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凉斋地处偏僻,但景致却是不一般,左临聚桃苑,右靠皓清池,虽说皓清池规模极小,比不得金麟池风光绮丽,但池中畅游的金鱼却也是皇宫一景。且沁凉斋林木葱郁,翠竹掩映,加之人烟稀少,更显清幽,果然是夏日避暑的好处所。
一行人踏着皓清池上的木桥缓缓行来,一路之上的景致令人心神俱宁,皇后心中的火气也去了不少,甚至赞道:
“经年不来沁凉斋,没想到却错过了这般景致,若本宫能稍稍放下担子,必抢了谅儿的沁凉斋长住不可。”
杨谅笑言道:“母后若要住,用得着抢?儿臣巴不得孝敬母后呢。”
太子妃闻言却有些不以为然,谄媚的看着皇后,言道:
“儿媳以为,这里虽景致清幽,但却过于小家子气了,母后的永安宫才称得上是高贵典雅,金尊玉贵,更符合母后的身份。”言下之意,若皇后搬来此处,必是自掉身价。
皇后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太子妃,叹了一口气,但终究没有发言,继续前行。杨谅却听不过去,对着太子妃道:
“皇嫂只知奢华,虚有其表,没有半分意趣,孤这沁凉斋最不欢迎的便是无趣的人,皇嫂还是请回吧!”
“你——”皇后在场,太子妃终是按捺住了火气,只眼巴巴地看着皇后,大约她也是被杨谅所说的宝物吸引,想看看究竟是何物件吧。
但是杨谅堵在小桥上,小桥窄狭,太子妃只得停下。
杨谅历来不是刻薄之人,皇后也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但说到底沁凉斋是杨谅的居所,他不允许太子妃进来,皇后也不好多说,只道:
“你已出来半日,想来东宫之中事务繁忙,你也该回去多多帮衬太子。”
“是。”既然皇后发言,太子妃亦是无可奈何,不情不愿的带了一众侍女,忿然离去。
太子妃一去,气氛好了许多,转过小桥,杨谅的沁凉斋赫然呈现在眼前,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见一株株参天大树下,几间双层楼阁,皆是青砖绿瓦,掩映在树间,简朴至极,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雅宁静。举步进入,却只见三四名粗使宫女前来拜见,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如此情景说了出去,怕是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亲王的住所,甚至比杨广的晋王府还要简朴几分。皇后目中微有迷朦的雾气,道:
“谅儿,你宫中如此简朴,哪有个亲王的样子,怎不早说,母后这便派些人来。”
“母后不必,儿臣喜静,若是人多了,反而扰了儿臣。再说了,儿臣也不是常住于此,宫外可不是还有汉王府么?此处虽质朴,却也乐在其中,未必非要仆妇成群才能显示身份,母后不必挂心。”
皇后闻听此言,略略点头,大加赞赏,几乎要将刚才太子妃告状的事抛之脑后了,我在心中也暗自赞叹杨谅心思敏锐,如此一来,大约皇后不会再对通灵暖玉追究下去了。
杨谅搀了皇后沿着木质阶梯向阁楼走去,打开一间装饰素雅的房间,一股书卷水墨的清香迎面而来,正是杨谅的书房。杨谅喜静,尤其他的书房,更是不允他人擅入,如此,侍女们全被拦在门外,他只引了我与皇后走进书房。
书房之内,亦是一般简朴,唯一的能显示其身份地位的,大约就是东侧靠墙壁的一排书架了,书架取材是珍贵稀有的金丝楠木,看样子,应该用了不少年头了,虽未用漆,却光滑润泽如绸缎,纹理淡雅文静,且有幽幽暗香浮动。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正南方向开了个大大的窗户,正好能观看到聚桃苑的风景,打开来,凉风携着丝丝淡香习习而入,青桃的芬芳便溢满了书房,好不惬意。
另有一面,整个墙壁皆被一块洁净的白绸遮住,整个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干净儒雅,真真是名副其实的书香之地。
“谅儿有何宝要献,拿来一观吧。”皇后此刻心情平静,面露笑容,她这一笑,让我感觉满室温馨,气氛融融,遂也好奇的看着杨谅,不知他有何物如此珍贵,竟要皇后亲自来看。
杨谅撩起青衫,拜倒在皇后面前,口中言道:
“请母后赐罪,儿臣其实无宝可献,只是想请母后看几幅画。”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蔼笑道:
“宫中谁不知谅儿一字难求,能看你的墨宝,更是宝中之宝,算不得欺枉本宫,拿来一观吧?”
“是。”杨谅欣然起身,走到白绸面前,单手一扯,白绸滑落,整整一面墙的字画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的神色凝住了。
皇后的笑容定住了。
整面墙按次序挂了整整十六幅画,春四幅,夏四幅,秋四幅,冬四幅,每一幅上皆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或喜或嗔,或愁或忧,从画布的新旧程度来看,画上的女子一幅比一幅年长些,皆是美到极致。
我一一看去,有一幅名为“青桃含露”,是我摘了青桃儿吃下,后被杨谅嘲弄,为了骗他上当,而面露一脸的回味,眼中的促狭,嘴角的笑意,竟是活脱脱的人儿走入了画中。
还有一幅“俏公子”,正是我那年女扮男装偷偷出宫送丽君,逃回来后斜倚在桃树下,因逃跑仓促而显得凌乱的发丝,与片片落下的花瓣一起随着清风飘动,自是独有一番意境。
再有一幅“月中箜篌”,我一脸如梦般迷醉的神情画得惟妙惟肖,一袭白衣,十只纤纤玉指拂在轻灵缥缈的箜篌上,衣袖轻盈舞动,宛若仙人。
“金麟水暖”描绘的是我于金麟池畔戏水采荷的顽皮模样,那溅了一脸的水珠,手中捧着的大朵粉荷,以及笑得天真无邪的面庞,无不真切如身临其境。
……
如此一幅幅看尽,最后一幅便是我大病之中,躺在汉王府昏迷不醒的模样。
所有画卷竟是我从九岁入宫至今四年的成长记录!
我于惊讶中回视皇后,她的神色比我更加震惊,于震惊之余更加了一份迷惑不解,阴晴不定的目光从我与杨谅的脸上扫过,沉声问道:
“谅儿,这是何意?”
杨谅镇定自若,大礼参拜,跪倒在皇后面前,抬头直视着我,眼中含满了热切,朗声说道:
“儿臣一直爱慕纤儿,今生必是非纤儿不娶,请求母后成全!”
杨谅突如其来的表白令我心跳漏了半拍,我绝没想到他竟敢当着皇后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杨谅最是沉稳细致的,他却敢为了儿女私情冒大不敬之罪,着实令我惊讶万分。
“啪!”怔了片刻的皇后,伸出手来,毫不犹豫的在杨谅的脸上印下五个纤细的手指印,斥责道:
“她是你的皇嫂!”皇后的语气里有难以自抑的惊讶与愤怒,她气得双手发抖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我吓得双膝一软,亦跪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杨谅毫不畏惧,任由嘴角的鲜血在唇侧流成一条线,不躲不闪,不擦亦不动,直定定言道:
“纤儿并未与二皇兄大婚,算不得是皇嫂!”
“你——你个逆子!”皇后哆嗦着手指着杨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扶了一把身后的椅子,缓缓坐下,一手抚胸,脸色仍是铁青。
杨谅抬起头,直直的盯着皇后,一字一句道:
“二皇兄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纤儿若跟了他,不就等于日日苦守么?而且儿臣与纤儿一同长大,这份情谊怎是二皇兄所能比得了的?名份?规矩?不过都是人定的,只要母后肯同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别叫我母后,我没你这样的逆子!”皇后气急,脸转过去不看杨谅,我从侧面偷眼瞧她,竟发现她的眼角处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这是我所见到的唯一一次皇后落泪,一向铁腕治宫的独孤皇后,竟然也有落泪的时候,若不是伤心至极,何至于此?
杨谅昂头跪在地上,丝毫不肯屈服,皇后急怒攻心,如果这话是从别的人口里说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只是杨谅,是她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啊,可以想见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而我此刻,却无法再去想皇后的心情,我要想的,是我还能不能自保?杨谅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她会罚会骂,但终归还是疼惜他的。而我,一个异国来和亲的公主,寄人篱下的童养媳,就算这几年受尽宠爱,那还不是因为看在杨广战功赫赫的份上?
我不敢想象,一旦我说错半句话,我的这条小命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遂垂首伏地,不发一言,只拼命落泪。杨谅啊杨谅,救我是你,害我亦是你,早知有今日,你又何必屡屡救我?
书房里极静,窗外的树叶在微风吹拂中哗啦作响,有几只鸟儿飞来,驻足在窗棂上朝着房内啾啾直叫,似乎在确定房内的人是不是真的,为什么没有半点动静。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皇后幽幽开口,竟是完全平静了下来:
“纤儿,你意下如何?”
我把发间微微松散了的翡翠簪子扶正,双眸平静如水的看着皇后,不疾不徐道:
“纤儿心中,只有晋王殿下,唯愿终生侍候在晋王殿下身边。”
皇后仿佛舒了一口气,扶了扶双臂间的流云金丝披纱,起身离座,神色略略欣慰道:
“纤儿,你果真没令本宫失望,这几年没白疼你。”
说完,竟是不再看杨谅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对盈袖道:
“传本宫懿旨,汉王杨谅业已成年,即日起令其出宫,自居汉王府,非诏不得入宫!”
我不忍去看杨谅,对他,我只有愧疚。然,眼波却不争气的瞥了过去,只这一瞥,我的心便如锅中刚刚烧开的水,上下翻滚,灼得我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我垂首,负疚万分的迈出杨谅的书房,跟随皇后出了沁凉斋。
次日,永安宫。
皇后一身华服,高坐于上位,我匍匐在地请安,经历了一夜的战战兢兢,今晨,我接到皇后的传唤。
“起来吧,赐坐。”
“是。”我毕恭毕敬,不敢有半丝浮躁。
皇后的面色不大好看,眼角处的浅纹似乎多了些,由于保养的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而昨天的事情,却把她打击的极为憔悴。
皇后直直盯着我,眼神中看不出是喜是忧,我坐在矮榻上,不敢发言。许久,皇后的面色和缓了些,幽幽一叹,言道:
“唉,纤儿,宫中是留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