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肃州府的大道上所有酒楼店铺都已关门歇业,唯有些怡红翠绿的门口还依旧车水马龙人进人出。
秦思省与方年慢慢的走在路上,画像上的人正是他们在鬼山遇见的娄姓老者,秦思省一直在回味着刺史府门外张副将说的那些话。
“张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莫非这老者得罪了神都里头的哪位大官,这才有人要他的命?”秦思省酝酿许久,可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张副将停下脚步看了看两人,顿了顿说道:“你们本不该知道,但是既然问起,说了也无妨。”张副将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望天上那三两颗星星接着说道:“要他命的人,不是官,而是皇城里头那些人。”
“可是……”
“别再问了!”张副将转脸打断方年的问话,淡淡的说道:“总之,办完了这差事,你们也就不用再回去了,直接在刺史府当差,好歹是个拿着朝廷供奉的命官。”
秦思省双手撑在袖子里,腰微微弯着,眉头皱了又皱,这杀人索命的差事,他不愿做也不敢做。
“张大人,刺史大人为何选中我们兄弟二人?”秦思省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张副将。
张副将看了眼秦思省,轻轻的笑了笑说道:“实话说,那老头可不是一般人,若是刺史府的人出手他必然知晓,因此只能找些生面孔。神都的人今天刚刚到达,恰巧你们这些分送劳力的亭长也是陆续抵达,我早就听钱知县说过你方亭长的本事,这份美差,难道你们想眼睁睁的看着落入别人手里?”
方年听了张副将的话忙抱拳说道:“多谢大人提携!只是……”
“没有只是!”张副将突然沉下脸说道:“这差事要是办砸了,别说我和你们脑袋不保,便是刺史大人也是难逃一劫!神都来的那人,权利之大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到的!”
看着张副将的背影,秦思省与方年相视无言。
“把那画像给我。”秦思省突然停下脚步,抽出撑在袖子里的手,看了眼方年说道:“你家中还有老娘,明天就回去,这老头,我一个人去杀!”
方年看了看秦思省,皱着眉头说道:“我们现在连那老者是谁都不知道就去杀他?再说了,这是皇城里头的权谋,我们只是棋子,没有思想任人摆布!”
“这是他们的地盘,除了去杀那老者别无他路!”秦思省低下头一脸平静,“明天一早我便跟张副将说让你回去,这事无论成败,我一个人做!成了,我一人飞黄腾达,败了,也我一个人掉脑袋!”
“不成!”方年皱着眉头看着秦思省,“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死了,你老娘怎么办?”秦思省转过脸怔怔的看着方年,突然咧嘴笑了笑,一如既往的痴傻,道:“放心,我杀过人。何况这老头本就不该活着,在鬼山的时候若不是你拦着,他早就死了!”
方年眼睛紧紧的盯着秦思省,握在佩刀上的左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涨,就在此时,秦思省伸手在他的左手上轻轻的拍了拍,继而从他的怀中拿出画像揣到了自己的怀里,顿了顿笑了笑,双手继续撑到袖子里,佝偻着腰,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清晰可见,“回去吧!”
方年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神呆滞,突然紧握的左手终于松开,猛然转过脸对着夜幕下秦思省那略微寒碜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狗蹄子!”
秦思省慢慢的停下脚步,片刻方才出声却是没有回头,“你先回村,打点好酒,炖上一锅狗肉,等着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方年看着秦思省那佝偻的身影以及脚下小心翼翼的小碎步,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一直觉得秦思省眉宇间的小计谋都是小聪明,如今他才知道那是大智慧。他知道,秦思省也知道,皇城那潭浑水,有人要人死,最终那口锅终要有人背。这份差事,无论成了还是败了,秦思省注定是那背锅人。
大道往西,尽头有一家客栈,呼应着人迹罕至的街道一片漆黑,只有门前挂的两个灯笼里,烛光微微摇曳。
蜷缩着身子的秦思省静静的站在门口,环顾左右空无一人,抽出撑在袖子里的手轻轻的敲了敲门,好一会,随着一阵嘟囔,店小二打着哈气睡眼惺忪的打开了门。
“客官,您住店?”小二一眼便瞥见秦思省腰间的那柄佩刀,硬生生的将“本店客满”这句话给压了回去。
秦思省抬头看了眼小二,伸手轻轻推开,抬脚迈进了客栈,顿了顿头也没回,“找人!”
小二看着秦思省慢慢上楼的背影,鞋底踏着木质楼梯,在寂静的客栈内清晰可闻,小二张了张嘴,可是有些话终究因为秦思省腰间那柄此时正跟着身体来回摇摆的佩刀而咽回了肚里,缩了缩身子将门再次关上。
二楼北边的拐角处,房间还亮着灯,秦思省缓缓走过去,站在门口,眉头皱起又舒展,好一会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那位少年,见到秦思省一愣接着一惊,转脸看了看屋内,此时还放在门边上的手臂却是被秦思省径直的推开。秦思省不紧不慢的走进屋,少年不知所措的眼神,张开嘴却终于又闭上。
娄姓老者方才正在灯下看书,此时看见秦思省,淡淡的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书。
秦思省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子丢到了少年的手中,“去叫小二备点酒菜,你,在外面候着。”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银子,眼神最终停留在了娄姓老者的身上,后者微微点了点头,少年无奈的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秦思省走到桌边,自顾自的将腰间的佩刀解下,继而轻轻的放到了桌上。娄姓老者本欲起身,可是见秦思省坐下便也又坐了下来。
老者轻轻的笑了笑,从桌上的盘中取下一直杯子,提起一边依旧冒着热气的茶壶缓缓倒上,推到秦思省的面前,七分满,留了三分所谓的人情。
秦思省丝毫没有客气所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就在娄姓老者再次将茶倒上的时候缓缓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听了秦思省的话,顿了顿,将手中的茶壶放下,笑了笑,答非所问:“怎么就小哥一个人?”
秦思省微微斜眼看了眼老者,手放到茶杯上,却是没有端起,“杀你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头,我一个人够了。”
娄姓老者笑了笑,看了眼秦思省说道:“老夫娄师德,前朝,是个官,现在是个民,若是到了神都,估计,这民又做不了了。”
“明知道有人要杀你,为何还要来?”秦思省抬眼看了眼娄师德,眉头微微皱起,“鬼山让你走,可现在,还是逃不掉。”
娄师德看了眼秦思省,此时小二却是端着酒菜进来,挥了挥手,待小二退了出去这才说到:“所谓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那位下了诏书,我岂能不从?再说了,进神都,肃州府是必经之地。”
“进京只是为了做官?”秦思省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有酒却没和,端起茶杯,口齿留香。
娄师德想了想,笑着说道:“古往今来,谁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老夫一脚进了棺材,做上几天官,无论褒贬,起码后人有迹可循。”
秦思省听了娄师德的话嘴角轻轻的笑了笑,“即便我不杀你,出了肃州,你也未必能够安稳的抵达神都。既然要你死,就不会让你活着。”
“正所谓不疯不成魔,对于老夫而言,天堂地狱,只是隔了这几千里的路。”娄师德微微叹了口气,“老夫再不疯,就真的成不了魔了。”
“却不知,路的哪一头是天堂,哪一头又是地狱。”秦思省看着娄师德,似是说给老者听,又似是仅仅说给自己听。
娄师德抬起头看着秦思省,顿了顿,微微皱着稀疏的眉毛,“不知小哥此话怎么讲?”
秦思省没有回答,看了眼手边的佩刀,看着娄师德,想了想还是问道:“那女子是谁?”
“女子?”娄师德吸了口气,微微仰着头,眯着眼,枯瘦的老脸上布满岁月的褶皱,想了想,一副了然,笑了笑,“是她。唉,可惜了只是一介女流,不然……”
秦思省静静的看着娄师德,见后者没有再说下去,便也没有等待,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端起茶杯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下,转脸看了眼佩刀。
“该不该杀你?”
娄师德看着秦思省,轻轻的笑了笑。一生踏过了无数的风浪,此时风烛残年,魑魅魍魉已然成了小鬼。
无常索命,索的是怕死之人,可是生死于他娄师德来说,何惧之有?
“你明知道进了这客栈便有来无回,为何还要来?”娄师德的话,与之前秦思省问自己的话如出一辙。
秦思省看了眼娄师德,转脸看向佩刀,皱了皱眉,继而舒展,“接了这刀,没得选择。”
“那是这刀太金贵,还是小哥的命,太轻贱?”娄师德静静的盯着秦思省,眼中只有淡然。
秦思省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娄师德,心中一番自问自答,可再看向娄师德,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若是到了神都,你我都不用死。”娄师德看着秦思省的手紧紧的握着佩刀,指了一条救命的明路。
“可是我那兄弟会死!”
娄师德笑了笑,摇了摇头,“那女子本就没指望你们能杀了我。”
秦思省听了娄师德的话猛然转头,眼神死死的盯着娄师德,充满杀机,“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没有血腥味。”
秦思省松了口气,,握在佩刀上的手也松了几分。
“客栈后面的马厩里有匹快马,或许你的兄弟还没走。”
秦思省静静的坐着,耳边是娄师德的声音,掺杂着的是张副将的话。他紧紧的握住佩刀,站起身,看了眼娄师德,顿时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眼神也暗淡了许多。
转身之际,秦思省停下脚步,没有转头,“我们兄弟二人各欠你一条命。”
娄师德笑了笑,看着秦思省的背影,道:“互不相欠!”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非要说成是你救,那便是因为小哥你一人独自拦下这份富贵生死。”
秦思省听了娄师德的话,嘴角的笑意微乎其微,刚准备抬脚离开,身后娄师德的声音再次传来。
“老夫还不知道小哥哪里人士,尊姓大名。”
此刻秦思省的手没有握在佩刀上,而是撑在袖子里,腰微微佝偻,瞬间便再次变成那个被朝阳村老少在背地里唾弃了无数次的贼痞子。
“朝阳村屠狗夫,秦思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