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则回到京城之前,在西安,就得知一直以来对他关怀备至、亦师亦友的朱筠过世的消息,为此他与稚存还到佛寺拜祭,大哭了一场。
朱筠的死对他的打击是巨大而且现实的。一方面,他失去了在京城最大的依靠;另一方面,他再次感觉到死亡的无处不在,心意愈加消沉。回到京城的他,也没有能力再去租赁房屋,只能寓居在法源寺内。
落落寡欢、贫病交加,他的行为也越发乖张了。杨掌生的《京城杂录》卷四中有一则关于黄仲则在京城求生计的记载:“昔乾隆间黄仲则居京师,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惟从伶人乞食。时或竟于红氍毹能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
在他自己,这种种引人侧目的行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因着胸中一腔郁勃之气无处发泄,便要如此作为。他自诩“神仙中人”,既然凡俗有眼不识真珠,他就佯狂作态,谑浪笑傲。痛饮狂歌,死我便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其实,早年在朱筠幕府中,他已经时有疏狂之态和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一些举止。
吴蔚光《素修堂遗文》卷三《黄仲则诗序》记载:“汪子剑潭曰:‘仲则为人长身疏眉秀目,性情异绝俗,然其举止往往类童稚。曩从朱笥河先生安徽使院与仲则语,一日中记其自相矛盾者什九……至酒酣谈辩间发,人士满座,而仲则忽僵立如槁木。乃或偃仰身世,欲相对泣下,而仲则持一竿跳掷下阶,效横刀舞鞘,恶咦颠倒自乐,人笑之。余观仲则良然。’”
我相信这些记载不是人家刻意抹黑他的,由记载可见他言语往往自相矛盾,举止稚气,性情无常,令同辈侧目,而丝毫不自觉。当时幸有朱筠呵护着他,对他的癫狂不以为意,又有稚存替他周全,也出不了什么大错,不会太丢人。等到了京师之后,他还癫狂如旧,就免不了被人议论纷纷了。
翻看清人的笔记会发现,时人无一例外地提及了仲则的“狂”,“狂”是当时之人对他的普遍印象。我一直将“狂”视作一个中性词。若能收放有度,亦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要成为一个众人认可的狂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狂生必须要有“才”,这种才,是诗文、书画、音律综合的才华,而且必须超拔于同辈良多,而仲则早负才名,稍长即“文才轻艳,倾动流辈”,被当时诸多名士所推崇,其在字画、印鉴、音律方面的天赋才华,也让人望尘莫及。众人的追捧,助长了他的傲气狂性,功名不就却注定了他日后的辛苦磋磨。
他在京中曾作《圈虎行》一首,乃是他在市井中,看到被人豢养失去野性、供人娱乐牟利的老虎感慨而作:
都门岁首陈百技,鱼龙怪兽罕不备。
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
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
四周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
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
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
虎口呀开大如牛,人转从容探以手。
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
虎舌舐人如舐毂,忽按虎脊叱使行。
虎便逡巡绕阑走,翻身踞地蹴冻尘。
挥身抖开花锦茵,盘回舞势学胡旋。
似张虎威实媚人,少焉仰卧若佯死。
投之以肉霍然起,观者一笑争醵钱。
人既得钱虎摇尾,仍驱入圈负以趋。
此间乐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颐使。
伴虎人皆虎唾余,我观此状气消沮。
嗟尔斑奴亦何苦,不能决蹯尔不智。
不能破槛尔不武,此曹一生衣食汝。
彼岂有力如中黄,复似梁鸯能喜怒。
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羞颜亦更主。
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
——《圈虎行》
此诗历来为诗评家所重,着意拔高,几乎是众口一词认为表现了诗人不愿迎合世俗、不屑媚人乞食的风骨。在我看来,不愿迎合却不得不迎合,不愿媚俗却不得不媚俗,才是真悲苦。
《圈虎行》颇有几分同类相怜,难以启齿之叹。若果真如人所说,他重在表达自己不愿媚俗、不屑从人乞食之意,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依附于人?他历年来入仕为官之心不死,何尝不是自投罗网?他早些年所作的《捕虎行》,可看作此诗的前身,描述虎为人所捕获的情景。
疏星夜落号空山,青枫飒飒阴云寒。
千岩出没不可测,白昼足迹留荒滩。
商人结队不敢过,山中捕者夜还坐。
祖父留与搏虎方,搏得壮虎作奇货。
山人捕虎苦捕狗,虎踏机弓怒还走。
咆哮百步仆草间,笑出缚之只空手。
捕虎先祭当头伥,伥得酒食忘虎伤。
虎皮售人肉可食,当年亦是山中王。
入阱纷纷不可数,只呼山猫为呼虎。
嗟哉凭藉那可无,使君使君尔何苦。
——《捕虎行》
结合两首诗来看,可以解作他的身不由己之叹。他由集市中被人豢养戏耍的猛虎想到自己,尔本为山君,幽居山林,自由自在,却不想误入尘网,为人捕获,终至被人左右摆布的境地。似他本性疏放,是心性闲逸之人,奈何为家事所累,为世俗之见所缚,不得自在。
然而,究竟是命运驱策他走到这样尴尬不堪的境地,还是他自己的性格造成了今日之命运困窘的际遇?我只能选择缄口不言。
论断一个人的命数、运数,是困难的,没有公式可以推演。错综复杂、模糊难断,亦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领神会的事情。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重重打击之下,他内心的抑郁和愤懑已达到了一触即溃的状态,沉重的压力之下,他一直孱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不堪重负。性格中的缺陷也被他自己有意无意,放大到极致。
这时毕沅赠给他的钱粮早已花完了,随着朱筠的谢世,因着他的放诞,以前的一些朋友也都渐渐地疏远了他。仲则在困厄和放荡中欠下了很多债。到了乾隆四十八年,他实在不堪债务的逼压,拖着病体逃离了京城。
不是不狼狈的!
仲则本想去西安投奔毕沅,但此时毕沅因甘肃一些州县谎报灾情,冒领赈济,未据实参奏的缘故,被乾隆帝重责。毕沅自请罚款白银五万两,以充军饷,官职从一品降到了三品,自顾不暇,一时也顾及不到他。
他遂改投当时在运城担任河东盐运使的旧主沈业富。一路颠沛辛苦,等到一个月后到了山西运城时,他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四月二十五日,仲则病逝于解州沈业富署中。
临终之时,仲则留下遗书,将诗稿和家中的老母妻儿,悉数托付给他最信任的稚存。洪亮吉回忆说:“君性不广与人交,落落难合……独与亮吉交十八年,亮吉屡以事规君,君虽不之善,而亦不之绝,临终以老亲弱子拳拳见属,君之意殆以亮吉为可友乎!此或君之明,而亮吉亦有不敢辞者矣。”
“岁在癸卯,黄君景仁以疾卒于解州。”
稚存得信时,仲则已殁。稚存闻讯哀狂,借了一匹马,从西安出发,日夜兼程七百里,抵安邑为仲则处理后事,随后又千里扶柩回到常州。稚存的义举,天下人有目共睹,交口称赞。
《国朝诗人征略》载:“(洪亮吉)至性过人,笃于友谊,暨黃客死,素车千里,奔赴其丧,世有巨卿之目。”
稚存扶柩南归,拜仲则之母于堂下,颜色惨凄,老人家说:“高生(仲则小字)他死了?”
洪亮吉哭,老人也哭。哭完后她对仲则的儿子说:“你的才智不如你父亲,但是为人老实,我只望你能够做个以品行被人称赞的人。”可见老人家对于仲则的才华和性格都了解得很透彻。如果可以,她宁愿他不是诗人,不要那么早慧、敏感。这样她也就不会过早地失去这个儿子。
关于他的遭遇,有人论得通透:“仲则奇逸绝世,然不知啬神以养其和,非于世屯塞无所遇。甚且天以死酷之,桂酿蠹、璧蕴瑕、珠贼胎。凡物之至者,尚以其美自戕,而以自累,仲则安能逃此!”
他的英年早逝,固然是因为天不假年、世道艰险,生活颠沛难安带来太多磋磨,却也是因为他不知珍养,太过纵情放逸的缘故。“凡物之至者,尚以其美自戕,而以自累,仲则安能逃此!”——此言精准,大凡好物易坏,良人易毁,良缘易散,莫不因自累而起。
当时,在西安,洪亮吉与沈业富一起为仲则操办了后事。闻丧,知仲则、赏其才者无不惋惜,远有袁枚作诗哀悼,近有毕沅、王昶赠送了很多钱财,托扶棺柩返乡的洪亮吉带回,供仲则的母亲颐养天年。又有沈业富、毕沅为他整理、辑录了遗作。以一个功名无成,潦倒以终的人而言,不可谓不哀荣。只是,这种安慰对他而言已经无济于事了。
稚存言:“葢数公者,于君皆始终礼爱之,为近今所难及。”这是对当时众人态度的充分肯定。仲则生前在诗中屡屡感伤世态炎凉,但观其生前死后,这些人对他的态度,实无愧士人之道。他虽是抱憾而终,亦可以瞑目于九泉了。
世事虽然凉薄,到底是有人真心相待的,仅凭这缕缕微光,就够人度过浮生漫漫。
我想起仲则离世不久前写的一首诗,虽不是写给稚存的,想必他读到还是会泪如雨下——世事已如此,灯前霜鬓蓬。
交存生死里,人老别离中。
不信儒冠误,争看泪眼红。
相逢惟一哭,明日送孤蓬。
——《赠徐二》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崔珏这首《哭李商隐》,用来哭仲则,也是合意的。
无奈何,斯人已逝,锦字成灰。“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
命运探出尖利的爪牙,有人逃过了它的凌虐,有人在劫难逃。
黄仲则已被尘封在历史中太久。我借着他的诗,写他寒苦的一生,最后几篇是最难落笔的,因为知道那结局已近在眼前。写到他孤独离世,想着洪亮吉与他的生死不渝的友情,内心凄恻激荡,几乎不能自持。
结笔之时,别无所愿。只愿他这个人、他的情,能够被更多人领会、知晓;他的诗、他一身的际遇,能够给人启示也罢,感怀也罢,只要心有所悟,就是好的!
或许,只要我们还身染红尘,还心有所求,就无法不读黄仲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在开笔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本寂寞的、交付给知己的书。
此时写完,夜凉如水,霜月在天。心中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只希望他如弘一大师所言:“去去还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