗!并加紧防范,当心共军偷袭。
“总指挥,黑马旅是不是打了败仗?”宪兵团长悄声问道。
“有一点损失!”马元海淡淡地说,“西宁来电,要我们不顾一切代价阻击共军东返,只要我们把他们拖住,我们就一定能打败他们!……今天是正月十几?”
宪兵团长不明白总指挥问话的意图。
“大概是十三吧!”
“好,明天你们上去,打个胜仗,元宵节我要犒劳你们,吃个肚儿溜圆,喝个一醉方休!”
“伤亡准会很大!”宪兵团长不太乐观。
“损失,我们不怕,我们有六万民团补充部队,有三万匹战马在军马场里等我们选用,我们怕只怕共军跑了不能杀个痛快……”
张慎之来见马元海,他的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胸前。
“军人总是身上百处伤,胸前挂勋章。怎么?你倒好,身上无一伤,胸前挂臂膀。”马元海开着玩笑,“没有伤筋折骨吧?”
“没有,只是脱臼……总指挥,这次失利,有个教训,不能轻敌,我们总认为他们弃甲曳兵狼狈奔逃,放胆猛追。现在他们是且战且退……”
“什么失利?”马元海对这句刺耳的话很为反感,大叫大嚷,“死几个人伤几匹马能算失利?五十个回合看分晓,明天,我再发动进攻,就是把宪兵团全搭上我也毫不在乎!”
张慎之看到总指挥动了感情,他知道,这时的反驳必定更激起他的蛮干,只好笑笑算了。
当黑马旅纷纷溃退的时候,那个“黑马”小队正向一道山梁后面跑去。粗壮的骏马,在八十里的急速奔驰之后,已是大汗淋淋,腿上沾满泥沙,湿漉漉的身上血迹斑斑。它们越跑越慢气喘吁吁,而后不再奔驰,缓缓地走上一个大约有五十米高的山丘。
这时,太阳已经溅落在地平线上,那进射的红光犹如鲜血浸漫了西南方的天空,红得令人震撼,好似冒着腾腾热气,暖融着祁连山的雪峰。
“安参谋长,”江子敏提着马鞭,掩饰不住的兴奋,紧靠着她的首领,洋洋自得地提议说,“我们应该在他们宿营时再去袭击他们!”
“不!得利不可再往。”参谋长故意望着风雕群落,掩饰着对这位刚毅女性的赞赏,“你看,我们打埋伏的部队都后撤了!”
“我们为什么不跟上去呢?”史排长站在他们两人的身后说,“我们本来就是去找总部的啊!”
“我们这样的打扮,准会跟部队发生误会!”江子敏反驳史排长,显然,她并不想回总部去,“我们为什么不独立游击?”
只有参谋长深深地懂得她不愿回总部的隐衷,人生之路是多么曲折回环,它有多少甜蜜和辛酸?!这个刚烈的女性,在奋战之后,仍有无尽的炽情从体内涌进散发,光彩照人。可是,她的内心最隐秘处却滴着痛楚的泪。他有些怕她,用残忍的意志力抵制她的魅力的诱惑。即使在解决敌人骑兵班时,她的急智和果决从窘境中把他救出,他也没有夸奖她,冷淡得不近人情。
“今天是正月十三,月亮很快就出来了。”参谋长依然谁也不看,盯着风雕群落,像在自言自语,“史排长,你带三个人去捡子弹,当然,手榴弹更好。”然后,他转身用鞭向山洼里一指,“今晚,我们在那里宿营。”
山洼已经很暗,那里有一个几户人家的村庄。
这个首领似乎具有一种无可置疑的权威性,从他每一句强烈自信的言词里,谁都看出这个参谋长喜欢独断专行。
半个小时后,他们进驻了只有三户人家的屯庄,参谋长用地道的当地口音与老乡交谈,得知那个山丘叫望山峁,他在摇颤的油灯下,写了一张纸条:
陈、徐首长:
我们九匹战马在寻找总部时,恰逢黑马旅的后卫,故予以突袭,收到意外的效果。路见撒拉族宪兵团亦向龙首堡方向开进,预想明天将有激战,我们暂不归队,埋伏此地以出奇兵,配合正面战场。
唯弹药已尽,今夜当潜往战地自行解决。我们潜伏之地为望山峁山洼,以期再收奇袭之效。
特此报告,并请指示。
红五军骑兵团参谋长安宝山
二十三日晚
安宝山慢条斯理地把纸条折成三角形,然后写上“交总部陈、徐首长”,抬头看看站在灯旁的江子敏,犹豫了一会儿,说:
“子敏,我想请你把信送到总部去……如果一个人有困难,我再派夏班长陪你去。总部若有指示,夏班长可以带回,你留总部归建!”
“你总想把我赶回总部去,”江子敏恨恨地说,“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既然清楚就好!”
“我越清楚就越不去!”
“你总是违抗我的命令。”
“当我们两个初次穿上马匪的军装时,你是怎么说的?”
江子敏目光如剑,直抵安宝山的眼睑。
安宝山苦涩地叹了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
“夏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