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警尉脸不红不白,乞丐给人谩骂惯了,如果拿骂人话当话听还不得气死呀!
“听着没,赶紧滚犊子!”抽大烟的人喊叫道。
你喊你的,不怕费气力你就喊,王警尉拉架子讨要下去,今天不给钱还真不走了,你骂我,我骂你听听:
一进门,怒气升,炕上躺着一个活死人,虽然没有进棺材,怀前摆得一盏照死灯;眼流泪,口吐痰,屁股长流淘米泔,灯瓜瓜,纸罩罩,坑上躺着一个死耗耗。
抽大烟的人忽然起来,抓起炕桌上的茶碗子,向王警尉飞来,他一躲,茶碗子撇进大厅摔碎,啪嚓!经理四凤闻声跑过来,见情景什么都明白了,随手掏出几张纸币塞给王警尉说:
“你走吧!”
“不行,到我这儿立棍儿。”抽大烟的人不依不饶,嚷着要撅棍儿。
经理四凤一手朝外推乞丐,一边对抽大烟的人说:“您跟一个花子生什么气,他走啦算了。”
王警尉今天遇到抽大烟的人是烧火棍,其实彼此都认出来,那年王警尉考察没说好话,烧火棍才没当上警察,怨气撒在巳经沦落成花子的他身上,不然,抽大烟的跟叫花子并不犯相,都不会用上恶毒的骂人话。
此一时彼一时,王警尉时代,烧火棍屌毛不是,相反,烧火棍时代,王警尉也屌毛不是。人一生说不上折腾几个儿呢!现实如此王警尉认头绪,陶奎元为某种目的,拿自己当了“说法”,一落千丈的悲惨境地是他一手造成的,老天也公平,祸害人的人比被祸害的人寿路(寿命)短,常言说好死不如癞活着,你局长还不是死了,给你撸掉的警察还活着,而且活得可以,当上花子房的三筐头一帮落子,吃穿照样不愁。他寻思寻思乐啦,走出烟馆时哼起牌歌:
展十一月探妹天寒凉,我与小妹打麻将,输了还给你,赢了躺在床!
架!哦哦!吆喝牲口的声音,王警尉回头看见一辆花轱辘铁车,惊喜差点儿喊起来,车上拉一具尸体,盖着大窟窿小眼子的炕席,稀脏的双脚露在外边。他认识赶车的人,当警尉的时候和他打过交道,他叫德贵,耍大棚(卖艺)的出身,家养一辆车,经常帮警方掩埋无主尸体什么的,这行当他干了几十年。
“德贵,有生意啊。”
“王警尉!”
他们都用昔日的语言方式交流,彼此显得不疏远。德贵说警局叫他去埋人,死者是个抽大烟的,没名没姓,像是个外乡人。
“德贵,咱商量一个事儿。”王警尉说时眼瞅着尸体,“你把他卖给我。”
“啊,你要个死人干啥呀?”德贵惊讶道。
“别问啦,赶车跟我走!”王警尉说。
去富贵堂的路上,德贵百思不得其解,花子要个尸体做什么?不会是饿红眼吃吧?他很快否认这样猜想,王警尉说给一块大洋,用一块大洋买多少大煎饼啊!
“王警尉,你们弄他到底干啥呀?”德贵这次问出于好奇。
“不让你问,你别问。”王警尉威吓道,“你再问,尸体你拉走,我们不要了。”
“不的不的,不问。”德贵怕失去得意外之财的机会,警察让他去城外埋人,才给五角钱,一块大洋可是大数目啊!
尸体解决了,黄杆子很高兴,明天可以按原计划去郭家讨棺材板钱,他说:“等破头回来,咱先练一练。”花子王打算彩排一下。
破头领会了掌柜的意思,讨钱只是借口,重点查看芳翠在哪间屋子,周围是什么环境。
“想法进到后院去。”黄杆子叮嘱道。估计芳翠关在后院某个屋子里,他说,“机灵点儿,别让他们看出来,王警尉说柳秘书在那儿,郭发宝手下那个锁匠也很难斗。”
“哎!”
破头领花子到郭家,直接进厨房,留下几个花子唱喜歌,自己往后院走,给锁匠拦住,喝道:“干啥呀?”
“给老太君送贺联啊!”破头拿出事先写好的祝词,上面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给我吧。”锁匠说。
破头缩回手,掏出竹板,旁若无人地唱起喜歌:
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四世同堂全家乐,百岁过后更年轻。
锁匠仍然拦住去路,破头不能硬闯,那样容易暴露意图,他回到厨房,遇到厨师正切肉,顺便讨要:
这块肉,切得好,五花三层把菜炒。
回家炒上一大盘,全家大小拉拉传。
傻子就像过了年。
麻烦师傅再回手,再给切一块我就走。
厨师说:“你还没有个完哪?”
不是傻子癞皮缠,盼个好日子得多少天!
我吃最后这块肉,师傅你儿女满堂多福寿。
破头得到一块肉,锁匠始终眼盯着他,今天很难到后院去,等待时机吧。另一个花子数莲花落:
打竹板,响连环,迈步来到了厨房前。
厨房里面留神看,万勺齐响忙得欢。
大师傅切的是筛子块,二师傅切的是柳叶尖。
筛子块来装大碗,柳叶尖来装拼盘。
煎炒蒸炸菜做好,说声开席就往上端。
吃口菜来菜味儿美,吃口汤来汤味儿鲜。
菜味好来汤味儿鲜,傻子给师傅把名传。
把名传,把名传,传到湖广和四川。
四川有个关王庙,庙前立着大旗杆。
年年都唱对台戏,今年是跑马上刀山。
男的耍的是朝天凳,女的玩了个蹬瓷坛。
朝天凳,蹬瓷坛,看热闹的叫好声震天……“没头了呢。”郭发宝生气,他不想施舍,叫来看家护院的人,“你们把要饭的轰出去,不走,就揍。”
“慢!”柳秘书拦住打手,对郭发宝说,“明天正日子啦,别在卡裉儿时刻捅脓包。”
“黑上我啦,昨天要,今天要,说不定明天还来要。”郭发宝唠叨道。
“瞧这架势,明天还有花子来。”柳秘书劝道,“为老太太消停过生日,你忍忍吧,给他们钱吧!”
郭发宝咬了一阵牙,对打手们说:“你们都下去吧!看好院子。”
“是,掌柜。”打手们离开。
“太气人啦,眼珠子都叫他们气冒啦。”郭发宝叹口气,嘟嘟囔囔,他心里埋怨柳秘书,嘴没说出来,表哥让他保证,绝对听柳秘书指挥他答应了,因此有气忍着憋着。
“明天客人多,那个女人安置好,别节外生枝。”柳秘书说。
“不会,她近日听摆弄。”郭发宝说。
一天,芳翠问:“你真想娶我?”
“是啊,没见我对你那么好。”
“好。”芳翠决定从现在起嘴甜,逃出魔掌乖巧、温顺是一种策略,这样才能使魔鬼放松警惕,“我觉出来了,你疼我……”
“跟你睡了,不枉做回男人。”
“我有那么好?”
“当然,”郭发宝说,“你身上长了爱人肉。”
“是吗!”芳翠娇滴道,使出浑身解数演戏,使他骨肉发酥不成个儿,“你打算啥时娶我呀?”
郭发宝说等给母亲做完大寿,就张罗娶她。人都到这份堆了,还会有外意吗。
“别大意,大意不得。”柳秘书不易给假象迷惑住,头脑清醒,说,“戏子会演戏,戏子都能说会道。”
郭发宝的确大意了,答应了她昨晚提出的要求,白天让她到院子里走走,来了几个月,没出过屋子。为明天操办酒席,院子里人很多,乱马营花,芳翠走出屋子,在后院溜达,一个打手跟着她。
“我上趟外头”芳翠说,厕所修在后院,借机越后墙逃跑,她说,“你跟我去吧,看着我别搁二上跑喽。”
打手说不用,你去吧。
芳翠进厕所,锁匠走过来,问打手:“人呢?”
“去茅坑了。”
锁匠朝厕所走去,正遇到翠芳爬墙,锁匠说:“料到你要跑,下来吧,你跑不掉。”
“你晚来一会儿……”芳翠说。
锁匠阴阴地笑,说:“即使你跳过墙去也照样逃不脱,你太小瞧我了,墙外埋伏了人。”
锁匠走到前院,对郭发宝耳旁嘀咕一阵。
“嗯?”郭发宝惊怔。
柳秘书一旁猜出来,说:“没错吧。”
“捆上,”郭发宝对锁匠说,“捆牢绑!”
锁匠走后,柳秘书说明天最关键:“放个准成的地方,她跑出去可不是你失去一个女人那样简单,我们的局她给搅了……”
“嗨,她没机会。”郭发宝有把握地说,“把她关在地窖里。”
富贵堂高高挂起两尽纱灯,过年挂的东西,不年不节的挂起来,红堂二上:从中、私下里。意为半路逃走。
堂地照亮院子。
掌柜屋子没点灯,灯笼的光透进窗户,摇曳的红色光中可见炕上盘腿大坐两个人,每人面前闪烁通红的火亮,两人在抽烟,一个抽红烟,一个抽青烟吒“大喜呀,明天事完了,我们杀口猪。”一个人说。
“十几年里,我一直想你。”另一个人说。
炕上的两个男人一个是黄杆子,一个是麻脸男人。
今天黄杆子给人抬进一间屋子,令伺候他的人出去,屋子剩下麻脸男人,掌柜愣眉愣眼地望着麻脸男人。
“我来找你。”麻脸男人说。
“你是谁呀?”黄杆子在相装(观察)他的长相太像一个人,生死友谊的一个人,十几年前分手再也没见到他。
麻脸男人拿过包袱打开,一双牛皮軏鞑展现在面前,黄杆子眼前一亮,说声:
“真是你呀,南来好大哥!”
“是我呀,兄弟。”麻脸男人惊喜,上前搂住黄杆子的肩,南来好激动不巳,“兄弟,兄弟哦。”
两个男人拥抱一会儿,一时难回到常态,相互凝望,寻找十几年前的面容,都变化很大,南来好感到十几年对方是秋色,像一座自然变色的秋山。黄杆子的感觉不同了,他的脸原来不是这样的,没出过天花呀,他问:“大哥,你的脸?”
“噢,用豆子烫的。”
关东有一种改变自己面容的土法,将炒热的黄豆倒在脸上,一张脸破坏啦,变成了麻子。可以想象发明者是为躲避追杀,毁容让你认不出他来,土匪多采用此法。
“穿上你的鞋……”南来好没说你救出我后,他说,“我钻进白狼山,找到我的弟兄们,带他们去了南山里,跟抗联打了多年小日本,杨(靖东北民间抽的烟叶分两种,一种红烟,一种青烟。
宇)司令殉国,我带几十人回三江来,队伍藏在白狼山。”
“你现在是抗联游击队,回来……”黄杆子说。
“打小鬼子!”南来好讲他加入抗联的经过,如今回到白狼山,坚持抗日。
“凭你们几十杆枪,能打挎日本鬼子?他们还有汉奸走狗帮虎吃食。”
“我们有三宝,有了三宝,咱啥也不怕。”他说。
“三宝?”
南来好给花子王念叨一首歌摇:
长白山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抗联战士有三宝,歪把子、大盖、小钢炮。
杨司令有三宝,群众、枪杆、党领导。
长白山下这么多宝,打得小鬼子垮台了。
“噢。”黄杆子似懂非懂,问,“从哪儿下筑笃””
“打折狗腿,然后找机会打小鬼子。”南来好说,“我们先把仇报喽!”报仇,这个词在南来好心里埋藏了多少年,但是一天也没枯萎。他问:
“陶奎元还当警察局长?”
“他死啦。”黄杆子讲了去年冬天月亮泡子发生的事,“一个宪兵队、一个警察大队,宪兵队长、警察局长、还有课长、科长,都被一勺烩啦!”“解气,解气!”南来好大喊痛快,他说,“章飞腾当县长,也是日本人一条狗,陶奎元死啦就收拾他。兄弟,这些年他对你……”
“一直在追查,到今个儿也没停止。”黄杆子终于遇到可倾诉的人,他说,“我的铜钱护身符丢在现场,被章飞腾拾到,现在他的手里,一年多来,他派人到富贵堂卧底、密査。”
“最近有什么行动吗?”
“有。”黄杆子讲了送芳翠的瞎男人到花子房让代为看押,他说,“玩的啥鬼把戏还没弄清,我正琢磨呢。”
“兄弟,我这次下山,”南来好说了下山真正的意图,“我来侦察,暗杀掉几个有影响的人物,震慑一下为小鬼子卖命的汉奸走狗。”
“要说罪大恶极,章飞腾是三江头号汉奸,应拿他开刀。”黄杆子说。“我先摸清章飞腾的行踪……”
“这件事计划好,不可轻举妄动。”黄杆子说,他提议除掉章飞腾,但杀死一个县长并非小事,一点闪失都不能出,“章飞腾手下有保安队,背后还有日本人……整日躲在县府里,深居简出。”
“他没家没口?”
“家眷不在三江,听说在奉天购置房产,他只一个人在这里做官。”黄杆子已经了解清楚,“闯入县府不容易,进他居住的后院就更不容易。”
“我好好摸摸情况……”南来好要亲自侦察清楚,再做决策,他说,“明天你们去马具铺,我也去,万一他们……”
“大哥面孔生,引人注意,你还是呆在家里,”黄杆子将南来好留下,还有十几个瘸老病瞎的花子不能参加行动,一旦明天出什么不测,富贵堂也得有人照眼,“你帮我护院吧。”
“也中。”南来好同意留下来。
有带枪的南来好为自己看家护院,黄杆子心里踏实。
“兄弟,”南来好才问到黄杆子的腿,“你的腿咋回事啊。”
“大哥,听我告诉你……”黄杆子说出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