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在宜兴氿里,年少的仲则遇上了一个名叫汪中的年轻人。汪中字容甫,一字思复,扬州人,际遇和仲则相似,七岁丧父,家贫,无力求学,由寡母邹氏开蒙。
汪中是非科班出身、自学成才的典型。他十四岁入书店当学徒,换作俗人不过是庸庸碌碌赚点工钱度日,他却借此机会博览群书,遍览经史子集,居然也学得满腹经纶,成就其学问之始。
汪中私淑顾炎武,为经世致用之学,在哲学、史学、文学方面均有成就。汪中自负其才,睥睨当世,是性格比仲则还要古怪的人。当年他在扬州城内放胆狂言,读书读通了的只有三人,他自己和王念孙、刘台拱(后两人是著名学者,亦是他的书友)。时有某士大夫者,写了一卷诗书,来请汪中品评,汪中说:“君不在不通之列。”那人大喜过望,连连做谦虚状,汪中大笑:“君再读三十年书,可望通矣。”
这文人嘴之刁毒,真是叫人无可奈何。由此轶事可知,汪中其人其行,非汤武、薄孔周,颇有魏晋之风。精研经史子集,却不为功名利禄,不从俗流,敢挑先贤的骨头。他肄业于安定书院,每一山长(校长)至,辄挟经史疑难数事请质。或不能对,即大笑出。当时著名的学者,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的蒋士铨任安定书院山长期间,也很“荣幸”地受到汪中的“挑衅”,致使蒋士铨久久不能释怀。
挑战权威自然要有挑战的本钱。扬州民间谚云“无书不读是汪中”,读书读到这种声名远扬的境界自然是惊人的,或许只有阅遍清华图书馆的钱锺书先生可比——这两人都是痴迷钟情于书。
汪中能诗,尤工骈文,所作骈文,在清代骈文中被誉为格调最高。时人评之:“钩贯经史,熔铸汉唐,宏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十二月,扬州仪征县江面上盐船失火,毁船百余艘,死伤上千人,当时正在扬州探亲的汪中亲眼目睹了这幕人间惨剧,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写了一篇哀悼性骈文《哀盐船文》:“……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气绝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迍邅,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沉波,终狐祥而无主……”文中真实地再现了这场灾难的悲惨情状,对无辜罹难者深表悲哀和怜悯,进而对冥冥之中的莫测命运表达了一种惶惑和恐惧之情。
当时著名学者杭世骏为此文作序,评之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若在今日,这一篇文章的含金量不亚于一部极震撼的纪录片。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汪中以《射雁赋》应试,列扬州府第一名,补诸生。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乡试落第,遂不复应试,专心治学。也曾入为幕僚,历任太平知府沈业富、宁绍台道冯廷丞、安徽学政朱筠幕僚。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拔贡生,以母老不赴考,绝意仕进,专心于经学研究。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汪中在南京协助编纂《南巡盛典》。后巡盐御史全德闻其名,使司文汇阁所藏四库书。汪中点校文宗阁、文澜阁所藏《四库全书》,贡献甚著。最后竟因此积劳成疾,病逝于杭州西湖葛岭园僧舍。
汪中狷狂,时人言其好骂且善骂。他爱与人争辩,但口才一般。据说某次他与洪亮吉同舟,高谈阔论,激烈争辩。洪亮吉雄辩滔滔,汪中辩不过,激愤之下,竟把洪亮吉推下水。幸亏稚存命大,被船夫及时救起,否则真要闹出人命来。
我不知当时险情发生时仲则在不在现场。想来以他与稚存的交情,若真有此事,他定然是知情的。不过少年时的冲动事,并没有影响他们日后的交情。
乾隆三十六年秋天,仲则客寓金陵,候洪亮吉未至,汪中招饮,两人聊起当年事,笑言:“偶然持论有龃龉,事后回首皆相思。”
这目空一切的男人,性格光明磊落,行事一任性情,于沈业富署中再遇之后,他认可仲则之才,就倾心相交。他有《赠黄仲则六首》,盛赞其才华在己之上,不失君子气度。
感其青眼,《两当轩集》中亦有不少写给汪中的诗。从诗文中可以看出两人重逢之后,过从甚密,几乎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交情更胜以往。如这首《春暮呈容甫》:
先生吟太苦,终日闭荆关。
我亦诗穷者,邀君数往还。
对床听夜雨,分枕梦青山。
一任春江上,流红万点殷。
仲则与容甫订文字交是在乾隆三十五年,重逢则是在第二年暮春,沈业富署中。沈业富“爱才乐育,培养气类,殆于性命休戚其间。官翰林,不通贽谒,而与后生末学,有一艺之长,则称道不去口实”。沈业富爱延揽才俊,能够识人于微,所以他幕中颇有些后来名扬一时的有才之士。仲则在那里结识了章学诚、汪中、顾九苞等,与汪中最为亲厚。
仲则言:“众中我独亲,亦知我心伤。两小皆失怙,哀乐颇相当。贫贱易为感,况复齐孤芳。”是说他和汪中甚为相投,际遇身世都有许多同病相怜的地方。
少年相识时或许不以为意,稍长同为异乡客,发现彼此性格见识都有很多不谋而合的地方,推为知音、互赏孤芳是很自然的事。
他们常在一起饮酒交游,如《偕容甫登绛雪亭》所记:
汪生汪生适何来,头蓬气结颜如灰。
囊无一钱买君醉,聊复与尔登高台。
惊人鹰隼飏空去,俯见长云阖且开。
江流匹练界遥碧,风劲烟萋莽寒色。
危亭倒瞰势逾逈,平墟指空望凝直。
凭高远眺吾两人,心孤兴极牢忧并。
自来登临感游目,况有磊砢难为平。
麟麏雉凤世莫别。萧蒿蕙茝谁能明?
癫狂骂座日侘傺,畴识名山属我辈。
著书充栋腹常饥,他年沟渠谁相贷。
一时歌哭天梦梦,咫尺真愁鬼神会。
汪生已矣不复言,眼前有景休怀煎。
愿从化作横江鹤,来往天门采石间。
两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起登高远眺,发发怀才不遇的牢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沉默不语才奇怪呢!有许多人前不能倾诉的心事,私下里也可以直言不讳。比如骂骂世人有眼无珠、不能识见英才,再悲悲世道逼仄、世途之仓皇,感慨一下囊中无钱、寒士之艰。
这一首似写在重逢后不久,比之他后来写给汪中的很多诗,胜在气势雄浑,以气驭词,一气呵成。这首诗,似诗又似檄文,道尽“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的郁愤。
从诗中描写可知,仲则在发牢骚时,容甫多半是点头认同,态度要平和些许,许是因为年长几岁,起码在此时此刻,他的激愤不如仲则彰显。
其实容甫亦有“长啸宇宙间,万物同悠悠。常恐朝露期,斯人不可求”之叹,其意高古,傲岸不群。“早孤感同病,心期乐疏旷。各怀万里心,高视重云上。”——若说狂,容甫比仲则要狂得洒脱,狂得痛快,狂得彻底。两个恃才傲物、特立独行的人在一起注定是惹人注目的,以他二人的行事作风,想不引人议论几乎不可能。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这二位都是身体欠佳、容易失眠的人。所以《两当轩集》屡见“夜坐”、“夜怀”、“夜起”等题。仲则老是在夜里思绪万千,提笔写诗。且看这首《夜坐述怀呈思复》——密筱崇兰露气昏,草堂促膝倒深樽。
灯前各掩思亲泪,地下偏多知己恩。
似水才名难疗渴,投闲芳序易消魂。
沧洲散发他年事,迟尔清江白石村。
“似水才名难疗渴,投闲芳序易消魂。”许是屈于下僚,许是跟同僚相处不谐,两人都有志愿难抒之憾。且看仲则在知府宴席之上的酬答之作,《十六夜宴沈太平座即呈同座诸子》:
清江月出管弦愁,刺史华筵最上头。
一串歌珠圆可拾,几堆香雾漫难收。
天涯我辈同欢笑,明日浮云有去留。
谁向此时弹别曲,一声河满泪先流。
诗才是真的好!即席赋诗,立等可取,又快又好,却也真心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应酬。人家知府大人好心招待下属,这也是体恤下情,想搞好上下级关系。仲则倒好,不说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一提笔就冲着“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路子去了。
敢问您这是过得有多不如意,多痛不欲生啊?人家宫女是碍于宫规,骨肉分离,您老是自愿来应聘谋生的好不好?还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就算知府大人宽宏大量,爱惜才华,不和你计较,你那些同僚一看你这样扫知府大人的脸面,还不赶紧和你划清界限?好一点的暗叹你不懂人情世故,差一点的不定在背后怎么给你穿小鞋,使绊子。仲则这样桀骜直率的性格,无论是在沈业富署中,还是来日在朱筠幕府中都没有改变。
仲则这首诗,虽说是即呈同座诸子,毋宁说是写给知己汪中一人的。他知道他懂得,他也只看重他懂得。
我由此诗想起晚唐罗隐的《听琵琶》:“香筵酒散思朝散,偶向梧桐暗处闻。大底曲中皆有恨,满楼人自不知君。”
罗隐也是孤耿狂生,这首诗曾让我念念不忘,此时想起,咀嚼回味,觉得他的心意和仲则分外契合。
乾隆三十六年,仲则和汪中离开当涂,盘桓金陵。冬天时,汪中先返扬州故里,尽以书籍寄仲则处,仲则以所携之剑回赠。书剑往还,物虽寻常,却是书心剑胆,声气相应。依依惜别之时,遂有这首《以所携剑赠容甫》——匣中鱼鳞淬秋水,十年仗之走江海。
尘封锈涩未摩挲,一道练光飞不起。
相逢市上同悲吟,今将拂衣归故林。
知君怜我重肝胆,赠此一片荆轲心。
诗以古时燕赵侠士自比,豪情自现,然侠士在未得器重之前,多半是流落市井江湖,悲歌慷慨,未卜来日如何,如宝剑蒙尘,有几人慧眼识风尘?肝胆雪藏,唯有二三知己可托付。所谓时势造小英雄,大英雄造时势,他们力量毕竟还是微薄,要期待被人发现。
分别之后,仲则写了许多表达思念的诗——
疏梧摵摵漏迟迟,人去亭空独立时。
羡尔万峰高处望,半轮凉月下蛾眉。
——《七夕怀容甫游采石》
向晓离亭举客杯,青山一路送人来。
际天无树知江近,极浦有帆和雨开。
吊古空滩余战舰,悲秋斜日上层台。
故人回首重城外,为报离肠已九回。
——《将至芜湖忆文子容甫》
仲则是诗人禀赋,多愁善感,容易推己及人,借着怀念的名义,自个儿在心里头千回百转,所以他写给别人的诗,乍看起来,亦像是一人独唱自语。本就落落难群,失却狂生做伴,心事更难言,失落是不言而喻的。
他忽悲忽喜,忽愤忽平,只是情自肺腑,语发胸臆,恰如水出山涧,日照云霓。如实心意,真实性情,不加掩饰。
后来,他们又在朱筠幕中相见,幸不负这相知之情、拳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