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黄沙
5966200000028

第28章 最后的愿望(2)

那位猎户后来发现妻子不贞,孩子也不是他的,便假作进山狩猎,暗藏在房后的树丛中,等到那个恶少又去跟他妻子同床时,他用猎刀杀死了他们两人,把张荣新丢在地上踢了一脚,进了山就没有回来。

张荣新是被邻居养大的,乳名叫丢儿,参加红军后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反正我不知道,”张荣新气鼓鼓地说,“我是个孤儿!”

“为什么姓张呢?”

“那是养父家的姓。”

“那么写你养父的家吧。”

“不。”张荣新摇摇头。他不愿意有朝一日把他的身世再翻出来,他本想说他们也不在了,似乎在诅咒养育他的恩人,便改口说,“在我参加红军那一年,他们到外乡讨米去了。”

“你的愿望呢?”

有人猜他要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张荣新却回答说:

“我脾气坏,不能团结人,也没有入党,我没有什么愿望。”

“你打仗很勇敢,”潘义山鼓励说,“总有什么要求吧?”

“……”张荣新摇摇头,然后看着炕上的两具尸首。这是一排长和副连长,他忽然提出了一个使所有人都震骇的愿望:

“我的愿望是跟他们一起死在倪家营子!”

这个平时对人对事都显得冷漠的人,说出这个愿望后,泪如涌泉,这是一种伟大的哀伤。

是的,在倪家营子这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牺牲了多少西路军的指战员?

潘义山不可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他只能有个大略的估算,经过古浪、高台、临泽等地的酷烈战斗之后,两万一千八百人的西路军大约减员八千人;第二次重返倪家营子时大约还有一万三千多人。这次突围出去多少呢?潘义山不清楚,五连的惨重伤亡当然不能作为全军伤亡的依据,但可以作为参照,如果突出去五千人的话,第二次返回倪家营子的七个昼夜的血战,就伤亡八千人!

潘义山不知道总部的比较精确的数字,不管上浮还是下降,增几个或是减几个,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

如果敌人的伤亡略高于我,是一万人,那么,倪家营子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浸入了六百人的鲜血。

潘义山忍不住从废墟的缝隙中向外望了一眼,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瞥啊!但他来不及从人生的角度对这场悲剧进行深入的思考。

思考的角度不同,答案也就各异。

大家为此沉默了足有两分钟。

太阳继续升高,明亮的光线照亮了阴暗的角落。有一个女护士偎倚在墙角里。她是这里的唯一的女同志,所以她很少说话,端庄地倚坐在那里,对所有人的讲话,她都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她的神态有几分忧凄,她的面容算不上漂亮,却很文静,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丰采,给人以爽心悦目之感。她似乎从深思中醒转过来,她轻声曼语地说:“我叫罗芳,一九一六年生,家是大别山麻城县牛家畈。爸爸是个木匠,有钱供我上了四年学。在山村里,我算是有文化的了。现在是护士,从前也是护士。一九三○年,学校的老师参加了红军,我也跟着参加了红军。那年我十四岁,在红军医院里当小护士。后来随军到了川陕,在万源保卫战后期,大概是一九三四年春天,我跟医院刘医生去安插伤员,回医院的路被敌人卡断了,刘医生的脚受了伤,虽是轻伤,可也不能爬山;那年我十八岁,身体很弱,背不动他……”

罗芳蓦然打住了,她仿佛说漏了嘴,不想再说下去了。所有战友都期待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罗芳似乎自我鼓励了一番,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就隐藏在一个烧木炭人住的草棚子里,那棚子很小,里面有一个小锅灶,一袋子米,还有一小包盐。那盐,我们舍不得吃,留着给他洗伤口……我们就在这个草棚子里住了九天……”

罗芳又打住了,她实在不该在这里停住,这就给听众有时间产生浪漫性的联想。九天,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住在山野无人的草棚子里,供人想象的空间太大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人生现象,罗芳的不动声色不动感情的平静如流水的叙述,竟把大家从死亡线上拉到一个新的天地中。

这些踏遍千山万水的战斗者,什么人间美景、大自然的风光没有见过?各自想象是不同的,但又是大同小异的。在这座面临毁灭的充满硝烟和血腥气的废墟里,涌进了多么辽阔丰美的大自然的壮观景象啊!

他们又看到大别山中横断天际的金刚台的险峰,又看到大巴山那苍凉的陡峭的悬崖,又听到嘉陵江大渡河的波涛的呼啸,又嗅到了毛儿盖、若尔盖大草原的幽幽花香……雪山、草地、险关、隘道,谁能写尽它们的深邃、伟美、雄浑、博大?

他们的经历是艰险的,也是幸福的!

即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日不战的苦难,也没有压倒他们,也没有吓住他们!

赤着双脚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横渡百里戈壁千里沙漠,这是多么壮美?有谁身感神受,经历过这西部边陲的宇宙洪荒?

美是形形色色的。喜剧美还是悲剧美?

在华丽的宫廷里举行一次盛大的美女如云的舞会,在西班牙的斗牛场上有一场惊心动魄血溅黄沙的人牛搏斗,你更欣赏哪个?

你是喜欢在鸟语花香小桥流水的公园里,沿着通幽的曲径慢慢散步?你还是喜欢荷着猎枪骑着骏马,在青面獠牙似的险崖、奇峰、巨瀑的深山老林中攀登?

哪个更美?你作何选择?

“那九天,我们吃完了粮食,刘医生的脚也能走路了。我们在那烧炭人的粮袋里放了两块银元,下了山,去找部队……这九天……这九天……我一辈子不忘……”

罗芳在断断续续地叙述,像一泓澄澈的溪水,不时遇上挡路的石块,它必须经过波涌浪溅之后才能过去,连三个重伤员也停止了呻吟。

潘义山也早已不再记录,把小纸本放在膝盖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罗芳那苍白的瘦长的脸。也许只有他才完全理解罗芳的心情,他觉得这位原来不为他注意的女护士变得好看了。

谁也不去打断她,谁也不去提问,免得一声不当的语言,击碎了这个五彩玻璃缀成的太虚幻境。

“刘医生,比我大六岁,他是河南光山县人,齐鲁大学医学院毕业。他爱好文学,这九天里,他给我讲了各式各样的故事,把我引向一个从来不知道的世界。

“这九天,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九天。我记起来了,一九三四年的旧历三月十四,那是我满十八岁的生日,杜鹃花就像一片片野火烧遍了远近山崖!

“刘医生的脚已经痊愈了,我们应该穿过敌人的封锁去找部队。我突然变得愁肠百结了,当然感到的不止是生离死别的痛苦,而是还有另外的忧虑……”

罗芳已经不是向周围的战友叙述,而是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她的话语的小溪已经不再为羞涩、愧悔的石块阻拦曲曲弯弯,而是沿着平滑的斜坡一泻千里了。

“我们忧虑回去之后,怎样向组织交待?医院里那些眼尖嘴利的姐妹们会怎么想?会怎么问?我怎么回答她们?我从小就痛恨谎言,我怎么能欺骗她们?

“更可怕的是刘医生是结过婚的人,他的妻子是齐鲁大学医学院的同学,一个比我还漂亮的姑娘,刘医生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在家乡的医院里工作。因为他们有一个婴儿,她才没有跟丈夫一起到部队里来。刘医生并没有欺骗我,是他首先把他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我。

“他有妻子,我再爱他,这是我一生所不可挽回的错误。可是,我不后悔,如果生活再让我重走一次,仍然别无选择。我知道,任谁都不会理解我,只有我自己原谅自己。

“当然,我也按照世俗的道德,深深地谴责着自己。这短短的九天,我相信这是我一生对错难分的九天,直到今天,事过将近三年之后,我还不知道九天带给我的是痛苦多于幸福还是幸福多于痛苦……

“在寻找部队的路上,我们几经危难。回到医院之后,组织上当然要考察我们离队的这段时间,安插伤员用去七天,我们隐藏在山林里用去九天,找回部队用去十二天,这样长的时间,我们俩都要分别作出交待,先是政治问题:有没有被俘叛变行为?再是生活问题,有没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三是思想问题,有哪些非无产阶级思想?有没有动摇?四是组织纪律问题,为什么没有按时完成任务?为什么没有按时归队?

“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交待,我都头昏了,如今只要回想起被审查的那些日子,就遍体冰凉,我是那么哀伤欲绝。那时全军正在反刘湘的六路围攻,不像在鄂豫皖白雀园大肃反那样有充足的时间和巨大的声势……处理是宽大的,刘医生留党察看两年,到部队卫生营去工作;而我,留党察看半年以观后效。

“这半年的考验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可是,不料新的痛苦突然降临,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呕吐不止。但我忍受着,隐瞒着,紧紧包裹着,动作越来越笨拙,我觉得同志们开始在背后嘁嘁喳喳,用怀疑和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如何办好,心焦如焚,有几次我想从悬崖上跳下去。可是肚子里的小生命猛力向上冲涌,揪住了我的心:‘妈妈,我要到人世来跟你在一起生活……’是的,刘医生已经不属于我了,他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而我,除了这个腹内的孩子就一无所有了。

“凡事我都勉强振作精神,抱着车到山前终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去迎接未来的打击。但是,由于我神情恍惚,老是出错,我有时忘了给伤员按时打针,有一次差点给病人服错了药……护士长早就注意到我了,她在一天夜里,把我拉到村外,低声问我:‘是不是有了?’

“我的眼前一下子昏黑了,我知道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可是真地来了我仍然像受了一下雷击,只觉得火星乱进,我昏倒在她的怀里……

“我不想再说那些苦难屈辱的日月了,我的孩子终于在不足月的情况下出世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三五年二月初三,正是四方面军北出陕南的时候。大部队分三路从铁锁关、宁强、阳平关向东北挺进。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回头向南,据说是配合一方面军长征,要强渡嘉陵江。

“领导上问我,是把孩子送给当地群众,还是我也退伍,和孩子一起留在川陕边自谋生路?

“在新区,我一个举目无亲的女红军,抱着刚满月的婴儿能有什么活路呢?我只好舍弃我的孩子,随军出征。

“我的最后的心愿能说什么呢?我的心愿很多,指导员,你的本子是记不完的……”

潘义山全沉浸在罗芳的叙述里了,听到罗芳提到他,才猛醒过来,本子从膝盖落在地上,急忙拾起,带着一种愧意说:

“罗芳,你说。”

罗芳从她的毡毯缝制得很精巧的“马甲”里,摸出写在香烟盒纸上的地址,一字一顿地念道:

四川省广元县,花挢区中和场,分水村,杨洪昌收养红军之子,乳名平平,大号杨刘罗。

念完,她怕潘义山把字记错,解释说:“杨刘罗不是杨柳萝。”

“我知道,”潘义山说,“这是你们三人的姓!”

“找到这个孩子,是我说不完的愿望中的最大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