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法与书法:从唐宋论书诗看书法文献的文学性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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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宋代论书诗个案研究(2)

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量度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毡苞席里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引自《韩昌黎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第82—83页。石鼓文本来就诘曲聱牙,苏轼此诗也铺陈排比,用典使事极尽能事,且多生僻字、瘦硬语,同石鼓文倒是相配,可谓内容、形式达到了高度统一。但作为诗来讲,诗味不浓,有违他追求自然流畅诗风的理想,也不似其任性而为的书风。相反,显示才学的倾向是毋庸讳言的。

黄庭坚论书诗艺术分析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年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黄庭坚文学成就甚巨,深受苏轼影响,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共称“苏门四学士”。他的诗对后世影响非常深,被后人尊奉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一;其散文当时亦为人所重;词作在宋代即有人将其与秦观并称,有“秦七黄九”之誉(《后山诗话》);山谷工书法,为宋代“书法四大家“之一。其文集在宋代几经编纂刊印,由洪炎编为《豫章黄先生文集》三十卷、李彤编为《外集》十四卷、黄编为《别集》二十卷,又有《简尺》二卷、词一卷。

黄庭坚是北宋著名的诗人与书法家,其诗学思想与书法理论有着紧密的联系。诗歌以语言为工具创造意境,书法则用线条为手段营造笔墨意趣,二者虽是不同的文艺部类,却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统一性,所谓“异质同构”,都是同一创作主体精神的外在展示。山谷注重诗学思想与书法理论的精神互通,“免俗”是其文学、艺术观中一贯主张和核心思想,并以重“韵”作为品评文艺作品的标准,在形式上则求“拙”。其诗论同书论中有通过诗、书外在现象来达到本质的观念,通过字句推敲、点画模拟,来实现精神上的相似,“自成一家”是他一生中对诗、书的不倦追求。山谷晚年的诗、书创作形成了互补,成为其情感表达的双重载体。

一、用诗的形式表达书学理论

黄庭坚诗作中涉及书法的有三十首。由于受文学体裁的限制,他在诗歌中表达的书学观不如在题跋中的明显和系统,但他也尝试用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如山谷在《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第5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1604页。本文所引黄庭坚诗均出自该本。中就明确表达了“自成一家”思想:

邱郎气如春景晴,风暄百果草木生。

眼如霜鹘齿玉冰,拥书环坐爱窗明。

松花泛砚摹真行,字身藏颖秀劲清。

问谁学之果《兰亭》,我昔颇复喜墨卿。

银钩虿尾烂箱籯,赠君铺案黏曲屏。

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

大字无过《瘗鹤铭》,官奴作草欺伯英。

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卿家小女名阿潜,眉目似翁有精神。

试留此书他日学,往往不减卫夫人。

山谷对王羲之书法推崇的同时,表达了强烈的独立成家的思想,指出创新的重要性,如果只局限于对前人的学习与模拟,则永远是“后人”。“宋人生唐后,开辟真为难”,蒋士铨:《辩诗》,《忠雅堂集》(成都刻本)卷十三。道出了宋代文人在文学艺术发展方面的尴尬境地。唐代在诗歌、书法、绘画等方面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宋人想要有所建树,必须另辟蹊径。唐诗重“情”,到了宋人手里已经变成重“理”,宋诗中处处闪耀着理性的光辉,形成了同唐诗迥异的审美情趣。在宋诗中的才学、议论等等,都是宋代文人苦心经营、多方求索才形成的独特面貌。我们不能拿唐诗重“情”的标准来品评宋诗,也不能拿宋诗重“理”的特色来评价唐诗。可以说,宋诗在中国诗歌史上是“自成一家”的。宋代书法也是如此,在“晋尚韵、唐尚法”之后,宋书想要有所成就,一定要突破前人成法,要同诗歌一样,创造出有自己时代特色的书学风貌。苏轼以自己的天才横溢,举起尚“意”大旗,开辟了宋书新风貌。有趣的是,宋诗在唐诗的重“情”之后开始了理性的思考,而宋书则在唐书尚“法”之后开始了任性抒情。两种不同形式的文学、艺术部类似乎毫不搭界,但实际上恰恰是宋代文人在精神世界的互补:他们在用诗进行理性思考的同时,用书来感性地抒发情绪,这样便在心理层面形成了互补与平衡。

在黄庭坚的诗歌与书法领域中,独立成家的思想非常明显。山谷要在唐人和东坡之后开辟有自己特色的道路。“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就是黄庭坚的独立宣言!对于该句诗的分析,前文已经有所论及,此不赘述。值得注意的是,该诗结尾“卿家小女名阿潜,眉目似翁有精神。试留此书他日学,往往不减卫夫人”同《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以韵道之》诗中“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诚堪壻阿巽,买红缠酒缸”的写法相同,都属于“打猛诨出”。黄庭坚论诗曾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引》,《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第14页。这种略带戏谑的笔法在宋诗中大量存在,而苏轼、黄庭坚又是这种写法的有力支持者和实践者。参见王水照主编:《宋代文学通论》“文体篇”第二章《雅、俗之辨》,第50—62页。

黄庭坚在论书诗中表达了重主体精神的思想,同其所倡导的“韵”相同。山谷在品评书法作品时重视能否展现书家的内在精神,如《观王熙叔唐本〈草书歌〉》:

少时草圣学钟王,意气欲齐韦与张。

家藏古本数十百,千奇万怪常搜索。

今得君家一卷书,始觉辛勤总无益。

移灯近前拭眼看,精神高秀非人力。

北风古树折巅崖,苍烟寒藤挂绝壁。

逸气峥嵘驰万马,只字千金不当价。

想初盘礴落笔时,毫端已与心机化。

主人知是希世奇,但见姓氏无标题。

自非高闲怀素不能此,何必更辨当是谁。

“始觉辛勤总无益”乃是山谷的谦词,他很重视勤学苦练,很“辛勤”,见前文所论。这里黄庭坚推崇的是“精神高秀非人力”,是内在精神在书中的集中体现。“想初盘礴落笔时,毫端已与心机化”,这种人与笔已经合为一体的状态下,字中必然是书家主体精神的流淌。

再如《题子瞻书诗后》:

诗就金声玉振,书成趸尾银钩。

已作青云直上,何时散发沧州?

黄庭坚对苏诗与书的外在形式并不重视,而推重东坡超然的精神状态,“已作青云直上,何时散发沧州?”苏轼那种豁达的人生观是诗中所推重的,而非一字一句之雕琢、一点一画之描摹。

再如《题马当山鲁望亭四首之三·颜鲁公》:

不见鲁公断石,谁家为础为杠?

笔法锥沙屋漏,心期晓月秋霜。

诗中追昔怀古,肯定颜书“锥沙屋漏”法,最后着眼点仍然是颜鲁公的超然精神,透过外在的点画感受到“心期晓月秋霜”,那是一种高尚的人格,是一种超脱尘俗的高远精神。

二、体裁形式多样

黄庭坚的论书诗的体裁形式丰富多样,在30首诗中,包括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六言等多种体裁,可见山谷在这方面所下工夫颇深。其中黄庭坚颇爱七言诗、古体诗,有七言诗21首,古体诗17首。因为七言诗、古体诗在表达情感方面更充分,发挥的余地更大,可以自由地宣泄内心情感。山谷晚年诗歌中有些作品苍劲悲凉,毫不亚于杜诗,如《书磨崖碑后》:

春风吹舩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久立,冻雨为洗前朝悲。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山谷年谱》卷三十载:“崇宁三年己卯(二月初六),风雨中来泊浯溪,进士陶豫、李梧、僧伯新、道遵同至中兴颂崖下。明日居士蒋大年、石君豫、太医成权及其侄逸、僧守能、志观、德清、义明、崇广俱来。又明日,萧褒及其弟裒来。三日裴回崖次,请予赋诗。老矣,岂复能文,强作数语,惜秦少游已下世,不得此妙墨劖之崖石耳。”四库集部1113册953页。山谷此诗写得沉郁顿挫,颇似杜诗风格。宋朝张戒《岁寒堂诗话》评曰:“张文潜与鲁直同作《中兴碑》诗,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语。鲁直自以为入子美之室,若《中兴碑》诗,则真可谓入子美之室矣。”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中华书局,1983年,第463页。元朝刘壎《隐居通义》卷八《山谷诸作》亦评曰:“山谷翁《书磨崖碑后》、《题老杜浣花醉图》,皆精深有议论,严整有格律,二篇正堪作对。”四库子部866册89页。清朝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之《黄山谷〈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评曰:“山谷《浯溪碑诗》‘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此乃字字沉痛,不作佩玉琼琚之词观也明矣。然而平生半世玩赏拓本,即一二文士亦孰不咀其词句者?则于次山文字一段正面,究竟未能消却也。故于此下用推宕之笔出之,曰:‘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此‘琼琚词’三字,乃掷笔天外,粉碎虚空矣,正与此篇末句(按指“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妙处相似。此即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也。”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97页。

黄庭坚的论书诗中,用典并不多,且是熟知的典故,并没有刻意求新求奇,卖弄学问,如:

鲁公笔法屋漏雨,未减右军锥画沙。(《书扇》)笔法锥沙屋漏,心期晓月秋霜。(《题马当山鲁望亭四首之三·颜鲁公》)《法书苑》云:颜鲁公与怀素学草书于鄥兵曹,或问曰:“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得低昂回翔之状。兵曹有之乎?”怀素以古钗脚为对,鲁公曰:“何如屋漏痕?”怀素曰:“老贼得之矣!”《书诀·墨薮》载:颜鲁公记张长史笔法云:“长史曰:闻于褚河南云:用笔当如印印泥、锥画沙。”又有云出于王右军。

再如:

想见山阴书罢,举群驱向王家。(《题刘将军鹅》)《晋书·王羲之传》:山阴道士好养鹅,羲之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举群相赠尔。”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

再如:

学书但学溪老鹅,读书可观樵父歌。(《题徐氏书院》)山谷旧有诗云:“驾鹅引颈回,似我胸中字。右军数能来,不为口腹事。”(《题画鹅雁》)“樵父歌”谓负薪能谈王道。杜甫诗:“夷歌几处起渔樵。”(《阁夜》)再如:

学书池上一双鹅,宛颈相追笔意多。(《吴执中有两鹅为余烹之戏赠》)用王羲之事。曾子固作《墨池记》曰:“临川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换鹅”见前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