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徐德富叮嘱他,五月十九,派一个人回家来报信,就说从关里家来。记住,一定在村里见人多问路多打听。
“记住了。大哥,没有极特殊的事情,我不再找你了,每来一次,都给家人带来很大的危险。”徐德成扑通跪地,给长兄磕了三个响头。
“三弟,”徐德富急忙扶起他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些年我没为家做什么,反倒给家添罗乱(麻烦),也辜负了大哥对我的期望。”徐德成发自肺腑道,“小闯子没娘,你们照顾好他……”
“三弟啊,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还说什么呢?往后的路,深啊浅的,你自己趟着走下去,孩子由二嫂抚养着你一百个放心。”
“大哥保重,我走了。”徐德成上马。
“有四凤的消息告诉家一声。”徐德富说。
两匹马走出树林子,徐德富的头顶在树杆上落泪,感到十分揪心。
身着便装的陶奎元走进四平街鸾凤堂老鸨子卧室。
“哟,二姐夫。”栾淑月眼睛都笑了,说。
“你没想我?”
“我光想你,你不想我也白搭。”栾淑月打诨道。
“我这不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栾淑月目光涉过陶奎元的肩头,寻找什么人。
“别惦心,他没来。我在四平街开个会,顺便来看看你。”陶奎元笑着说,“我这只萝卜顶不了他的坑儿?”
“呲!二姐夫不是来看我吧?”老鸨子栾淑月扒查(挖苦)说,“天底下哪有重情重义的男人呢。”
“瞧瞧你小心眼不是?八矬子的确有事,想你呀,望眼欲穿。”
“是忘,忘到耳前脖后去啦。”栾淑月讥道。
“不过,五天散会后他来接我,你俩还有重温旧梦的机会。人吧就有点怪,啊你说这八矬子语不惊人貌不压众,五短身材,竟有人相中他。”
“他肯定有一个地方比你强。”栾淑月说。
“萝卜……”陶奎元借题发挥道,“那我还真猜着了,一定是那个那个比我厉害。”
“就算是吧。”栾淑月觉得闹够了,说,“二姐夫我去你那儿开……”
开妓院,陶奎元早给她安排妥当,租下日本人黑田棉麻株式会社的原办公楼,二层漂亮的小黄楼,连妓院的名字他都给想好。
“哦,叫什么?”
“佳丽堂。”
“佳丽堂?”
“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咱有十佳丽……”陶奎元为此名字找出处。
“我得开始准备挪窝……”栾淑月满意他的安排,心急起来。
“别急,黑田的楼明年春天能腾出来……怎么样,本姐夫办事吧。”陶奎元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老鸨子卧室里一件女人贴身衣物。
“感情,没看给谁办事儿?”
“别老用嘴拱我啦。”陶奎元说,言外之意来点实惠的,他要的实惠她心明镜似的。
“四凤给你养着呢,没磕着碰着。”栾淑月说。
“我可是这方面的老手,掉块皮儿少块碴儿我一见便知。”陶奎元说。
“纯粹的黄花闺女。”
“眼见为实。”
“今晚你想开苞,二姐夫?”
陶奎元来干什么呀?他问:“她多大?”
“十五岁。”
“年龄挺水凌。”陶奎元心里爬进一条虫子。
“人更水凌,有人愿出五百块大洋要开苞,我都没干,手捂脚摁着给二姐夫留着。只是呀四凤性子刚烈的,恐怕这头一次她……”
“平场。你不是教导她了吗?”
“迷魂汤也给她灌了,打也没少挨,就是不上道。出盘子(与嫖客喝茶聊天)她总是惹客人不满意。”栾淑月很实际地介绍刚烈的四凤情况,目的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她知道陶奎元做那事喜欢四平八稳,摸啃看的铺垫很多,四凤不一定配合他。
“这方面你有办法。”他说。
老鸨子对付妓女的方法很多,栾淑月喊道:“荣锁!
大茶壶荣锁应声道:“哎,来了。”……四凤住的屋子叫桃花坞,红妹收拾自己的东西。
“红妹姐,你这是?”四凤好生奇怪问。
红妹没吱声,埋头收拾东西。
“妈妈不是答应你接完客可以住在这儿吗?你为什么要走?”
“四凤,”红妹说,“从今天晚上起,妈妈让我搬出去,到隔壁的杏花村。”
“为什么?”四凤问。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夜晚马上来临,她一丝都没察觉。
红妹拥抱了四凤一下,千言万语集中到拥抱上,声音发苦道:“今晚过去了,你就什么都懂啦。”
四凤迷惘地望着红妹抱着自己的东西出去。
荣锁拎着茶壶走进来,将头油、官粉、口红、唇膏撂在四凤面前说:“四凤,麻溜化化妆,妈妈要查脸子(过目)。”
“我化妆了……”四凤懵然,出盘子抹淡妆,头油、官粉、口红什么的轮不到青倌搽的。
“出盘子?你可想啦。”荣锁冷笑,猥琐地眼神扫着她。
“让我做啥?”四凤蒙在鼓里。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上妆!”荣锁喝斥道。
四凤望着那些化妆品,似乎感到今晚有事情要发生,是什么她又说不清。
“咋地?四凤,”荣锁掉转过来茶壶嘴,要挟道,“想尝尝开水烫的滋味?”
妓院的姑娘不止一个挨大茶壶开水烫,疼又没法说,烫的部位缺德,下身……四凤怕烫,下意识地一抖,说:“我化妆。”
荣锁带着化了妆的四凤下楼去。
“妈妈。”四凤站在栾淑月面前,微垂着头道。
陶奎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四凤,心里那条虫子爬到嗓子眼儿。
“四凤,让妈妈好好看看。”栾淑月样子很慈善,四凤慢吞吞地挪到她跟前,老鸨子手托起四凤的下颏道,“啧啧!越发俊俏啦。四凤,你来鸾凤堂快两年了,妈妈对你咋样?”
“好。”四凤答。
“四凤啊,今天是你的喜日子。”栾淑月以妈妈的口吻道。
“喜日子?”四凤心猛然被蜇了一下,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来临,她曾想过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夜,她给女孩的呻吟声惊醒,实际是让大茶壶荣锁踹醒她,他在红妹的身上作践……“红妹姐,你咋干那事啊?”过后四凤天真地问。红妹说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得干那事。四凤害怕自己将来干那事,现在……“四凤,”栾淑月说,“你丫头好福气啊!跟这位爷去,以后哇,你只伺候他一人。”
“妈妈,我还协…”四凤哀求道。
“好啦,和爷回你房里去。”栾淑月脸子很冷,说。
“我怕……妈妈。”
“怕?怕什么?”栾淑月撂下脸子道,“红妹和你同岁,梳头(破身)好几年了……有啥么?一做就会。”
栾淑月给荣锁使个眼色,他用茶壶嘴碰了下四凤,说:“走吧!四凤哆嗦一下,跟在荣锁身后走了。
荣锁将陶奎元、四凤送回桃花坞,恫吓道:“四凤,你可要听客人的话,处置不听话的姑娘你也亲眼见过。”
桃花坞门关上,荣锁没走,他有听骚——偷听男女之事——的癖好。东北有洞房外偷听新婚夫妇第一夜动静的风俗,荣锁不属此范围。
“荣锁!”听见栾淑月喊他,不得不离开。
“你又听骚。”栾淑月说。
“我看他能不能得手。”
“废话,他不是童卵子。”她说。
童卵子,指没接过婚的男人。陶奎元八岁之前是童卵子,九岁时被邻居的远房嫂子给哄上肚皮,他蜗牛似的在暄乎的囊囊膪上爬行告别处男。他对栾淑月说过这件艳事。她说:八岁懂什么?青头楞嘛!他说:第二年就囊盆儿!
1933年初夏的夜晚,在四凤后来的记忆里异场。深刻。但是当时她年龄小经不起吓唬,喝了一杯水后便晕晕乎乎,次日早晨她对昨夜的事情记得模糊不清。
桃花坞内,四凤头发散乱用被子掩着胸口,蜷缩在炕旮旯,低声抽泣。陶奎元光着上身,从炕上坐起,去拉她道:“来,爷再稀罕你一次……”
“不,我不!”四凤向墙里靠,身子快要贴在墙上,这样做显然无济于事。
“一回是做,两回也是做,昨晚你已经是我的人啦。”陶奎元目光即贪婪又馋,像狗见到根骨头。
“你整宿不让我睡觉……”她怨恨道。
“妈的,不知好歹,我喜欢你嘛。”陶奎元粗暴地将四凤压在身下……这个早晨栾淑月懒在炕上,荣锁进来,窃笑。
“荣锁,一大早的扒开眼睛你笑什么?”
“你那个二姐夫,非累死四凤身上不可。”荣锁听声绕哄回来说,“早上掴一把。”
“腥古耐的!”她攮斥他道,“你满嘴淌哈拉子(口水)是不是?”
“哪敢呀。”
“陶奎元今个儿走。”栾淑月说。谁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说这句话,荣锁不感兴趣,他掂心另一件事情,问:“四凤的开铺仪式啥时搞?”
“开铺?四凤开什么铺?”
“我们这儿的规矩呀。”
“恐怕要白送四凤给他啦。”栾淑月说。
荣锁热心四凤开铺,是因为开铺后面的事。惯例第一夜开苞后,要举行开铺仪式,表明她从现在起正式接客。大茶壶荣锁看中四凤,想在开铺后沾沾她的边儿,听老鸨子这样一说,心凉半截。愤愤不平地说:“那我们太吃亏了,四凤可是挣大钱的主儿。”
“她就是能挣来座金山,我也得舍。”栾淑月看得自然比大茶壶远,舍出一个四凤换来更大的利益。将来他们去亮子里开妓院,全靠警察局长啦。她指使道,“荣锁,你收拾一下我隔壁那间屋子给四凤住,楼上太乱。”
陶奎元进来,身子摇晃有些站不稳。
“脚下发飘,空壳了吧?”栾淑月说着荤话道,“二姐夫,咋样,满意了吧?”
“妹子,我和你商量个事。”陶奎元说。
“你先别说,叫我猜猜。”
“你以为你是诸葛亮?”
“把四凤给你留着,不准接别的客人对吧?”
陶奎元惊奇道:“你是孙悟空,钻到我的肚子里。”
“二姐夫,这事你不说,我也得这么办。只是我早点儿到你们镇上去,那样也免去你大老远的往四平街跑。”栾淑月能说会道。
“四凤是很特别的女骇,我准备取她做三姨太。”陶奎元语出惊人,问:“你不会舍不得吧?”
“哟,二姐夫相中的东西,别说是我这儿的一个姑娘,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能摘都给你摘去,什么时候领人你随便。”
“四凤才十五岁,年龄稍小了点儿,你再给我养一年,明年她十六岁我正式娶她。妹子,你这里是啥地方我知道,可要把四凤养好喽。”
“没问题二姐夫,一根毫毛都不给你碰倒。哎,你今天散会,那谁……”
“哦,八矬子他大概是有事,不然也该到啦。”陶奎元说。
冯八矬子没来四平街接局长,陶奎元和徐梦天回到亮子里镇。他靠在椅子上,疲惫不堪,他说:
“八矬子,栾淑月想你想疯啦。”
“我走不开。”冯八矬子掰开镊子了,女人和任务孰轻孰重他清楚,说,“局长走后,我一直盯着同泰和药店。”
“闻着啥味儿没?”
“枪伤味儿。”
“枪伤?”
“徐德富来镇上,来药店……”冯八矬子说。
“得得,”陶奎元不耐烦道,“八矬子你就捕风捉影吧。”
“撂下这节先不说,我昨天在集上逮住个胡子,局长,你猜他是谁的人?”
“谁?”陶奎元眼皮撩了撩问。
“刘傻子的上线员,他供出一重要的情况。最近刘傻子正准备向天狗绺子靠窑。”冯八矬子说。
“刘傻子向天狗靠窑?”陶奎元听来新鲜。
“那个上线员说他见过天狗绺子大柜天狗,他是个疤瘌脸,总戴着头套,连吃饭也戴着。”
戴着头套吃饭,说明他不肯露出真面目,陶奎元这样想。
“上线员还看见一个人……”冯八矬子抑制不住激动说,“蒋副官。”
“哪个蒋副官?”
“在镇上驻扎过的东北军骑兵营,有个蒋副官,就是他。”冯八矬子说。刘傻子的上线员供出蒋副官现在是天狗绺子的二柜,特务科长由此推断,疤瘌脸大柜天狗可能就是徐德成。
“只是猜测。”陶奎元说。
当年徐德成率营骑兵离开了亮子里,一直没有消息。也许真的进了关里……上线员的话未必可信,一个绺子的四梁八柱,轻易不会招供的。
冯八矬子说刘傻子的上线员比较特殊,贪吞了大饷,就是独吞了抢来的东西,触犯绺规,怕被处死才跑出来,到镇上躲藏,被我们抓获。
“那他一定知道刘傻子落脚的地方。”
冯八矬子分析道:胡子不傻,上线员跑啦,他们便知绺子已暴露,肯定立马就挪窑。假若天狗绺子的大柜是徐德成,那么,徐德富来镇上有可能是来弄药。数日前我们在白家打伤多名天狗绺子的人,他们需要大量治红伤的药。
“徐德富不同一般的乡党,他有钱有势,又是宪兵队的‘瞩托’,角山荣队长对他印象特别好,八矬子,此事处理要慎之又慎,没一百二十分的把握都不能碰他。”陶奎元说。
“我明白,局长。”
“你要秘查下去。”
“我倒有个主意,利用这个上线员……”冯八矬子又有了诡计。
“非这样做吗?”谢时仿问。
“没更好的办法,德成的事处理不好,他会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趁日本人和警察对我们没怀疑,抓紧办。”徐德富说,给徐德成办假丧事事不宜迟,送信的人到了就办。
“可是对家里人怎么说?”
“这个院子里只三个人知道,我你和梦天他娘,其他人一瞒到底。唉,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欺骗亲朋好友制造悲伤……”徐德富也不愿意这样做,实逼无奈也只能这样做了。
“终归是为大家好嘛。”谢时仿反过来劝当家的。
“葬礼要大办,发讣告。时仿,到时候,你亲自去镇上……面要大。”
“是。”谢时仿问:“送信(报丧)的人啥时到?”
“很快。”徐德富与三弟约定日子渐近。
獾子洞村口大柳树阴下,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谭村长也在其中,一条黄狗趴在他的腿前。
“谭村长,唱一段二人转。”一村民说。
“哪一段?”谭村长兴致很高,老婆今早温暖了他,本来就想吼上两嗓子,凑在人堆里有人请他唱一段,自然很愿意。
“蓝瑞莲在井台向魏奎元说自己的处境……”村民说得很具体了,是一个传统的老段子。
“呃!”谭村长清清嗓子,唱道:
照着奴家的手腕,仔细朝前观。
往南走不远,往东拐个弯。
小奴往道北,影壁在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