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泽生在等443团7连的消息。一个小时前,他已下令该连撤出阵地,一个连顶住敌军70多次轮番攻击,为主力总攻赢得了时间。
太阳出来了,雪地闪着刺目的银光。
有人大声报告:“曾军长,443团7连从阵地上下来了。”
曾泽生和政委徐文烈、副军长蔡正国从战壕里跳上来,快步迎上去。
站在他们面前的只有20个人,包括抬着的4个伤员,伤员里就有康乃馨。他们每个人脸上布满硝烟,多少都带伤。
为首的一个人胳膊还在流血,他向首长敬礼说:“代理连长李磊报告,443团7连完成阻击任务,全体报到,立正——”
伤员们一齐敬礼。
躺在担架上的康乃馨也把手举在帽檐上。
曾泽生哭了,几个军首长都哭了。
他们走上去,抱住这些英雄们,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曾泽生握住康乃馨的手,说:“谢谢你,康记者,写英雄的人也是英雄!”
曾泽生派人把伤员转运走了以后,赶到志愿军总部去开会。
彭德怀握住曾泽生和蔡正国的手,说:“50军打得好!我已经通令表彰你们的443团、444团、447团。”
曾泽生眼含热泪:“我们尽力了,我们能抬起头来了。”
“这是什么话?”彭德怀也很动情,“就因为你们是国民党改编部队吗?我彭德怀可从来没把你们当成后娘养的,何况你们军里,有很多共产党员嘛!你替我回去说,我彭德怀向50军同志鞠躬了!”
他真的深深鞠了一躬,曾泽生满眼泪花地扶住他。
彭德怀说:“我请一个好记者去采访你们,写一篇好报道。你知道康乃馨吗?她一连几篇报道英雄的通讯都催人泪下。”
曾泽生说:“康乃馨本人就是一个英雄。昨天,她就在443团的阵地上参加了战斗,她自己也负了伤。”
彭德怀又震惊又欣慰,他关切地问了她的伤势,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好啊,好啊,康乃馨花开在了冬天的雪野上。”
这时传来东线战场的消息:2月11日晚,我东线邓华集团7个军,对横城之敌开始战役反击,经过两天一夜的激战,歼敌12 000人,乘飞机来前线视察的麦克阿瑟不得不承认美军的新冒险惨败。
二
丁梅刚歇班,她草草地拢了拢头,照照镜子,冲镜子里的苹果脸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她很得意,想去看看张国放,她还有点好大米,想用饭盒煮点粥给他吃,她的罐头瓶里还有朝鲜阿妈妮送的桔梗咸菜,张国放特别爱吃。
护士小李跑过来了,说:“6号床的伤员周平快不行了,口口声声说找你。”
丁梅立刻赶到第二栋病房去。她知道周平术后得了败血症,很危险。
周平一见了丁梅,就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连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能上前线了……”
丁梅安慰他:“坚强点,好兄弟,你会好的,你还能上前线。”
周平喃喃地说:“我……我想吃块豆腐……”
旁边的医生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丁梅说:“他想吃块豆腐。”
医生说:“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去弄豆腐呢?”
丁梅附在周平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弄豆腐。”她轻轻地松开了他的手。
丁梅围起围巾,拿起她的铝饭盒。
护士小李叫:“丁梅!”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去。
丁梅不听,快步跑了出去。丁梅在哪里人缘都好,朝鲜阿妈妮常常上门来给她送水豆腐、打糕和咸菜吃。
跑出这条隐蔽的山沟,五里地外有一个小村子,就是江小帆去熬松针叶汤的村子,丁梅就往那里跑着。
天下着小清雪,风大,她跌跌撞撞地在积雪的山坡上拼命跑,小村子离她越来越近了。
张国放已经拆了线,可以下地走动了,他只是右肺受了点伤,没有出现气胸,恢复得很好。
正好是查房时间,江小帆和另外几个军医在护士的簇拥下,来到张国放的病房,他与42军的于参谋长同住。
江小帆问:“怎么样了,张军长?”
“好多了。”他说,“下星期我可以出院归队。第四次战役都打起来了,我却在这背风。”
一个老医生说:“下星期?这你说了可不算。”
江小帆笑笑:“没送你回国,已经算破例了。”她左右看看,问:“丁梅今天没来?”
张国放说:“没来。”
几个医生走了出去。
江小帆依然是双手插兜,说:“丁梅快成你的专护了,这小丫头,鬼着呢!”
“是吗?”张国放说,“她挺单纯的,有一副好心肠。”
江小帆说:“后一个评价准确,前一句要修正。她可不单纯,我的心眼都没她多。”
“看不出来。”张国放说,“坐呀,你来了从来都是站着。”
“不了,我还有事。”江小帆走了。
三
厚雪把小草房堆得像几个大馒头。
丁梅从一户人家里钻出来,手里托着饭盒,还冒着热气,里面是一块热豆腐。她向送出门来的老太太说:“阿妈妮,安再希庇希约(谢谢)!”然后就飞跑上路了。
风雪好像没有来时那么紧了,云缝间太阳偶尔还露露脸。丁梅特别高兴,她托着豆腐还哼着小曲:
金达莱的山哟,金达莱的川,金达莱的花哟开在心间,等到花红满山时,一股清泉流到你门前……忽然,敌机的吼声由远而近。她仰头看看,正有三架“油桃子”顺山谷飞来。
丁梅不理,唱着往前跑。
一架敌机发现了她,俯冲下来扫了一梭子,在她四周的雪地上掀起一片雪浪。
丁梅就地一滚,滚到一丛白毛草下。
敌机飞过去了,她又上路。仍然唱她的歌。
敌机又飞回来了,这一次飞得更低。
丁梅还没来得及躲藏,呼啸俯冲的飞机向她打了一梭子。
子弹打中她胸部、腹部,鲜血流了出来。
她倒在了雪地上,血汩汩地流着,染红了一片白雪。
她很清醒,放下饭盒,扯开随身带的包扎巾,用力捆在伤口上。
她托起饭盒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她便咬着牙一寸一寸地往前爬。她好像听见周平在喊她姐姐,在喊着要吃豆腐……在她爬过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医护人员围在病危的伤员周平床前。
垂危的周平口中仍喃喃地说着什么。
护士小李说:“小丁梅给你去弄豆腐了,一会就能回来。”
然而,他已经等不到了,头一歪,死了。
忽然一个护士跑来:“快,快,丁梅受伤了!”
人们一下子拥出病房,一些能下地的轻伤员也跟了出去。
人们把丁梅抬上了手术台,她脸色惨白,还在喃喃地说:“豆腐……要来了。”
江小帆说:“知道了,伤员谢谢你……”
张国放也赶来了。丁梅的目光搜索着……有人悄声问:“她在找什么?”
江小帆轻轻推了张国放一把,张国放上前去,轻轻叫了声:“丁梅!”
丁梅对他笑了笑,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张国放问:“手术呀,怎么不手术?”
没有人出声,都扭过头去。
张国放什么都明白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紧紧地抓住丁梅的手。
丁梅轻声叫着:“江医生——”
江小帆也凑到了丁梅跟前。
丁梅一手拉着张国放,一手拉着江小帆,吃力地喘息着,她心里特别亮堂,什么都明白。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张国放说,可都没来得及说,她原以为日子长着呢。她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她这人生性是乐天派,她上了前线,没少碰上敌机轰炸,也天天看见死人,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死。她好比是野战医院的天使,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乐。她现在有几分黯然地想,今后没有丁梅了,没有丁梅的歌了,没有伤员抱着她的胳膊叫“姐姐”了,也没人给他们去要桔梗咸菜、要豆腐吃了……当她的目光再次对张国放、江小帆聚集时,她把原来想鼓足勇气对张国放说的话压在了心底,永远,永远。她真想说:“你真傻,若不,你就是装傻,你真的不懂丁梅的心吗?”
可现在都不需要了,一切都随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图像虚幻了。她努力挣扎着,想大声喊,她不能太自私,临走应当向他们道一声歉。
也许她是喊着说出来的,可那声音微弱得只有耳朵贴在丁梅嘴旁的江小帆听得到:“我……对不起你们……我自私……你们别恨我……”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像一个走完了很远的路的人疲惫地沉沉睡去一样。
在场的人都脱下帽子。
风声凄厉。在风声中,仿佛飘来丁梅那圆润动听的歌声,久久地回荡着。张国放又一次想到了圣女贞德,丁梅不就是天真而圣洁的贞女吗?
江小帆泪流满面,伏在丁梅身上。
四
丁梅的坟在山冈中间,这里布满了战死在异国他乡者的坟墓,大半是死在野战医院里不治的重伤员。
江小帆、张国放冒雪站在坟前。
张国放说:“多好的小姑娘啊……你看,人的生与死,就这么简单,简直没有界限。”
江小帆叹了口气:“她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孩。”
张国放说:“她临死时让我们原谅她,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江小帆说,“她对你那份热烈的感情,连我这局外人都看出来了,你却那么傻。”
张国放说:“我从来没往那上头想。她多小啊,一个小妹妹嘛,我真没想到……”
江小帆说:“她有一次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比她大11岁的人,问我值不值得。我告诉她,爱不分年龄,只要是真挚的爱,就是美丽动人的。她今年19岁,我们的张军长30岁,不正是相差11岁吗?”
张国放沉重地叹息一声。
江小帆说:“她之所以要我们原谅她,是因为她弄了点小诡计。她对我说,你有了妻子,也一定对你说,我有了意中人。”
张国放惊异地问:“难道你的丈夫不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教授吗?”
江小帆说:“你在这方面的智商低得可怜,那全是她编出来的。”“我明白了。”张国放心情沉重地说。
“你真的别怪她,这是因为她太爱你了,怕你被别人夺走。”
张国放也不禁苦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但不怪她,反而更觉得这小女孩纯真得像一汪清泉水,透明,晶亮,连她的小诡计都是那么天真、透明。他现在反而内疚了,他为自己没在丁梅那短暂的生命结束前,给她一点心灵的慰藉而自愧。
风吹着雪花漫天飘洒,他们就这样在墓前站了很久,仿佛从遥远的天际又飘来了丁梅那银铃似的歌声。
五
东线打得十分残酷、激烈。
为了争夺五音山三三高地,66军198师已经反复争夺了4次。2月7日,他们又一次被敌人强大的攻势从阵地上压下来。
这是关系此役成败的关键阵地,不能失守,上级又一次下达死命令,必须夺回三三高地。
连长王海大叫:“能战斗的到我这来!”
有十几个人拿着枪过来。他们趴在雪地上。
王海说:“我们必须夺回三三高地!用我们这13条生命。”他挨个用拳头在他们胸前捶打一下。他们每人手里都是机枪、冲锋枪。
战士们吼着:“听你命令!”
王海喊了声:“冲啊!”抱着机枪冲了出去。
13支枪的火力并不猛,但他们就这样冲到敌人面前,敌人张皇失措。
他们投手榴弹,已经冲到三三高地边缘。
敌人冲下来与他们肉搏。
王海举着点了导火索的炸药包冲入敌群。
敌人吓得四散逃走。
王海和敌人一起倒在血泊中。
敌人撤退了,王海连只剩下4个战士,他们把战旗插在了高地上,那是一面布满了弹洞的旗。
198师师主力的压力更大,敌人的飞机不停地来轰炸,敌人的排炮也不间断地向师指挥所轰击,好像他们根本不想用步兵。
报务员李连峰叫道:“师长,敌人肯定是测到了我们的电台,才这么发疯般轰炸。”
师长岳桦说:“关闭它。”
李连峰说:“我有个主意,我把电台挪个地方,就会把敌人吸引到那边去,咱们师就可以杀开一道口子冲上去了。”
师长岳桦说:“那你就危险了。”
李连峰说:“别管我。我会想办法脱身。”
岳桦用力同他握了握手,算是默许。
李连峰背着电台弓着腰走了。
他涉过快要解冻的冰河,跑到一个长满柞树的山坡上,这里已经远离师指挥所了。他拿出地图看了看,满意地笑笑,抓了几把雪吃下去,他打开SCR-610背负式电台,开始呼叫。
198师电台讯号立即被志愿军总部收到了,报务员随即向彭德怀报告了他们的方位。彭德怀看看地图,大吃一惊,他们在板仓一带,这是擅自做主,弄不好会影响全局。彭德怀想与他们联系,严厉责令198师返回五音山阵地。可是报务员说无法联系,无线电传来的198师讯号乱七八糟,只是信号而已,没有内容,呼叫他,又不肯回答。
“胡闹!”彭德怀说,“198师怎么搞的,难道糊涂了吗?他钻到敌人中间去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彭德怀急得在地上来回走。
李连峰发出的无线电讯号被美军第2师的主电台测向仪接收到了,他们使用的是大功率的SCP-300车载电台。译电员向副师长报告,共军指挥机关的电台出现在板仓。
第二师副师长帕尔默准将大吃一惊。
帕尔默看了看地图,说:“他们又想来截我们后路啊!好,把东西的两个团全调过去,先用飞机轰炸,然后消灭它,一个都不能让他跑掉。”
纯粹是犁庭扫穴式的轰炸。在李连峰藏身的山冈,飞机飞来几十架反复轰炸,炮弹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李连峰几乎无处藏身,后来抱着背包式电台跳到一个两米多深的炮弹坑里躲藏起来。
半小时以后,198师解围了,包围他们、与之争夺五音山阵地的美军全部扑向板仓,漫山遍野地向只有李连峰一个人的山冈攻击。
敌人距离李连峰只有几十米了。
李连峰搬起大石头砸了电台。
一颗炮弹落在他面前,他被炸弹气浪掀飞起来,抛到松树上,压断了松枝又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中。
敌人攻上来了,这时才发现山上根本没有中国部队。
有人惊呼:“只有一个中国兵!”
敌军官看了看砸烂的电台:“我们上当了。”他朝李连峰踢了一脚。
军官问:“死没死?”
一个士兵上去,在李连峰鼻子下试试,说:“有气儿。”
军官说:“这是个有价值的人,抬走。”
几个美国兵七手八脚地把昏迷不醒的李连峰抬了起来。
连呼上当的帕尔默准将此时再把他的两个团调回五音山也来不及了。在无线电里,库尔特军长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彭德怀也知道了真相,为李连峰的机智勇敢而感叹连声。
一面弹痕累累的战旗摆在了彭总面前。
方晋说:“这就是198师594团坚守三三高地二连的战旗,全连最后只剩了4个人,硬是守住了阵地,这面旗上有178个弹洞。”
彭德怀轻轻地抚摩着沾着硝烟和血痕的旗,百感交集。
停了一下他问:“198师那个引开敌人的报务员找到了吗?”
方晋摇摇头:“他最后砸碎了电台,有可能牺牲了。”
彭德怀把目光掉向外面,久久地凝视着白雪皑皑的山峰。
李连峰成了美军的俘虏,因为李奇微下令,要把他送到第8集团军司令部去,所以帕尔默连问也没问一句。
昏昏沉沉的李连峰躺在摇晃的车厢里,两个美国兵抱着枪坐在一旁。
汽车开得很快,卷起一阵阵雪尘。
李连峰清醒过来了,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了抖动的天空,继而看见了大皮靴、枪托,看到了美国兵的脸。
他吃力地挺起身,愣了。
那两个美国兵在叫:“活了!”“你不要动,你是我们的俘虏。”
李连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突然双手扳住车厢板想跳车,两个美国兵死死地抓住了他。其中一个拼命敲车篷,车停下来。
一个穿飞行服的军官走下车,问:“怎么了?”他正是飞行员小范佛里特。
用小范佛里特的话说,他是“借了个包袱”。他有一星期的短暂休假,刚从东京回来,他所在的空军中队派了这辆汽车来送他归队,被帕尔默拦住,非让他捎上李连峰不可。
美国兵说:“他想逃走。”
小范佛里特说:“那就委屈他一下吧。”他从驾驶室里取来一根降落伞背带,扔给那两个美国兵。
两个美国兵把李连峰绑在车厢板上。
李连峰用英语说:“你们这群浑蛋!”
小范佛里特惊奇了:“你会说英语?这使我很感亲切。抽烟吗?”他递上一支。
李连峰把脸扭开。
小范佛里特说:“到了我们那里就好了,你不会吃苦,我们的长官会优待你。但我们现在必须防止你逃走,绑你是没办法的事情。”
小范佛里特又钻回了驾驶室。
汽车飞速开去。
到了空军基地,小范佛里特算完成了任务,李奇微正在这里安排作战计划,听说那个神话般的战俘押到了,李奇微马上要亲自审问。
李连峰此时已解了绑,小范佛里特和两个美国兵把他押到了一间屋子,李奇微和希基等人坐在桌子后头。
小范佛里特敬礼后报告:“这个中国人会讲英语。不过发音不准确。”
李奇微更有兴趣了。他站起来打量着李连峰,这个有着宽阔前额和一双睿智眼睛的战俘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李奇微亲自倒了一杯酒给李连峰,说:“我想,你一定有这个欲望。”
李连峰一挥手,打翻了酒杯,他用英语说:“我对你们没用,只会让你们失望。”
“你很不友好,”李奇微说,“在我想来,会讲英语的人,在中国一定是很有教养的人,你不该这样。我们美国人是文明的。”
“文明的美国人跑到朝鲜来杀人放火吗?”李连峰质问道。
小范佛里特笑了:“你不也来朝鲜杀人放火吗?”
李连峰说:“我是来杀杀人放火的强盗。”
“你的火气太大了。”李奇微说,“你至少应当把你的名字、部队番号告诉我们吧?”
李连峰不语。
李奇微这时看见麦克阿瑟的情报官波尔克来了,他突发奇想,也许对他们有用。
他不想再问下去了,怕也像麦克阿瑟的遭遇一样,被人拿出漫画来嘲弄,再吐上一口唾沫。
李奇微冲波尔克说:“人,交给你了,他是个人才。”
波尔克笑笑:“好啊。”
李奇微问李连峰:“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我是李奇微中将。”
李连峰说:“拿饭来吧。”
“这简单。”李奇微挥挥手,一个军官拿来一大块面包和一根熏肠递给李连峰。他大口地吃起来。
六
40军阵地上也打得很苦。
北风呼号着,大雪把战士们几乎埋在了雪中。这是在战斗间歇时的阵地上,战士都疲惫地趴在雪地里睡着了。
敌人的炮火又打过来了。
连长于占国跳起来喊:“起来,敌人进攻了!”
他揉了揉眼睛,叫了起来:“他妈的,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呢?”
战士庞小海打了个晃,也叫起来:“完了,我瞎了,怎么啥也看不见了?”他在摸枪。
卫生员过来,说:“这是夜盲症,白天就好了。”
于占国说:“你倒说得轻松,咱们全是夜间打仗,你叫我夜间看不见,这不是坑人吗?拿药来!快,拿药来!”
卫生员说:“这是吃炒面吃的,缺维他命A。”
于占国说:“什么为他命为你命的,我不管,你去拿药来!”
敌人的枪响了。
有人说:“敌人冲上来了。”
卫生员说:“我……我有啥办法呀!现在全军上千人得了夜盲症呢。听说熬松针叶汤喝管用,明天咱试试。”
“等明天可老子今天要打仗啊!你没办法,要你这卫生员干什么,滚!”于占国摸索着爬在沟沿上,叫着,“来告诉我,哪面对着鬼子?”
卫生员委屈地含泪过去替他摆正了枪口。
于占国说:“打!老子摸瞎黑跟你拼!”
庞小海打了一梭子,摸不着子弹箱了,大叫:“快来人啊,子弹在哪?”
卫生员又跑过去帮他搬来子弹箱。
那边又有人叫了:“卫生员,来呀,帮我找几颗手榴弹!”
卫生员又跑过去。
一颗子弹打倒了卫生员,他一声不响地趴在了沟底下,手里抱着一箱手榴弹。
于占国还在叫:“卫生员!来呀……你他妈跑哪躲清静去了!”
卫生员的头又抬了一下,伸了伸手,终于又倒了下去。
七
卫士长引着刘思齐走进菊香书屋的时候,毛泽东正亲自在摆碗筷,桌上的菜肴很丰盛。
刘思齐有点惊奇地问:“爸爸,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呀,大概是岸英立功来喜报了吧?”
毛泽东脸上笼上了一片阴云。他掩饰地笑笑,说:“他是功臣,是的,是功臣。不过今天不是为这个。”
“那今天……”刘思齐纳闷了。
“傻娃娃,”毛泽东慈爱地注视着她,“今天是你和岸英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呀!”
“爸爸!”刘思齐高兴地跳了起来,“您真好,国家大事千千万,您还能记住这样的小事!连我自己都忙忘了呢。”
她怎么会忘记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何况是处于日日思念毛岸英的煎熬中。只是她不可能在毛泽东面前提这小事而已。
毛泽东呵呵地乐了,倒了两杯红酒,举起杯子:“来,我祝小齐幸福。”刘思齐与毛泽东碰杯。毛泽东一饮而尽。
刘思齐拦阻已经来不及了,便埋怨道:“看您,您平日喝一口酒,脸都红——”
“高兴,”毛泽东给刘思齐夹菜,“今天高兴。”
刘思齐说:“岸英保证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长时间他连一封信都不写,我写了信他也不回。”
毛泽东避开刘思齐的视线,说:“你的信,他不用看,也知道你的心……”
刘思齐问:“爸爸,您说什么?”
毛泽东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字画,墨迹未干,他说:“你看。”
刘思齐凑近看,见上面写着这样两句诗:
男儿坠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
刘思齐虽未能尽解,心头却也生起疑惑和不祥之感,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抬起头来望着毛泽东。
毛泽东说:“这是宋代大诗人陆游在《陇头水》里的两句诗,意思是说,男子汉大丈夫从呱呱坠地那天起,就应有胸怀天下的大志,那么为国为民战死疆场,是极为平常的事。”
刘思齐声音颤抖地说:“爸爸,您……您为什么抄录这首诗?”她已经坐不住了,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
这时,毛泽东从褥子底下拿出几样东西,她给毛岸英织的毛衣,小手枪,俄汉词典,毛岸英未写完的家书……刘思齐有如五雷轰顶,望着这些东西,嘴角抽搐着,傻了一样。
天地间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空灵。在这空灵而浩渺的天宇中,仿佛有一种声音飘来,那是毛岸英的声音:“……在西郊机场,我看到了你,你一定哭了。别哭,等我回国后,你再趴在我怀里哭给我听,我那时再也不离开你了……”然而此时的刘思齐眼前一片昏黑,她欲哭无泪,欲哭无声。
毛泽东痛惜地拉着刘思齐的手,说:“娃娃,娃娃,要哭就在爸爸面前痛痛快快地哭吧。咱们的岸英他再也不会记得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他已经牺牲两个多月了,爸爸不忍心告诉你。”
刘思齐“咕咚”一下跪了下去,目光呆滞。
毛泽东扶起她来:“娃娃,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哭吧,你哭出来吧……”
刘思齐终于扑在毛泽东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八
彭德怀一开始就说过,第三次战役就显得有些勉强,本来已经决定休整了,后来毛泽东考虑政治需要,彭德怀一咬牙打过了三八线,打赢了。第四次战役可以说是仓促应战,不打也得打,就更加勉为其难了。
战场上的伤亡越来越大,前线部队有的几天吃不上饭。彭德怀几乎不敢看每天各军师报上来的数字,那是血写的数字。今天已经是2月18日,他已下令部队向江北撤退。
彭德怀在地图前呆立,一动不动。
桌上摆着一碗饭、一碗菜,早就凉了,还是早上的饭。
现在司务长又端来了一碗菜一碗饭,冒着热气。他对彭德怀说:“吃一点吧,彭总,大家都说了,您再不吃,我们都绝食。”
彭德怀转过身来,看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又放下:“我一想起前线的战士吃不上饭,我就一口也吃不下。”
洪学智来了。司务长求救地说:“洪副司令,你看他,唉,你替我们劝劝他。”
洪学智看了彭德怀一眼,说:“不吃。好吧,我马上向中央报告。”
彭德怀说:“你报告什么?连吃不吃饭的鸡毛蒜皮小事也报告中央?”
洪学智说:“我要报告,有的人很软弱,一碰到困难就不吃饭,影响士气,这样的统帅应该撤换!”
彭德怀愣了一下,笑了:“洪大个,你好厉害呀!我不吃饭倒上了纲,成了立场问题了。好吧,既然这样,吃吧!”
洪学智向司务长挤挤眼睛,两个人偷偷地笑了。
洪学智说:“38军和50军已经撤到汉江北岸了,我们歼敌22 000多人,不过我们伤亡也很大。”
彭德怀说:“今后应采用的战术是重点设防,梯次配置,扼守要点,以点制面,要使敌人每前进1公里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停了一下,他对洪学智说:“现在军队大量减员,第二番轮换兵团还没过来,前线衣鞋、粮弹都没补充,我已感到我们的困难已非困难一词所能形容,电报已说不清楚,昨天我专门给主席发了急电,我必须回北京去当面谈。”
这时作战处长方晋拿了电报过来:“主席电报。”
彭德怀接在手中一看,说:“主席同意我回京汇报了。马上发电报给邓华,叫他回来主持工作,我立即出发。”
九
他们依然只能昼伏夜行,“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拥有月亮”,这句话在志愿军中很流行。
彭德怀带李望、刘亮、谢大川等分乘两辆嘎斯69吉普车在漆黑的公路上疾驶。
彭德怀坐在唐祥旁边,裹着大衣,目光炯炯地望着车灯照出的坎坷路面。
唐祥说:“彭老总,你睡一会儿吧。”
彭德怀从怀里拿出几个土豆,一人递过去一个:“老司务长给我烧了几个土豆,还热乎呢。”
李望吃着,说:“真香。”
刘亮说:“回到北京,我得上王府井的澡堂子好好泡他几个钟头,估计能搓下二斤泥。”
李望说:“我呀,到东来顺去好好涮一顿。”
唐祥说:“别说了,我都淌口水了。”
李望打了个哈欠。
彭德怀说:“别睡觉。尤其是唐祥别睡,别开沟里去。”
李望说:“彭老总给我们讲个笑话听吧,省得犯困。”
李望是故意这样说,并不抱希望,就是在彭德怀身边的人,也从来没听彭德怀讲过笑话。
没想到彭德怀痛快地说了声“行”。这使大伙大感意外,连唐祥也支起耳朵听。
彭德怀点了一支烟吸着,说:“说一个司机打盹的故事吧。一个司机困了,车停在火车站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刚一闭眼睛,有人来敲车门,问他,喂,几点了?他不耐烦,还是告诉人家了。刚打发走了一个,又有人来敲门,还是问几点。司机气急了,就写了一张纸条,贴在车门玻璃上,纸条上写着:我不知道几点了。这回可以放心睡了吧?岂不知又有人来敲门,人家告诉他:8点了,别睡过了点。”
唐祥、李望都哈哈笑了起来。彭老总不笑。
唐祥说:“没想到,彭总也会讲笑话。”
李望说:“少见多怪,领导什么不会。”
彭德怀说:“这有溜须拍马之嫌了。”
唐祥笑个不停。
彭德怀说:“那就再讲个拍马的笑话。有些领导好摆架子,某领导参加宴会,有一个挨他坐着的下级在领导讲话时打断他,说:首长,您——这位领导很不耐烦,训斥地说:领导讲话你不能打断。他一边吃一边讲,一直到讲完了,才想起来,问身边那个下级:你方才要说什么?下级说:晚了。领导说:怎么晚了?下级说:方才我想提醒您,您吃的那口菜里有个苍蝇,您已经吃下肚了。”
几个人又笑得前仰后合。
彭德怀仍然不笑。
彭德怀说:“你看,拍马也有拍对的时候,脱离群众、不听群众意见要吃亏的。”
忽然,彭德怀侧耳谛听,之后马上说:“减速!闭灯!”
果然,飞机引擎声越来越大。
两架敌机在上空盘旋着。李望推开车门对后面的车喊:“关灯!”
后面的汽车灯刚关,敌机已经俯冲下来扫射了。
唐祥走着S形曲线躲避着扫射。
李望说:“停车吧。”
彭德怀说:“不要紧,闭了灯没事。”
敌机又盲目地轰炸一气,飞走了。
他们又开了大灯向前冲。
炸弹在他们前面开花,红火球耀眼。
爆炸声已经弱下去了,彭德怀让唐祥把车子停下来,说:“等等后面的。”
唐祥下了车,问停在后面的车:“怎么了?”
谢大川喊:“水箱打漏了,漏得一干二净。”
唐祥说:“那还有啥法可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李望说:“天快亮了,不能在这耽搁。”
彭德怀说:“扔掉吧,都挤到一个车上来坐吧。”
唐祥说:“可惜了,嘎斯69呀,没开多少公里。”
彭德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冲麦克阿瑟要吧。”
几个人站在吉普车前,唐祥拍了拍车篷,说声:“对不起了,老伙计!”几个人“一二三”
一阵吆喝,“轰”的一声,把吉普车掀下了山涧。
彭德怀说:“好像这里离大榆洞不远了吧?”
唐祥说:“不远,从前面岔道拐进去两三公里就到了。”
彭德怀上了车,说:“去看看毛岸英的墓。”
人们都上了车。
自从毛岸英牺牲后,彭德怀心里一直不平静。呆在朝鲜的山洞里,电报往来无所谓,他最怕面对毛泽东,他不知说什么!这一天不是这么快就来了吗?
吉普车停在了山脚下,彭德怀几个人上了一道陡坡,来到毛岸英墓前。清礼礼的月光下,墓地依旧,不知什么人给新送了一个白花的纸花圈。
彭德怀默默地在墓前站了好一会儿。
李望说:“我们抓紧赶路吧,你不是还要到野战医院去看看伤员吗?”
彭德怀这才一步步下山来。
山脚下好像围了一群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彭德怀向山下走,听见有人在吵嚷,就走了过去。
原来,志愿军后勤人员的大卡车从仓库开出来,因为路窄,与吉普车顶住。大卡车不得不停住。
卡车司机大声说:“真会停!退回去。”
唐祥说:“你为什么不退回去?”
彭德怀说:“算了,咱们车子小,好退嘛。”
“彭老总!”突然从车上跳下一个女兵,原来是曹桂兰,她最先认出了彭德怀,跑上来敬礼。战士们都跑来敬礼、握手。
只有那个司机垂头丧气地蹲在一旁。
彭德怀说:“你们往前线运吗?”
曹桂兰说:“转运下去,装火车。”
彭德怀说:“你们多辛苦点,前线就少吃点苦。这么冷的天,我们有的战士还光着脚打仗。”
唐祥往回倒车。
曹桂兰说:“我知道彭总为啥拐到这小山沟里来。”
彭德怀问:“你说为啥?”
曹桂兰说:“来看看毛岸英。”
彭德怀说:“我明天就回去见毛主席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啊!”
彭德怀冷丁想起什么:“你是北京人吗?家里有事吗?我可以替你捎封信。”
曹桂兰说:“那可不敢。”
彭德怀说:“这就不对了,彭德怀虽然是官,也有人味啊。”他拍了拍大衣兜:“你看,我捎了多少信啊!”
曹桂兰受了鼓舞:“写信也来不及了,我家住在锣鼓巷12号,你让警卫员去看看——若是人家有空的话,就说我挺好的,告诉我妈一声。”
彭德怀重复了一遍:“锣鼓巷12号,我记住了。”又转对李望,“帮我记着点,锣鼓巷12号。”
他们已走到了路口,彭德怀上了车。
曹桂兰久久地望着吉普车远去的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