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时仿起得很早,他急着赶路。昨夜落了场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夹杂着早春的青草和柳树毛毛狗的味道,沁人心脾。
“啥时路过到家,谢大哥。”丛主人送客到院门外。
“谢谢丛老弟,后会有期。”
丛主人叮嘱一句道:“绕过白家,那儿场。有……”他未说出“胡子”二字。
“再会老弟!”
谢时仿骑马经过白家大院前,驻足观望片刻,然后走开。
徐家大院也给雨淋得生意盎然,杨柳返青,燕子呢喃。院中,徐家的长工起葡萄,引蔓上架。
佟大板子套好了马车,等在门口。
“顺福兄,三弟的事你多帮忙……蒲棒沟离这儿太远,我鞭长莫及。”徐德富说。
“有个马高镫短的,我会鼎力相助。”王顺福表示道,“你三弟,就是我的三弟。”
“他们虽然放了你,以后会更注意你,不能和三弟公开来往,那太显眼。”徐德富最不放心的是日本宪兵和警察,算是建议算是叮嘱他。
王顺福坐上徐家的马车回王家窝堡,一路上顺顺利利,两天后的夜里,王家又出事了。
回到家里的王顺福,胆子比以前小了许多,是日本宪兵吓的,具体说是狼狗吓的,他一听到狗叫就心惊肉跳,自家的狗叫他也怕,勒死它舍不得,又遭到家人的反对,为使狗晚上不叫,他想出办法,给狗灌高度数白酒,喝醉酒的狗和人一样,迷糊睡去,一夜都不叫一声。王顺福晚上将一杆沙枪横在枕下。
“你领孩子到里屋睡去。”王顺福轰走太太,她打呼噜,声音虽然不是狗叫,可是和给他上刑时大肚子日本打手喘出的响动相似。
“吓屁了你!”王太太怨恨地离开。
王顺福吹灭油灯,屋内漆黑一团。
王家土围子墙不很高,也能挡人挡马。对山口枝子来说进这样的院如履平川,她悄悄来到窗下,屏心静气地听屋内动静。
王顺福睡觉不打鼾,却磨牙。睡觉磨牙放屁打哼哼,属坏毛玻磨牙得在人熟睡时发生(肚子里有蛔虫睡觉才磨牙),山口枝子确定他睡着了,正好动手。她离开窗户,来到板门前,拨弄开门闩进去。
枪嘴顶在头上王顺福惊醒,还以为自己睡毛愣了。
“不许出声,不听话打死你。”山口枝子威胁道。
“爷,你砸孤丁(一个人抢劫)?”清醒过来的王顺福,只见一个人问道。
“我不是来要你的钱财。”
“那爷你……”
“你与胡子勾结的事没完,你知道不?”
“我已被保释。”
“我随时向警察局检举你与天狗绺子……”山口枝子恫吓道。
“爷你让我做什么事?”王顺福声音颤微微道。
“七天内离开王家窝堡。”
“我祖辈在这儿种地为生……”王顺福哀求道,“眼瞅着开犁了,误了农时,地撂荒了……”他说句农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少废话!七天内你不搬走,即使警察不逮你,我下次来请你人头。”山口枝子说时枪嘴杵一下,王顺福感到又凉又疼,他呲牙咧嘴不敢叫。
“爷你是什么人?”
“想活命,别问!”山口枝子说,“我的话你要记住,七天!”
“我家的地都开种了……”王顺福哀求,还说他家的地。
“要地要命你自己选。”山口枝子走时退下一颗子弹,说,“七天以后你没走,它就在你的脑袋里。”
一连几天王顺福愁眉苦脸地坐在院子里的树墩上,手掌心托着那颗沉甸甸的子弹,这个东西如果打进脑袋……他心里恐慌。
“咋办?”王太太问。
“我要知道咋办,还不愁了。”
“那蒙面人来路不明,咱非听他的?”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老虎凳的滋味你去尝尝……通匪,我要掉脑袋,你们受株连,也别想活命。我亲眼见小日本把人扔进狼狗圈,活活掏死。”
王太太脸吓得煞白,道:“那咱们还是逃命吧。”
“家呀,家!王顺福手比划一下房子道。
“顾命吧,有了人,啥都有了。”王太太说。
王顺福鼻子发酸,眼里噙着泪水,几辈子人血汗换来的家业断送到他的手里,愧对祖宗啊!
王太太劝丈夫,咋能怨你呢?当年咱不和胡子来往,遭抢遭劫遭绑票,像咱这样的人家胡子祸害败落何止一家两家,我们给坐山好当活窑没有错……现在,日本人、警察要治我的罪,突然出来个逼我搬家的人,归根到底是这破世道忒乱了。走吧,远远地走!
“你让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章程。”王顺福说。
第六天早晨,王顺福发现窗户框上关一把尖刀,取下刀扎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五天没见你动蹭(动手),告诉你别抱任何幻想,赶快卖房卖地走人,晚了人财两空。
“信上说的啥?”王太太问。
“收拾,搬家!”王顺福终于下定决心。
“把人放了?”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放了就放了。”陶奎元倒现出很平静,宪兵队放走王顺福,他没当回事,另一件事他可是惦心上了,问:“八矬子,你送栾淑月到哪儿呀?”
“四平街。”
“我交你办的事?”
“哦,人我看见啦,栾淑月说的是真话。”冯八矬子说。局长差他护送栾淑月,有多种意义,主要是两条,给他一个机会同相好的幽会,更重要的是到鸾凤堂看看老鸨子说的雏妓四凤。
“人长得的确实像朵花。”冯八矬子总会做讨人喜欢的事,他说,“局长,三姨太的位置空着,何不把她填……”
“她多大?”
“十五岁。”
“年纪偏小了点儿。”
“那好办,栾淑月先给养着。”
“十五,十五,要是十七还差不多。”
“养两年……”冯八矬子说,“到时候娶过来。”
“她要来镇上开窑子,我从她那儿领出个窑姐,成何体统?”
“让她晚来镇上两年不就结了吗。”冯八矬子出道(谋)说。
“也是办法。”
“栾淑月有话要我传给你,最近你抽时间去四平街一趟。”冯八矬子说时眉飞色舞。
“干什么?”
“好事。”
从冯八矬子嘴里说出的“好事”,陶奎元一下子猜到了,一定与那个女孩有关,他还是故作糊涂,说,“八矬子你少个给我卖关子。”
“照鸾凤堂的规矩,十五六岁就到了‘红倌’阶段,该梳头,栾淑月说,让你去……”
陶奎元喜上眉梢。
“局长给她破了身,那人铁是局长的了。”
“这事不能声张……”陶奎元说,他往下问起找胡子的事。
“我摸着点儿须子(线索)。”冯八矬子说,“孙记车皮件铺。”
警察暗探盯上孙记车皮件铺,孙掌柜并不知晓,他站在马缨下面系一红布穗的铺幌下,迎候走头子曾凤山走过来。
“孙掌柜。”
“进屋。”孙掌柜警惕地向街上看了看,进了车皮件铺。
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落在匾额上,将稀白的屎拉在“鞍韂马具一概俱全”的醒目字间。
隐蔽的内间,曾凤山拿出一张纸给孙掌柜,说:“这批货全写在上面。”
孙掌柜过目后,说:“马具都可以,这辆大车我暂时不能要,没处放。更何况拴起马车的人家极少数,一时半晌出不了手,撂在院子里太扎眼。”
“卸开卖,车铺垫(架子),轱辘……一样一样卖。”曾凤山是销赃的老手,拆车卖件的事经场。干。
“好端端的车大卸八块,那样令人生疑。”孙掌柜不赞成毁坏成物道。
“车先不给你,其它的没问题,准备接货。”
“哪天?”
“明个儿啦?”
“三月初七。”孙掌柜算下日子,他迷信择吉,说,“初七不行。”
“那就后个儿,初八头晌儿。”
“城门有警察把守,有时还要盘问检查。”孙掌柜提醒道。
“初八是大集,混在赶集的人中……孙掌柜,上一批货的账?”曾凤山问。
“今天给你带走。”孙掌柜说。
冯八矬子初七上午来挑选马具,货架子上摆满套缨、肚带、鞍子、鞭杆等。
“冯科长用点儿什么?”孙掌柜问。
“我的马鞍子坏了,买一个。”冯八矬子说。
“新的旧的都有,挑吧冯科长。”
冯八矬子从货架子上拿下一副马鞍,说:“这个手工不错,旧了些。”
“它旧是旧,但也有六七成新,纯牛皮的……”孙掌柜说这副马鞍如何如何的好,目的是推销。
“要它啦。”冯八矬子说。
“我叫伙计给你送过去。”孙掌柜热情,主动送货上门。
“送到警察局。”冯八矬子说,有身份的人买了马鞍也不自己拿着,店伙计给送过去,这个谱要摆。
不久,这副马鞍摆在警察局的桌子上,占大队长仔仔细细看马鞍。
“肯定是你手下人用过的?”冯八矬子究问。
“没冒儿(没错儿),这里边有颗铜铆钉掉啦,我亲手给他补上颗铁钉,瞧,在这儿。”占大队长认出这副马鞍,疑惑道,“冯科长,马鞍你从哪儿弄来的?”
“车皮件铺。”
“咋跑到那儿去了?”占大队长问。
“这就是我要弄清的事了。”冯八矬子问占大队长,“你当胡子时抢到手的东西用不了,或者想把它变成现钱,通场。咋做?”
“找走头子处理。”
“你们自己为何不直接卖掉或当掉?”
“那样做太危险。”
“亮子里一带的走头子你全熟悉?”
“一般情况下,走头子只为一二个绺子做活儿。当初为我们做活儿的走头子,他早离开了本地。”
“再没熟悉的走头子?”
“没有。”
“此事到此为止,占大队长你不要再提及。哦,对了,明天初八集日,每个城门你多派两个弟兄。”冯八矬子说。
“放心冯科长,我一定严格盘查入城人员,检查货物,不准许一个可疑人进来。”占大队长保证说。
“正相反,敞开城门放进来,然后关门……”冯八矬子自有他的计划,周密而精细的行动方案,他说,“进得来,出不去。”
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入亮子里城门。冯八矬子在城门楼上,注视进城人流。
警察象征性地检查,放行。曾凤山跟在一辆马车后边,顺利进城,冯八矬子脸上堆积笑纹。
孙记车皮件铺后院,曾凤山同孙掌柜一旁看着卸车。
“进城未遇到麻烦吧?”孙掌柜不放心地问。
“今天检查很松……”曾凤山说。
“嗯?”孙掌柜憬悟,急忙阻止道,“有点儿不对劲儿,别卸啦!
“干啥一惊一炸的,孙掌柜?”曾凤山大为不解。
“我听见铺子那边……”孙掌柜未等说完,冯八矬子率警察冲进后院,他们立刻傻了眼。
“王警尉,你带人彻底给我搜!冯八矬子命令道。
“跟我来!”王警尉叫上几个警察,四处搜查。
“继续卸车吧孙掌柜,别耽误。”冯八矬子冷笑道,“到了嘴边的肉,不吃实在可惜。”
孙掌柜低垂头,双腿发抖。
“看你挺面生的,你是?”冯八矬子走近曾凤山面前,盘问。
“跟车的(伙计)。”曾凤山机智地应付道。
冯八矬子拽过曾凤山的手,捏了捏,说:“哼,跟车的,细软的手连块膙子都没有,这是干活的手?唬那个爹呢!”
“我真是跟车的。”曾凤山说。
“小猫没眼睛,瞎唬(虎)!你是货主,一进城我就跟踪你……捆喽!”冯八矬子说。
警察一拥而上,扭住了曾凤山、孙掌柜等人。
“带走,都带走!”冯八矬子挥着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