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烦我好不好!”贝尔一把将蒙在头上的毯子扯开,忽地坐起来瞪着眼睛吼道:“你少管我,你没有资格管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就是不上学,因为我再也没有面子了!同学们没有谁会瞧得起我的。”他指着妈妈的鼻子叫道:“都是你,都是你!”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喊了最后两嗓子,小脸涨红涨红的,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眼里的泪水就那么噙着,随时都会倾泻下来。
欧阳秋童趔趄了一下,脑子里嗡嗡的。她一时不知道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跟贝尔对话,才能使他不至于这样的仇恨满腔,使他那幼小的心灵少一些创伤。她坐在贝尔的床边,想伸手抚摸贝尔的头,而他猛地将头一摆,厌烦写在脸上。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贝尔,妈妈知道你心里很痛苦,但你也应该懂得妈妈会比你更痛苦啊。妈妈是大人,只能承受各种痛苦,各种压力,而不能像孩子一样可以哭叫,可以发怒,可以无所顾忌地宣泄一通啊。妈妈不能,妈妈也不会啊。”谁知,当她再次想抚摸贝尔的头时,他又吼了一嗓子:“走开,我讨厌你!”她心里一惊,便把手缩了回来。
贝尔使劲剜了妈妈一眼又躺下蒙住了头。欧阳秋童愣了好一会儿,才倒吸了口凉气,说:“贝尔,来自哪方面的压力妈妈都能挺得住,惟独你和你爸爸对我的冷漠,使我欲哭无泪啊。你爸爸呢,只要我回家,他就走,干脆住单位,我想跟他沟通沟通都没有机会。我这心里能是滋味嘛!”贝尔蒙着头喔喔哇哇地说:“我爸爸不回家,都是你把他逼走的。因为你太令人讨厌!”欧阳秋童心脏在震颤,脉搏快了许多。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说:“贝尔,你现在年纪太小,妈妈要求你的理解,显然要求太高。不过,可以非常坦然地告诉你,妈妈绝不是你所看到的报道上写的那样的人!妈妈做事始终是讲原则的,可以问心无愧!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尴尬,令人难堪,甚至令人窒息的事情,暂时妈妈也不明白。所以,妈妈会比你更加痛苦啊!”贝尔往下拽了拽毯子,露出脑袋,两眼溜圆咬着牙说:“你可恶!那么多人指责你,还不承认错误,你不是好大人。我讨厌你!难怪我奶奶和我爸爸都懒得搭理你呢!”
欧阳秋童木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半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目光呆滞,脑袋里跟过火车似的,嗡嗡声接连不断,经久不息,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她索性就那么干坐着。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该上班了,就在她站立的一刹那,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又坐了下来。稍停了一会儿,她给院党委书记姜海峰拨通了电话,说有些不舒服晚去会儿。姜海峰书让她安心养病,身体要紧。又说一切事情都等身体恢复过来再说。她却说:“我只是老毛病犯了,不会有大碍的。稍缓过劲来,我就会过去。下午还有手术,几摊子事都等着我去拿主意呢。我听他们汇报说,药剂科的问题基本上证据充分,线索清晰,再加把劲,就要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我们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也总算快有结果了。”她顿了一下说:“只是问题太多,牵涉的面也太广,恐怕到头来不仅仅药剂科近乎全军履没,还会带出不少跟此事有关联的人员。我想,这样的话,我们更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哪个环节出漏洞,前功尽弃。这样一来,我们既是按省厅梁书记的意图行事,稳扎稳打,又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彻底更漂亮。所以,我主张不到全面出击的时候,绝不东打一枪,西打一枪,打乱仗,给那些人打信号弹。我们现在的做法,给人们造成的感觉,似乎是总也抓不住真凭实据,雷声大雨点小,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姜海峰在电话里觉得有些兴奋。他说:“太好了!你的思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我奉劝你好好地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头再投人工作也不迟啊!”
欧阳秋童没有马上接话,稍稍地愣了一下,说:“不行啊,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在这种特殊时刻,我就是硬挺着也得工作。不然人们以为我怕风怯雨躲起来,回避矛盾,不一定又会有什么样的舆论见诸报端呢。我的确不想招灾揽祸,招风揽火,但躲也躲不过的时候,我只能选择迎风而上,傲然风中。”她显然声调变了,变得更加深沉而坚毅地说:“那些匿名信带给我的风波,我不是挺过来了嘛,当众羞辱我指责我的尴尬局面,我不也照样挺过去了嘛,还有,熊熊大火没有把我烧死,人为的火焰也伤及不了我的!我反复在想,只要我做得正站得直,就不怕有人背后捅黑刀。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培掉的,除非自己把自己给打败。我倒要看看背后捣鬼的人,还有多大的折腾劲!”
姜海峰除了敬重欧阳秋童的人品人格,更加敬佩她身上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说:“上级派我来这里担任院党委书记,原来我是有情绪的。因为我知道这个单位的各种矛盾比较复杂,想踢好头三脚,就不是一件易事。没想到,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加棘手啊。借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斗争中长才干。通过这段时间的深人实践,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可贵的东西,特别是你身上特有的精神气质。所以,我又庆幸能有机会跟你在一个班子里同舟共济,共同经受改革浪潮的冲击啊!”
从电话里欧阳秋童听到有人向姜书记请示工作,就说让他先忙,她休息一下会过去的。又说:“纠风治理那边的事,不管哪个组请示,都按刚才商量的意见办。”放下电话,她觉得困倦无力,哈欠连天,上眼皮跟下眼皮直打架,便半靠半卧着打了个吨儿。
半梦半醒之间,儿子总在她跟前晃来晃去,那双眼睛总是充满敌视,充满怨恨。她猛地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的。来到贝尔房间一看,她傻了!屋里一片狼藉,衣柜门敞开着,床上床下扔得到处都是贝尔的衣物。那只贝尔最喜欢的棕熊玩具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她弯腰将它抱起放回角柜上,便开始收拾屋子,心里说:这孩子逆反起来劲大着呢,你越说不要把房间搞乱,他偏要给你弄得跟炮崩似的,叫你领教一下他的乱法。
忽然,她觉得不大对劲,心脏跟着往一块紧缩。贝尔常穿的几件衣服不见了,存钱盒是空的,书包也不见了。一种不祥之兆向她袭来,下意识地抱起臂膀,一抬头,发现一家三口的大幅彩照被弄得面目全非,她的脸上用刀子划出了几十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身子上赫然写着三个“恨”字和一连串的感叹号。一回头,门上用飞標扎住的纸条立即把她吸引过去,连忙取下纸条展开来看,是贝尔留下的一封信:
妈妈:
你令我很痛苦!我实在受不了你带给我们家,带给我的耻辱了!所以,我决定离家出走,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你,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了。
我和爸爸曾经都是那么爱你,那么尊敬你,可你总也不听爸爸的话,尽千些丢人的事,把他气得不回家,把奶奶气得身体生病,你高兴了吧?现在,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哪怕浪迹天涯,沿街要饭,也不愿再被人在背后说坏话了。
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了总给廖家抹黑的妈妈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伤心落泪的。不过,这是你逼的,你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活该!
我恨你,恨你,恨你……
贝尔
欧阳秋童脑海里一片空白,脚下没跟,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往床边靠。就在接近床沿的瞬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吃力地撑起身子,到楼下车棚推上自行车,摇晃了几摇晃才算骑稳当。她在心里连声唤道:“贝尔,你在哪啊……贝尔,你去哪了呀……儿子啊,你快回来吧,妈妈实在受不了啊……”她一下子崩溃了。
这天上午,廖天伦的精气神挺足,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武秘书叫花工将办公室那几株巴西木调换一下位置,从靠窗的沙发边上,移到书架旁两盆,又移到国旗党旗跟前两盆,把刚才的空缺,又吩咐花工搬几盆时令花卉及时补上,说这样看上去勃勃有生机,且不失庄严典雅,还带几分现代的浪漫气息。廖天伦朗声笑道:“行了。我那位中纪委的战友是来看我这个人的,又不是来看我办公室里的花花草草。”武秘书也笑道:“那可不一样。我们将办公室精心布置一番,也是出于对中纪委领导的尊重。如果你的办公室一团糟,我这个秘书的脸上也挂不住啊。”廖天伦挥手点了点,说:“你小子行啊,现在是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不会是有人言传身教,面授机宜吧。”
武秘书的笑容立刻不自在。他意识到,此时的廖天伦还蒙在鼓里,仍以为他和廖晓云还处在恋爱中,两人藏磁绊绊斗两句嘴,都是年轻人常有的事呢。其实不然,廖晓云明确表示,在感情上拒他于千里之外。说两人的关系不会再往前发展了,说念及他是她父亲的秘书,才改变原先设想的分手后形同陌路,可以做正常朋友,也不抵制正常来往。但他并没有死心,相信还会有机会的。所以,借助廖天伦的话音,他说:“当然了,有人管和没有人管是不一样。晓云的聪明才智遗传了您的基因,我也跟着慢慢地变得有眼色了。说到底,功劳全归你啊。”
“马屁精。”廖天伦的玩笑话,反倒使武秘书听起来更舒心,也更熨帖。廖天伦又把手一挥,说:“好了,把该准备的材料都备好,免得呆会儿东找西査,耽搁时间。”武秘书蛮有把握地说:“不会的,我已经分两大类都找齐了。一类是市委组织人事任免管理条例、工作细则以及先进经验典型材料;一类是你个人这些年来在勤政廉政方面的突出事迹,报摘文章。”廖天伦说他自己的就算了,仅仅做了些该做的工作,不要再满世界张扬了。
弄了半天,廖天伦和武秘书两人都没有料到,中纪委的战友一来,说什么材料都不再要了。又说这次来一是想看看同志们;二是想跟廖天伦书记单独聊聊天的。武秘书随即退了下去,临出门时,他把房门给轻轻地带上了。
中纪委这位领导是廖天伦的战友,叫刘赞。一见面,两人亲得不得了,几乎完全省去了恭候台光、别来无恙之类的客套寒暄,直奔主题。廖天伦算得上是雅量豁达且不拘绳墨的人。但当刘赞说:“我这次来,一是借办案之际看看老战友;二是受领导委托,把上边所了解到的一些对你不利的因素,来跟你交换交换意见的。”他还是眼睛睁得好大问:“不利于我的因素?”刘赞点头说是。又说:“都知道,你是一个口碑很好,很有人缘人气,也确实德高望重的好书记,在全国组织干部管理中很有经验。在你身上,闪光的东西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现在仅从爱护和保护一个领导干部出发,来给你提个醒。你不介意吧?”
廖天伦自然说不会介意。
刘赞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果断地说:“有人向上反映,张志林是你提拔的。这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现在出问题了。”
廖天伦一惊,问道:“张志林出什么问题了?”随即脑子里職跳一连串的问号。刘赞说:“我们接到了大量的举报信,他在担任五河县抓工业的副县长期间,为了给他的几个哥哥姐姐私开煤矿领到通行证,大肆贿赂有关领导,甚至是副市长、副省长等人物。然而,他的钱相当一部分又是利用副县长这个金字招牌,肆无忌惮地向下边索贿受贿得来的。他既是受贿者,又是行贿者。这个人可不一般,索贿行贿的花样多得很。”发觉廖天伦双眉皱成了疙瘩,刘赞又说:“老战友啊,这回要不是收了张志林重贿的那位副省长因其他涉案问题翻了船,把张志林给连带着供了出来,恐怕你们还拿张志林当成年富力强、德才兼备的好苗子重点培养,重点使用的吧?”只见廖天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陷人了深思。刘赞接着说:“我们准备请有关部门配合,很快将对张志林实行‘双规。”
送走刘赞,廖天伦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跌入了痛苦的自责之中。张志林是他同意提拔任命为重点区的区长的,也就是红河区的区长,这不,满打满算才几个月的时间哪!
武秘书先敲敲门,见没有人回声,便推门进来了。廖天伦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嘛,不叫你,你就不要来搅扰我好吗?”武秘书急切地说:“家里出了大事了!”廖天伦问到底什么事。武秘书说:“你千万别着急上火,会有办法的。”廖天伦急得直踩脚:“哎呀,别再绕弯子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武秘书又说让他千万别着急,才说:“阿彩打过来电话,说贝尔离家出走了!”并没有像武秘书估计的那样,廖天伦一听说宝贝孙子离家出走,非急得犯病不可。廖天伦显得很镇定:“唉,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那些小报记者胡闹,别说是个似懂事非懂事的孩子了,估计秋童更加难以承受啊!”
“我们回去看看。”廖天伦在电梯口侧脸看了一眼武秘书,初来市委报到时的窘态似乎还在眼前,而今却发觉他的确成熟多了,不光是发型的改变,由学生头变得时尚了,梳理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衣着穿戴都已今非昔比。虽说不上来是不是名牌名品,光看那精致的做工就知道不是一般货色。
电梯停稳,廖天伦和武秘书乘梯而下。廖天伦又侧脸看了他一眼,恰巧武秘书从相反的方向也把脸侧了过来,两人的目光相碰的瞬间,武秘书显得有些不太自在地笑了笑,赶紧把目光投向顶棚。廖天伦问他想什么,他说:“我在想贝尔那孩子年纪不大,勇气可是不小。离家出走,能是闹着玩的吗。”反应倒挺快的,他按住自己的忐忑不安,找了个再恰当不过的借口搪塞过去了。实际上中纪委那位领导一走,廖天伦说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想在屋里静一静时,就知道事比较沉。不然,凭廖天伦的性格,一般问题不会搁心里的。他在想,廖天伦自己肯定不会出什么乱子,欧阳秋童的舆论风波是个问题,他这个当秘书的干那些提心吊胆的事,会不会也是问题呢?忽一下子一身冷汗出来了,不自觉地抓耳挠腮,双脚移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和张志林之间的事,其他人的来往都是鸡毛蒜皮,小笔买卖,算不上什么。转而一想,他和张志林的交易,笔笔都是单线联系,死无对证。即便有人想弄事,他矢口否认,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就是这一丝侥幸的心理,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已经悬得老高老高的心,慢慢地往下沉了。
出了电梯间,武秘书又觉得有些慌乱,便没话找话,给自己压惊。廖天伦始终阴沉着脸,一直到市委东院的家门口这段时间,没有说一句话。这使得武秘书更是摸不着头脑,找不着东南西北,那颗快要沉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东北正在值门岗,见廖天伦的轿车进来,啪地立正站好,来了个正正规规的敬礼。廖天伦习惯地隔着车窗挥手示意,脸上的表情流露一丝礼貌的笑容。
廖天伦尚未来得及出车门,就被一家老小围住了。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个个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他推开车门走了出来,紧皱着眉头说让大家都回屋去。明如镜沉不住气了,眼圈红着,边往屋里走边说:“你总算是回来了。贝尔要是找不回来,我也活不成了啊……”呜咽声紧跟着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