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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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意气

[壹]

那年,黄仲则还是十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尚未察觉日后苦楚端倪。

他九岁时,在学使面前吟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诗才初显,句惊四座,颇有盛唐、两宋才子一鸣惊人的风范。

十六岁第一次应郡县试,得头名。次年,又补博士弟子员。这等崭露头角、显露才华的方式让人不由得对他寄予厚望。

这个开端就像美艳而充满诱惑的罂粟花,摧损着他的生命。

像世间任何一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少年一样,他渴望着立身于世,渴望着建功立业,所以写下了这首《少年行》: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

太白高高天五尺,宝刀明月共辉光。

彼时正是乾隆三十一年。乾隆二十年至二十四年间,清廷平定准噶尔、天山南路大小和卓叛乱,其势力范围尽归大清版图,重新命名为“新疆”,胜利的激昂之气鼓舞着生逢其时的大清子民。

乾隆二十年,清军在格登山大破准噶尔部,叛军首领达瓦齐败窜南疆,终被乌什回部擒获,交押清廷。清廷在格登山立碑,由乾隆亲自记撰,是为“格登碑”。

用兵多年,一朝安定边陲,剿灭心腹大患,在当时的统治者看来,着实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连带着当时大多数人,也踌躇满志,意欲报效国家。这般心思,直如唐人所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的《从军行》这样写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我年少时读诗,总偏爱些激扬意气,觉得兴致勃勃,所以对这首诗记忆犹新。杨炯是初唐人,少年时即以神童举,应试及第,初时仕途顺遂,后被族人所累,屡见迁谪,卒于盈川县令任上。与诗中所言一样,“宁为百夫长”。其吏治以严酷著称,不知是否有“崇武”这层心思作祟。

仲则亦言:“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自有一番投笔从戎的慷慨意气。他可知,激扬如唐人,后来也纷纷在战场上灰了心。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征人一夜尽望乡。”这是中唐诗人李益的诗作,说的是侥幸生还之人的悲凉惆怅。若是战败了呢?只怕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诚是疏狂人醉后伤心语。生死已不堪,亦不能计较。唯有以身作剑盾,抵挡这战乱风尘,保全更多人的安宁,即使不是一世,只是一时。

边塞苦寒,熬白了少年头;战争杀戮,多少人有去无回。这边红颜还在思量,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那边俊彦才郎已成枯骨,关山隔阻,魂魄不曾入梦来。

这是普通将士的普遍遭遇,即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襟豁达如范仲淹,也在征戍之时思及战祸绵延之苦,悲从中来,作《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唐人多边塞诗,宋人以诗意入词境,范公这首《渔家傲》当为宋代边塞词的压卷之作。

公元1038年,党项族李元昊称帝,西夏立国,举兵犯境。面对突然燃起的狼烟,北宋君臣仓促应对,范仲淹被委任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兼延州知州,以文臣身份协领军事。位高权重不是什么好事,已过不惑之年的范仲淹,苦守边塞,殚精竭虑。

多年的宦海沉浮,已使他意志坚毅;但强敌环伺的现实处境,却让他在更深人静的时候耿耿难眠。

孤城夜闭,群山静寂。文人内心的纤细一旦被塞外的雁鸣、军营的号角惊起,心有微澜,就不能不喷薄于纸上。

风尘染鬓,连雁儿也不肯替人捎带消息,怕是不忍相看,要匆匆别去。家山远在万里之遥,窗外霜雪明耀,羌笛之声幽幽飘起。此情此景,虽不是四面楚歌,也足以让人起了念亲、思归之心——大抵无论古今、胡汉,这点愁绪,总是一致的。

东汉时,窦固、窦宪叔侄二人大破匈奴,北匈奴政权瓦解。窦宪穷追北匈奴单于,登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这前人的功业,激励了多少代壮士之心,而今边关未靖,军功未建,是断断提不得一个“归”字的。

范仲淹身为统帅,人前人后,连迟疑之态也不宜有,以免动摇军心。

可是,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饮一杯浊酒,望长河落日;卸下白日里将领的身份,恢复内心的温柔、沉痛,总想着家国天下、事有万千,这人世间没有长久稳固的安宁。大宋立国以来,太平时日总是短浅。

残唐五代时,后晋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予契丹,辽人尽得关隘要塞,终酿成北宋心腹之患。前朝太祖太宗时候,与辽之战事久有胶着,真宗时,大军伐辽,侥幸得胜之后立“澶渊之盟”,边境方得少许安宁。现如今西夏崛起,虎视眈眈,自不肯善罢甘休。

莫说是征夫久戍无功思归,便是将军,又何尝不想“长歌当哭,远望当归”?由范仲淹一阕《渔家傲》,翻转过来想黄仲则的《少年行》,虽然豪情堪赏,但真觉得是黄口小儿作轻薄语,不谙人世寒苦。他不曾在狼烟里流离失所,亦不曾体验尸骨如山的绝望和荒凉。

投笔从戎不是人人能够成功的,即便给了你建功立业、驰骋沙场的机会,怕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时的功成名就,保不住一世太平。

[贰]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唐人令狐楚的《少年行》想来是激励了仲则。然而,他作此诗时,可曾思及古往今来名将权臣下场的凄凉?哪怕你有扶保社稷的再造之功,直捣黄龙的忠勇,一旦功高震主,为君所忌,难免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想善终都难。若说韩信、岳飞的事远了,年羹尧的下场难道不是触目惊心的前车之鉴吗!

意志坚决如岳少保,尚有“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伤时刻;豪情万状如辛稼轩,到老来,回望征途,这位曾试以只手补天裂的豪杰,亦免不了迟暮之叹:“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字字泣血,斑斑入目,读来不是不悲戚的。

这些都是一世英杰,曾经功名遂愿的人,到头来,亦不过是,头颅与心事灰飞烟灭。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这一番雄心销尽的悲怆,又岂是可共人言的?

仲则诗中所言太白,或为地处秦岭中段的太白山,是秦岭主峰;或指终南山。不论所指确为何山,均是唐人喜游之地。“关陕风景之大者,终南、太华也。”

太白山、终南山,近帝都长安,古谣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言其高也。又有谚云:“韦曲、杜鄠,去天尺五。”韦曲、杜鄠地近长安,为汉皇城三辅地,处于天子近旁,是豪门贵族聚居之所。韦、杜两族世居于此,唐代的世家大族,子弟多为官宦,势力影响深远。

仲则在诗中谣谚合用,不算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建功立业、为王佐之臣的志向。太白山于秦岭诸山之中,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此亦可看出黄仲则自比人杰,心气之高。

仲则此诗中豪侠之气直比李白。和李白一样,他也是一个意图在诗文中塑造自己不凡形象的诗人。只是,作《少年行》时的他未曾明白,才高洒脱自负如李青莲,来日亦有《行路难》之嗟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无奈何,“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是深赏这首《少年行》中所流露的豪气的,只是人世多歧,歧路亡羊,纵观他之后的人生轨迹,我倒宁愿他这一生合了《少年行》乐府旧题本意,就如李白诗所描述的那种生活:“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

似这般任侠义气,纵情一生也就罢了。

先唐人喜作《少年行》,慷慨、风流、意气、洒脱。一面是五陵年少走马章台,行乐莫歇,一面有感于人生苦短,时不我待,要早早奋起,建功立业,方不负了有用之身。有盛世的底子托住,明艳春光,纵使潦草都是花团锦簇。这样的良辰好景、急管繁弦,在整个中华的文明进程中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到了仲则这里,虽是一样的“盛世”,虽然少年还是一样剑气箫心,毕竟世道狭了,时代少了开阔包容的气象。彼时大道如青天,贵贱各安,进退从容,此时寒士却要来力争上游了,丝丝缕缕透着辛苦和勉强。

对仲则这首诗,我只能报以意味深长的沉默……

他的心思,许是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