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顺从自然,才能驾驭自然。
——培根
核心提示:黄花也好,落叶也罢,其实没有根本区别——每一个手指都能指月,而月亮却永远只有一个。
不知起于何时,我对这种不知名的野花,愈来愈有知己之感。每每看见它,心就会踏实宁静些了,仿佛一个远行者返乡时,看到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在路边张开双臂迎将他。
金色的花儿,细细的朵儿,静静地开放着,并没有多少人瞧它一眼。在岭南的整个夏天,这种属于菊科物种的野花,从山脚一直开到山顶,漫山遍野,气势非凡。
认识这花儿不凡,还得从登山说起。我总以为,登山绝不仅仅是“我”
的空间由低到高的位移和时间由秒到分的延伸,而是人之所以为人重要的修养形式之一。登山可以养身、养性、养情、养德,但我以为还不够,登山的最高境界应当是“达天性”。如果有足够的虔诚之心,我想这种境界凡人是可以达到的。而这小小花儿,就是大自然引领我们到达彼岸的一座小桥。
在这座云山上,四季当中有多少种花儿在开放,我并不在意。也不想知晓。我只知道,脚下这条通往山顶的小路上——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路边的小黄花总是在郁郁葱葱的绿叶中开放,一望无际的灿然。现在,我正漫步在这条由黄花铺就的曲径上,耳边小鸟啁啾,虫鸣唧唧。环视周围参天的梧桐,看蝴蝶飞舞,叹万木葱茏。我心里头忽然发问,这花径可能会把我带到哪里呢?路的最终尽头是什么样的世界?那只飞舞的彩蝶又是谁的使者?它真的与那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与做梦的庄周有还是没有关系?而这断断续续的虫鸣,是否与山上禅院的钟声一样,都属于这个世界难得的清音呢?
小径,黄花,蝶舞,虫鸣,梧桐。仅仅是几样简单的物象组合在一起,就能给予我们无穷的想象。这就是大自然的魔力,也是心的力量。单单是这条黄花小径,就如同在我眼前打开一部部千年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在叶子上,在花朵里,在草丛边,你都能找到诸子惊世绝俗的阐述或注脚。睁开眼吧,看到的岂止国画。竖起耳吧,听到的皆为天籁。至于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你注视哪里,哪里就有,哪里就是。你看——蝴蝶“起舞弄清影”,“人比黄花瘦”,还有“梧桐更兼细雨”……我一直不明白,李清照为何选择梧桐细雨来表达她忧愁的情感,这巴掌大小的梧桐叶子,能积多少雨水,滴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我甚至傻傻地想,岭南的芭蕉叶更大,细雨打在蕉叶上,滴雨的时间应当更绵长些,表达应当更淋漓些。算了,或许李清照不认识岭南风物,或许她只是在愁容满面时第一眼瞧见了梧桐罢了。我当什么真呢?还是来继续说我花儿的事吧!
不仅仅小黄花是一部书,一棵树也是一部书,万物都是唐诗宋词,都是百科全书。就拿我坐的这棵树来说吧,它不仅告诉我它的“名”,还显示了它的“形”,它占据了一定大小的空间,也有属于它的生存时间。但它存在的意义,远不止这些。我们还能从它身上读到树与人的种种隐秘关系,就像我们通过读书去揣摩作者心底的思想一样。老子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让世人猜了两千多年。树与人一样,皆为天地造化,不离生死,有着大致相同的生命机理。的确,如果我们能把人看作是会走的树,把树看作是扎根的人,这个世界就会减少许多冲突。从大学的层面上讲,能够读懂一棵树,也就不难读懂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齐物论》了。
花是山之魂,云是山之气。登云山不观云,如同读书不识标点。在白云山,春夏秋冬都能观云。我曾在春天观过一次云,一时间,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惊心动魄。我不知道古人怎样在自然的奇异变化里镇定自若“坐看云卷云飞”。夏天的云多与雨水相伴随,云来雨至,云走雨止。而现在夏秋之交的云,高远、淡定,少有变化,我想秋天的云也大致如此吧。就像人到中年,荣辱不惊。国外有一部描写云的名著,大概叫《云奔》,泰戈尔少时喜读,可惜我至今无缘读到。现在,如果你同我一样看到山云的这些变化,难道还会固执地认为,它仅仅是云吗?你会不会也同我一样,说观云也是一种阅读呢?书能告诉我们的,云也能告诉我们,甚至比书能告诉我们更多。我还会这样以为:云是不着一字的书,书是凝固了的云。对此,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然,即使看不到云,看不到黄花,也不要紧。我会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眼前有什么就看什么,只要是自然之物就足够了,与看花观云没有什么不同。就像现在,我坐在一段木头上,背后是宽广的阔叶丛林,面前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树林子。有熟悉的山客来来往往——能坚持春夏秋冬登山的人,他们其实就是神仙,准确的说,是身居闹市的神仙,而通常我们所说的神仙,是住在山洞里的人,就像广成子、鬼谷子、葛洪、何仙姑,等等。
这会儿,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我眼前的林子变成了一幅溢着灵气的静物画,只有偶尔飘荡的一两片落叶,才能让我准确感知真实与虚拟的界限。而能够揭示人与自然千万种隐秘关系的事件,也正是在这种静谧中悄然发生。难道你不能从前面那根蜘蛛网的断线上粘着的一片叶子随风匀速旋转中得到某种启示吗?难道我们不可以把这只不期而遇悬停在我眼前的小蜜蜂作为我们考察的对象吗?难道头顶上那片岿然不动的云朵不能增强我们在红尘中淡定自如的力量吗?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这株攀附植物中明白什么叫攀登,从脚下蚂蚁搬物中感叹人际间团结的欠缺,从一只鸟给另一只鸟喂食中体会适者生存不仅有竞争也需要友爱,即使是用手指弹击一下树干,用双眼注视一片落叶,用耳朵去聆听一曲泉鸣,我们都有可能获得难以估量的知识与启示。
读到这儿,你可能会说,文章不能这么写,明明是说花儿的事,怎么扯得这么远。我不会以“形散而神不散”之类的苍白理论来为此辩解或掩饰,因为我的思维就是这样的自由流淌。心之所至,信笔写来,道法自然。我不能妄言,我也没有权力改变我思想的轨道。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真实,记下来,写出来,读给你听,你就会知道,一个人的心其实可以很大,也可以很自由,很活泼,通过接近一颗自由的心,也能摸到自己那颗怦然跳动的心。彼此心心相印,一通连百通。我还是这样说,黄花只是一座小桥,一个借用的物象而已。黄花也好,落叶也罢,其实没有根本区别——每一个手指都能指月,而月亮却永远只有一个。
经常在山上走的人,对时间有另一种感觉。有好几回,我走在半山坡一条长长的横路上的时候,在心里不止一次这样发问:我抬头望见的左边山坡上那些蒿草,与孔子当年看到的蒿草有什么不同吗?而《诗经》里描写的蒿草与我现在看到又有什么不一样吗?如果这蒿草与古代的一样,这条花径能不能把我带到一个新的时间处?带到物种起源的地方?物种每隔几十万年发生一次基因突变的飞跃,在发生飞跃之前,它们都属于同一个时间点,科学上名之为“纪”。一部人类发展史,可以用一千万字来叙述,也可以用四个字来表达——自然而然。
人类进化与自然进化在同一个轨道上循序渐进,一个王国或一个族群的兴衰,与这山上的一群蚂蚁或一种兰花一样,都遵循着自然而然的同一规律。这好比我们走在一条唐朝建筑的驿道上,唐朝的人曾经走过,宋朝的人亦走过,明清的人也走过,现在我们走在上面,你说这条道是古道还是今道?你说我们是今人还是古人?亦古亦今?非古非今?生命的延续和时间的川流,就好比这条道,古人与我们都是这上面轮回往复的过客,古人把生命之灯传给了我们,我们又把它传给未来之人,生命之光一直照耀,永不熄灭,就像这树、这草、这花,冬去春来,即死既生,亦古亦今。
人们越往前走,越容易受时间的束缚,越是怀念过去,越是向往古代,遇到一切不顺心的事,总是趋向于说:今不如古,生不如死。孔子行儒教不就说那个时代“礼崩乐坏”吗?唐宋八大家不是也时常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吗?古人说前人是古,今人说古人是古,未来人说我们是古。本来就是一条路,一朵花,一袭血脉,何来古与今,哪有彼与此。风有过古代吗?流云有过古代吗?泉鸣有古代吗?落叶有古代吗?没有,自然永远年轻,生命川流不息。
一切都是当下,万事皆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