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秀(十月七日)
阿拉伯国家就选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六日,对以色列发动所谓“第四次中东战争”,而且一举攻下以色列人自诩为“突不破”的巴列夫防线。
我的花窗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常青树。虽然只是灌木,却长得奇快,一根根细细的枝条,向四周放射出去,碰到任何东西,就会在那“接触点”生出白色的根。即使碰到我花窗的玻璃也不例外,那些白色的根常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一堆堆的小白虫。
每年春天,我都狠狠地修剪这棵小树,把它一直修到窗台的位置。这种“大刀阔斧”砍杀的魄力,是我跟园丁学来的。
有一次我看园丁剪我前窗的树丛,狠狠地剪,一剪就剪去了半棵,上面的叶子全不见了,只剩下面的树枝。我很心疼地说,为什么剪那么多呢?树都剪死了。园丁一笑,反问我:“你干吗花这么多钱做窗子,又干吗在窗前种树?树是种给你看的,窗子是你要看外面的。如果你不狠,每年让这些树多长几厘米,没几年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指指树下面的空枝说,“这树很贱,你从上面剪,它就从下面长。如果你常剪,它总能长。但是如果你很久都不剪,有一天看窗子实在挡得太厉害了,终于狠下心,往下剪。它就受不了,会死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柳宗元的《种树郭槖驼传》,所谓“吾问种树,得养人术”。
园丁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来美国,现在六十出头,从没离开过“这个地区”。附近每家的院子他都清楚,哪家换了女主人或男主人,或将要换主人,他全知道。他是可以自由出入“雇主院子”的人,从阳台、从窗帘缝,他了解每家的情况,可能比那家的“某些人”还清楚。
花窗前面的树,由我自己剪,倒不是怕他偷窥我的私生活,而是因为花圃里有不少牡丹,包括派蒂老家的那株牡丹。有一年早春,园丁进花圃剪树,没看清“像根枯树枝”的牡丹,硬是踩断了好几棵,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此后,到了冬天,我不但为每棵牡丹绑上红条子,而且叮嘱他,不得进入这片花圃。
大概正因为园丁不进来,花圃里堆了许多隔年的朽叶,到了夏天,都分解成肥料,使那棵常青树长得更快了。短短三个月,能由原来我剪的位置,重新发芽、生枝,往上蹿个一米。
不过到了夏天,虽见这树猖狂,我也不再去剪它。因为一根根细枝伸在那儿,不疏也不密,别有一种妙用,就是可以过滤夏天的阳光。
我的花窗里除了三棵昙花、一棵橘子、一株茉莉、几盆仙人掌和女儿的含羞草,还种了四盆兰花。兰花很难养,没有阳光不行,阳光太烈也不行,我又不爱用紫外线灯,所以总是每天早晨把兰花移到侧面纱窗下,当天下午,阳光斜了,再移回窗台。
但是到十月,我就省事了,一方面秋阳已经温柔得多,一方面由于那些常青树枝的遮掩。一片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晒进来,再与时俱移,对兰花而言,真是不多也不少。加上季节到了,正好催蝴蝶兰发出花芽。
所以,我虽没有兰花房,我的兰花却开得好极了。
今天我更要谢谢那棵常青树,因为在它细细的枝子上,我发现了一个宝贝。
这宝贝一定以为它是在树叶当中穿梭,而自觉十分安全,却没想到我从窗内望出去,外面亮,成为逆光,它的一举一动,全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居然是一只比派蒂还壮的大螳螂。而且,它显然非常勇猛,因为它正站在树梢啃一只大黑蜂。
“吃饭皇帝大”,我知道它一时不会离开,就好整以暇地进书房拿相机,为它拍了一张“在自由地区的玉照”。
然后,我选了个比较厚的塑料袋,准备请它进来做我的食客。我选厚塑料袋,倒不是怕它咬我,而是因为今天有风。从过去的经验发现,有风的日子不能用薄塑料袋,有时候袋子已经要罩住虫子了,突然一阵风吹来,把袋子吹偏,眼看到手的虫子又跑了。
我把袋口撑开,小心地,像是踩“梅花桩”一般,穿过我的牡丹花丛。距离派蒂“老家”这么近,想必这只螳螂是派蒂的手足。
袋口轻松地罩在它的四周。它很有大将之风,居然一动也不动,继续吃手上的大黑蜂。这使我很为难,到底等它吃完再下手,还是趁它专心吃,一把拿下。
想起昨天,我隔壁的犹太人,在院子里架起帐篷,儿女全回来了,又念经、又祈祷,度过他们一年当中最神圣的“赎罪日”。我突然决定不再等这螳螂把东西吃完,就下手抓。
因为我也想起以前伊斯兰和犹太教徒,到了“赎罪日”前后,都会偃旗息鼓,共同度过这个斋戒的时期。偏偏阿拉伯国家就选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六日,对以色列发动所谓“第四次中东战争”,而且一举攻下以色列人自诩为“突不破”的巴列夫防线。
连一向有默契的中东宗教国家,都能不管“斋戒月”和“赎罪日”,我又何必考虑这螳螂的“吃饭皇帝大”?
我开始把袋口向中间聚拢。它发现了,也开始忽前忽后地躲避。袋口愈缩愈小,它突然猛地跳起,砰的一声,撞到塑料袋上跌下来。
小心地退出花圃,我大呼小叫地冲进屋里。正好太太带女儿放学回家,小丫头连鞋都来不及脱,就跑进我的书房。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丫头劈头就问。
我把塑料袋举起来,看看它的肚子,又打量一下尺寸。它的肚子跟派蒂一样是圆圆鼓鼓的,按说应该是母的。但它的身材又比派蒂长了一厘米,照书上说“公螳螂比母螳螂小”,它又可能是母的,而派蒂成了公的。我发现居然被女儿考倒了。
“你说呢?”我问她。
小丫头摊摊手又缩缩脖子,再看看袋子,说:“它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它在吃东西。”
这螳螂已经被抓住了,而且经过一番挣扎,钳子上居然还紧紧攥着那只只剩一半的大黑蜂。我心想:如果我当时不是拿塑料袋,而拿只镊子,把它手里的大黑蜂夹住,不知它是否也不松手,跟着我的镊子进入我的瓶子。
我现在不打算把它放进瓶子里。第一,我没有另一个大瓶子;第二,我弄不清它是公是母,不敢断然把它放进杀手的屋子里。我把塑料袋拉开一点点,往里吹了口气,让袋子膨胀变大,再把袋口封紧。又去书架上找出RogerToryPeterson的《昆虫手册》(AFieldGuidetotheInsects,byDonaldJ.Borror&RichardE.White)。
原以为这本书里会有有关性别区分的说明,却发现不过寥寥十七行字。只说螳螂是大昆虫,通常超过两厘米长,特征很明显。又讲美国有两种主要的螳螂,一种是从欧洲引进,只有五厘米长的“欧洲螳螂”;一种是从中国引进,八九厘米长的“中国螳螂”。
又上互联网,搜索“螳螂”,出来一大堆,一个个查,甚至查到伦敦,都是教螳螂拳的。只有弗吉尼亚一家“农业昆虫店”,提供螳螂卵,供人们放进农场或花园杀虫,但也没有对螳螂生态的解说。
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两只螳螂的性别,只知道它们居然跟我是同乡。
晚餐桌上,我征询全家的意见。岳父说:“把它放进派蒂的罐子里就知道了。如果是一公一母,就会亲爱。如果两个家伙是同性,则会打斗。”
“问题是外面来的这只那么大,如果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我忧心地说。
女儿立刻有了反应,发出哭的声音,大声叫:“不要放进去!不要放进去!”
太太则淡淡一笑:“你们不是认为你们的派蒂是杀手吗?还说她是超级杀手,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
“我想赢是一定会赢的。只是怕虽然把外面的咬死了,自己也受了伤。如果断了手脚,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说。
“反正也该死了嘛!”八十八岁的老母咧着嘴,“中秋都过半个月了,是虫都该死了。”
我还是没作决定。晚上在塑料袋上扎了一些小洞,让它透气。一扎洞,原来圆鼓鼓的袋子,突然缩小了,它居然没有挣扎,只屈着两只胳臂,做出准备迎战的架势。
这使我想起电影《万夫莫敌》里面的科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觉。
杀之美(十月八日)
一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人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快感,暴力能增加刺激。
凌晨三点钟,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但想到新来的螳螂,挤在那么小小的塑料袋里,又觉得不安,硬是爬起来,到书房找出原来装派蒂的那个巧克力盒子,把它放进去。
螳螂很妙,它们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变成黑色,即使放在灯下,也不会变回来。这新来的家伙,头比派蒂还大,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吓人。
我把塑料袋口打开,以为它会自己滑下去。没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里纹丝不动。这表示它很健康,爪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许多昆虫都会分泌这种黏液,才能在光滑的东西上跑跳自如。无壳蜗牛(slug)也会分泌一种黏液,更神奇。我曾经把一只无壳蜗牛放在刀片上,看它在刀锋上爬来爬去,居然一点也不会被割伤。当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heel)。人们特别发明了一种用玻璃纤维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园里,无壳蜗牛爬过去,这粉末粘在它的腹部,成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进去,把它们杀死。那是一种很残酷的杀,不一下子毒死,而用千刀万剐,慢慢凌迟至死。
跟螳螂相反,蜘蛛的脚不是分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网粘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打死的都长大了,在每个桌脚、屋角织起一张张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张小网的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没走多远,就能找到一只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较大的。以前我总用卫生纸蘸水,去扔它们。湿湿的纸,像一大块黏土,啪的一声打中,它们就死了,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现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只蛮大的蜘蛛,我用一个塑料袋罩住蜘蛛,再拍了一下旁边的天花板,蜘蛛就掉进袋里。老婆佩服得要死,问我为什么能让它进袋。其实这太简单了,你只要了解蜘蛛的习性,知道它们一碰到危机,就会牵着一根丝,以飞快的速度往下降,于是对准它站的位置下面,放个袋子,再一吓它,保准立刻掉进袋子里。
我抓了一只不算小的蜘蛛,扔进盒子。这新来的家伙毫不含糊,立刻冲上去抓住,吃了下去。
过去我还迟疑过好一阵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里的黏液,会害死派蒂,后来才发现蜘蛛其实是螳螂最爱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上,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蝶的前面。因为它最软、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冻或蛋糕。那些到非洲探险,吃过蜘蛛的人不也说吗,蜘蛛是带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没有像往日,先冲进院子为螳螂们抓虫。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了七只大黄蜂,现在一定还不饿;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只大黑蜂,夜里又吃了蜘蛛,也够了;第三,它们今天将要遭遇,不是“相亲”就是“相杀”,如果属于后者,总是愈饿愈有戏看。
“春宫”和“搏斗”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码可以说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以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体的两面,本来就分不开。
曾在一本欧洲的小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那插图真是惊人,一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人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快感,暴力能增加刺激。
这件事大概问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画与春宫电影,有多少不是与性虐待有关?有个日本学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日本男人的能力太弱,所以产生反动力。但是据我研究,应该有四个原因:
第一,过于制式、严谨的礼教,使日本人有着极大的压抑感,一有缺口,就要迸发。想想那种见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对师长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么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做出那么残酷的屠杀?德国人也一样啊!平常对人客客气气,多收你一毛钱,都要道歉老半天;盖起哥特式的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够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脚。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又是多么狠毒!还有,在柬埔寨的波布政权,前后杀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开来摘心,又用人头垫锅子烧饭的士兵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居然多半是淳朴的农民哪!所以,愈是礼教严谨、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干起坏事愈可能“让你难以置信”。
第二,日本那么男尊女卑,丈夫对太太可以颐指气使,女人对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会,使男性发展出专制和独断的行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连在“房事”上也要“强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军人在侵华战争中的残暴经验,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后来反省、惭愧,而自动到中国道歉、认罪,但是也可能在许多人心里留下刺激的记忆。这种经验,导致他们喜欢“性暴力”的文学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学”。日本人的美,属于“樱花式”,即开即落、及时行乐。一方面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世绘”(UKIYO-E)的美学;一方面发展出对死亡的美感追寻。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了一卷日本国宝级的画——《三条殿之火》,除了腾空的烈焰、被纵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画了一群正在屠杀的军人。在六个人的注视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被砍下;在长廊上,一个军人正拿着武士刀追杀一个跌倒的人。请问,在中国有这样歌颂“杀之美”的作品吗?在中国的书店,又能买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绑,称之为“绳之缚戏”的书吗?
当然,你可以想,我现在养螳螂就是在欣赏“杀之美”。但这是生物性的杀,不是计划性的杀。
当然,你也可以说,其实所有的杀,都是生物进化或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杀之美”就要上演了。
首先,我解开橡皮筋,拿下纱布,把曼陀罗枝子从派蒂的罐子里拿出来。让新螳螂和派蒂遭遇的时候,无论“相亲”或“相杀”,都能有个较大的空间。
在这么做之前,我也经过一番考量。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加了许多山丘、树丛,使那打斗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于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许多树枝树叶的阻挡,必须追来追去、躲来躲去、抓来抓去,甚至滚到树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胜负,我何不也布置这么一个“自然的场景”,让它们表演呢?
只是,这罐子实在太小了。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使它们“狭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各种阻碍。
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让派蒂出来,进入巧克力盒子。那里更小,更容易滋生爱苗,也更容易产生冲突。这世上,无论人或是其他动物,数目增加太多,地方变得太挤,就会发疯、就会乱性、就会打架。连我在捉虫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