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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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锦瑟流年(1)

[壹]

我在写小说《日月》时曾忍不住引用了黄仲则的《感旧》,而今有机会将四首放在一起评赏,实在是再尽兴不过的事情。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感旧》(其四)

当初选这一首,因它最契合书中情境和主角彼时的心境。故事中,两人离散,再见难期。

蓬山万重,故人已远,你我之间音讯断绝,不会再有青鸟来传递消息。

此际我在离开你的地方,眼望着春山如黛、绿草如烟,沉重似铁而又空虚如雾的寂寞会突然降临。寂静之中,我会懂得什么叫默然承受。

吴苑夜雨,邮亭醉眠,我会学着习惯分离的处境,心中有忧伤也不欲惊扰你。锦瑟无端,年华暗转,我会接纳生命中再也没有你的事实。

我爱你,比我以为和你以为的——都要爱你。终至无声无息,无言无语。

往事历历在目,事事明了于心,我知道这是执,这是痴,我知道总有一番考验来打破我的执痴。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外门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感旧》(其一)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感旧》(其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感旧》(其三)

诗名曰《感旧》。读第一首诗的时候,会很自然地生出一种感觉,以为他重新回到一个地方,回忆在那里曾经发生的事。

“许谱”里言之凿凿,证此诗作于乾隆三十三年(时仲则二十岁),并谓此诗“似述三十一年冬扬州冶游事”,那么有可能是他与友人闵季心(抑或是洪亮吉?)联袂同游扬州时所作。事实上,仲则与友人同游扬州,并不是为了追溯旧情去的,感旧,只因触景生情,喷薄而出。

当我走了很远的路去看你,知道不能再见你的身影和笑靥。我对你初心不变,而世事终于让我们各奔东西。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确然用了杜牧事为典,却不必急于落实仲则所叙的旧年情事是否发生在扬州。相较于仲则情事的无案可查,不妨先来说说著名的杜公子,他的风流韵事早已口耳相传,尽人皆知。

杜牧出身世家,其祖父为著《通典》的杜佑。杜牧仕途顺畅,曾于一年之中两度折桂,传为长安佳话,人又生得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委实是得天独厚。

我在前面提过,唐时的世道人心不同后来的萧瑟拘谨,即便是普通的市井少年也热衷于恣肆放浪的人生,何况是这样春风得意的五陵子弟?入的又是红尘第一等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当年的国际化大都市——扬州,自然免不了一番放诞。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四月,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由宣州(今安徽宣城)赴扬州,在其幕府任推官,监察御史里行,后转掌书记。他在公务之余,出入青楼,纵情冶游,风致颇张,一时同僚之间亦有议论。

身为上司和世交长辈的牛僧孺,既深知其文人贵公子的秉性,不便深劝,又担心他的安全,遂命军士跟从保护。

待到杜牧在他手下任满,转供职长安时,牛僧孺将其唤来,交给他一箧平安帖,内中俱是军士所记杜牧某日至某处的行踪,不胜枚举。杜牧一见之下,心生感愧,遂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语,并终生对牛僧孺感念不忘。

我是感慨于彼时士人之间的廓朗,如清风朗月。杜牧之自愧薄行,贵胄子弟仍不乏士人自省之德,而牛僧孺的宽厚亦值得叹赏。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杜牧之当年自不会知,他与扬州的缘分,将化作这城池温柔缱绻的底蕴之一,一如二十四桥明月,波心微漾,惹人缅怀畅想。

三生杜牧,十里扬州,时过境迁,情韵不减。

他在扬州时的风流韵事亦不再是惹人指摘的污点,终成为诗文中一抹明媚亮色,一段频频被人引用的前事旧典——这是否印证了那句话:传奇中的人,都不曾意识到自己会成为传奇?

仲则有“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之语,巧合的是,他的先祖黄庭坚亦有“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广陵春草》)之句,但我依然觉得仲则的句更好,好在有代入感。他所感慨的,不是别人的事,是自己不能舍弃的过往。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这城池的大街小巷,依旧高楼入云,车马喧阗管弦沸,无人知晓一段往事沉没在此。

眼望着满城繁华,繁华如海,它使人深感孤独和渺小。

往昔在这城中度过的时光如潮水般奔袭而至。分别之后,我被命运驱策,奔走尘世,与你无缘再聚。此时故地重游,借酒消愁,想起你温柔解语的模样,想起曾经的誓约,不由心碎成尘。

就算再刻骨铭心又如何?你我是平凡到不能在这人世留下名姓的人。我们的事,不精彩,不跌宕,没有浩瀚盛大的记录,不会留于青史,更无人传颂。它的质地和轻重只有彼此心知。

此时,我不无悲哀地确认,它会消隐在茫茫人世中,或许,也会渐渐消失在你的生命中……同是遣怀,回忆年轻时的旧事,出身世宦之家,风流潇洒的杜牧之,反而自谦“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实他何曾落魄过,连寻欢作乐逛青楼都有军士暗中护送。而出身寒门,生性敏感,从不曾全情放纵的仲则,却写出“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这样华丽放荡的句子,细思来,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青楼本指华丽精致的雅舍,有时亦指豪门显贵府第。史载:“(南朝)齐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曹植的《美女篇》中这样写道:“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意在赞美女子出身高贵。

齐梁后,青楼亦指娼家。但“娼家”并不直接等同于妓女,有时亦指表演歌舞杂技的歌姬。所以,还不能据此断言,黄仲则所恋的女子就是娼妓。

“年时系马醉流霞”一句所流露的风情意态,更让我想起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首词是韦庄晚年追忆早年在江南生活时所作。我相信,词中所描述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这样的情境,鲜衣怒马、纵情冶游的经历,令古今无数翩翩或不翩翩的男人心向往之。

不必掩饰否认吧!每个男人都藏着一颗放荡不安、游遍花丛的心,正如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受人爱宠,万众瞩目一般,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区别只在于,有人流连于这种状态不可自拔,终堕于轻浮,有些人则成功地抑制了自己的欲望和冲动,成为端正静直的人。

春衫少年,纵马陌上,他的马蹄惊起芳心,他翩翩的身影,引人注目。他留神看去,那半掩的窗扃后,藏着一张张明媚动人的脸、一双双欲说还休的眼睛……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难怪招引得无数女子垂青。韦庄到老来依旧念念不忘,津津乐道于年轻时的风流,并誓言:“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意即如果让现在的我选择,我宁愿当初留恋芳丛,白首不回,可见他是自得的。虽然此言亦有人到老来,洞悉人生苦短、功名无用的深层体验,但他对这段经历的留恋和回味,是无需质疑的。

我们先要明白一个道理,青楼也罢,妓女也罢,都是古代社会合理的组成部分。青楼的存在,甚至稳固了士大夫这个阶层忠孝节义的意识形态,使得他们可以合理放逸生命中的激情,使得他们可以更全面地呈现人性的丰富和浪漫。

青楼之中,不乏个性鲜明、才识过人、才貌双全的女子,正经谈论,容色倒在其次了。

当我们有幸拥读这么多传世的诗篇,就不得不由衷感慨,如果省略掉“青楼”这个命题,中国的古典文学举目望去全是政论、策议,该是多么乏味、无聊,不近人情。

流霞,是仙酒名。关于流霞有个美妙不过的传说。王充《论衡·道虚》记载:“河东项曼都好道学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有仙数人,将我上天,离月数里而止,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口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所谓餐风饮露,不过如此。仙人风姿令凡俗追慕,后人遂以流霞为美酒名。

李商隐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花下醉》)的名句,只不过李义山是真的去赏花,而仲则意在指自己当年的一段旧事风流令人沉醉。

所有的别离都是如出一辙的伤感。你是否会有同样的感受?来到一个地方,回到一个地方,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风景、平淡无奇的人事,却带给你不能自拔的感伤、不能抑制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