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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白色,纯洁的世界。

白色,无尘无物,生的终点,死的起点。

白色,巨大的白洞,吸附你我,旋转至不知底的另一世界。

接回韩柳的第二天,许颜又奔波了一整天,她与吴彬一起,把方佳欣的骨灰从殡仪馆取出,又送到张小虎老家的祖坟山上,草草埋葬了。两人在她坟前默默点上蜡烛,又烧了香和纸钱,待了好久。

虽然恨她没骨气没主见,恨她那样死命爱着张小虎,恨她总不消停,不断给自己和别人制造麻烦,恨她迷上赌博,恨她自甘堕落,可她怎么就死了呢?这让许颜觉得无法接受。

几天前,许颜突然接到方佳欣的电话,她有好久没有找她,她也懒得与她联系。

“许颜,能再借点钱我吗?”

“又怎么了?”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待不下去了,想出去闯闯。”

“要多少?”许颜已经麻木,不想跟她多说一个字。方佳欣停顿了一会儿。

“一万。”

七弯八拐之后,许颜终于在一片低矮破旧的老城区找到了方佳欣所说的地方,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六层楼顶楼,窗户被风吹得噼噼啪啪乱响,他们俩被人追得无处藏身,只能狼狈地躲在这里。

张小虎小心而恭敬地递上一杯茶水,许颜也是真的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张小虎催促方佳欣出去买点菜。

“中午请许颜吃个便饭,你去买点菜。”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走。”

方佳欣出去了,许颜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等她醒来的时候,张小虎不见了,钱也全不见了,方佳欣却坠楼身亡。当晚,她就接到了张小虎的电话。

“许颜,我是张小虎。”

“浑蛋!你害死了方佳欣,你该枪毙!”

“我要20万,否则你将一夜红遍网络。”

“你抢银行吧!”

“给你三天时间。”

“把你所有的东西全部给我。”

“一定,从此我消失。”

方佳欣买菜回来,发现许颜昏迷不醒,张小虎在对她拍照,她疯了一样去抢照相机。

“小虎,你不能对许颜这样,除了她,没人会再理我们。”

“滚开!”

“小虎,你想想,许颜帮了我们多少次,你不能一点良心也没有啊?求求你,小虎,我们拿着钱远走高飞,再不赌博,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你不能,小虎。”

“一万块钱有个屁用,你滚开!”

”方佳欣狂叫着对张小虎又打又撕又咬,两人从房间扭打到客厅。

“疯婆子!”张小虎愤怒地一掌将方佳欣推出。

方佳欣弹向阳台,撞开栏杆,跌下楼去。如同她小时候的梦想一样,她像只蝴蝶翩翩起舞,翻飞着飘然落地,浸出一摊血。

2010年8月25日上午7:30,韩柳又被推进了手术室,韩冬生、柳敏芝、冯子明又是一路跟着跑,不断安慰她,鼓励她。

“妞妞,别怕,睡一觉就好了,没事的,我们在外面等你。”

柳敏芝心如刀绞,“我知道的,我不怕,你们别担心。”韩柳微笑着,很平静的安慰家人。

在柳敏芝眼里,自从那次许颜把她接回来以后,她就变得很乖很温和,不哭不闹,每天吃药、吃饭、睡觉、看电视、照顾阳阳,再也不提崔扬。她不提,柳敏芝也不敢提,怕又让她发癫发狂。但是癌细胞像喘了口气的大潮,来势汹汹。医生说有可能是种植性的肿瘤,也有可能是通过血液转移的,它喜欢在血流量大的地方歇脚。

又是等待,全家人心惊胆战,心急如焚。韩柳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这次她口里吐出的不是疼,而是冷。一家人赶紧围上去,柳敏芝给她掖了掖被子,冯子明握了握她的手,大家一起把她送回病房,移到病床上。护士给她输上氧气,安上生命体征监护仪,心跳60,血压108/67,医生、护士观察了一会儿陆续散去。

韩柳慢慢清醒,轻笑了一下,她动了动手脚,身上又插了各种管子。她觉得好累好疲惫。

“不疼吧,妞妞,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柳敏芝见女儿醒来舒了口气,强忍住眼泪,努力地笑。

“手术很顺利很成功,比预想的要好。肿瘤已经拿去化验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过几天就好了。”韩冬生安慰女儿,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心里却又担心得不得了。

“你很幸运,手术很顺利。你不知道今天有台手术,手术进行了一半又出来到处找医生,听说开刀后,主刀医生处理不了,临时又找人,你说多麻烦。”冯子明努力调换气氛。

“那肯定是个实习的,后来请谁来了?”邻床一个大姐问道。

“不是实习的,也是个教授,可能是病情比较复杂,后来又请来一个年龄更大点的教授来了。”

“哦,那肯定是他的老师。那病人就受罪了,耽搁了时间,万一醒来,那不痛死。”

“不会的,麻醉师会加大剂量,病人要是醒来看到自己开膛剖肚的样子,还不吓死。”一个男的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妈,我腰疼。”

“用毛巾在腰下面垫垫可以吧?”柳敏芝拿出一条毛巾折好,冯子明轻轻抬起她的腰,两人把毛巾帮她垫好。

韩柳想睡觉,她希望一觉醒来,一切痛苦都结束了。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好难受,好难受。

“妈,我腰还是难受。”

“哦。”柳敏芝把手臂伸到她腰下托了一托。

“现在好些了吗?”托一托舒服多了,她只想睡觉。

“妞妞,好些了吗?”

“嗯。”她模糊地应着,声音若有若无,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一个幻觉般的笑容。

“妞妞……韩冬生,你看,是不是有问题?监护仪上的这些数字好像不对。”

“快叫医生。妞妞,妞妞!”

“快,准备手术。

医生、护士匆匆涌进病房,查查这,又看看那。”

“什么,还要手术?”柳敏芝一阵晕眩。

“怎么搞的?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

“是不是你们手术失败了?”韩冬生、冯子明怒火中烧,抓住主治医生,恨不得揍扁他。

“你们先冷静好不好,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救人要紧,她现在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心平气和地解释。

“医生啊,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啊。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啊,你折磨我吧!”缓过劲来的柳敏芝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整层楼乱作一团。医生打电话联系手术室,护士跑进跑出,韩柳浑然不觉,她已休克。韩柳很快又被送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柳敏芝撑不住倒下了,韩冬生与冯子明恨不得有分身术,他们又急忙找医生给柳敏芝看病。还好,柳敏芝没什么大碍,她只是操劳过度,急火攻心导致的晕厥。冯子明要韩冬生陪着柳敏芝,他一个人回到手术室外继续等候。

韩柳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她开始发烧,意识模糊,只感觉有人围着她,着急地窃窃私语,又似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努力辨别,有爸爸、妈妈、冯子明,就是没有他。她希望能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似的,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听不清,又很累很想睡觉。

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意识,她想崔扬,她想听到他的声音,想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想紧紧抓住他的手。她想跟柳敏芝说,但是又想,他如果真的爱她、在乎她,她在受苦,她在受罪,他一定会有感觉的,他的心会疼的。如果他不爱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曾经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第三天,韩柳仍发着烧,她烧得迷迷糊糊。韩冬生、冯子明把主刀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医生、护士给他们解释了几遍,他们还是满腔怒火。他们说这样的意外他们也不愿看到,手术是很成功,用电烧封住了出血点,可能是吊针滴的药水冲开了血管,所以造成了大出血。这一次他们改用明胶封住了血管,这几天还是很危险,能不能挺过来就要看韩柳的造化了。三个人围着韩柳茶不思、饭不想,心里又急又气,比躺着一动不动的韩柳辛苦好多倍。

第四天,突然变天,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中,韩柳依然躺着纹丝不动,喊她也没什么反应。

第五天,依旧下雨,她依旧昏迷。

第六天,雨停了,天晴了,她仍是固执地昏迷。

第七天,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很精神地望着大家,说了句“下雪了”。全家愕然,三十几度的高温,晴得不能再晴的大晴天,她却睁大眼睛说下雪了。

她的世界很寂静很寂静,漫天的雪花飘舞飞扬,空旷的田野寂静无人,树、草、小屋、小路,一切全都铺着厚厚的积雪,她穿着红衣红裙,像一只失忆的火鸟,跑着跳着叫着喊着,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爱心,在爱心里一遍又一遍画着:崔扬,崔扬,崔扬。

崔扬,你真的爱我吗?

爱呀。

崔扬,你真的心疼我吗?

是呀。

崔扬,下辈子你会娶我吗?

会呀。

崔扬,我到下辈子去等你。

柳敏芝,她一遍又一遍哭着。

护士撤走了韩柳身上的各种管子、仪器,韩冬生紧紧抱着“求求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病房里一片伤心欲绝的痛哭声。

冯子明端来水,柳敏芝为女儿抹洗身子,又为她换上干净的新衣服、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子。望着穿戴一新的女儿,柳敏芝又是一阵痛哭。

韩冬生与冯子明忍住伤痛,给各位亲朋好友打了电话。韩柳的叔叔立马叫了车过来,还带来爆竹和烧纸,经询问医院大楼可以放爆竹,柳敏芝就烧了烧纸,口里念念有词。

“妞妞,韩柳,跟妈妈回去啊,别怕,爸爸、妈妈、冯子明,还有你叔叔带你回家,别害怕啊!韩柳,回家了,别怕啊!”

一行人用被单盖着韩柳推出病房,出了大楼,放鞭炮,上车回家。

家里的客厅已改成灵堂,桌子上放着韩柳的黑白相片,相框用黑布做了蝴蝶结,后面挂了挽联,前面摆放了一盘苹果、香炉。韩柳被放在客厅里,空调、冰块全用上,冯子明还特意订了鲜花摆在灵床四周。香烧起来了,长寿灯也点起来了,桌子前放着一个盆,是用来烧纸钱的。一切忙碌停当,冯子明招呼大家休息,他一人守着。婆婆心疼儿子,陪着他一起守夜。

第二天,韩冬生很早就起来了,他坚持要冯子明去睡一会儿。这些天来,冯子明也太累了,他叫冯子明去休息以后,便自己默默地陪着女儿。爹爹起床后与婆婆一起上街买菜去了。

很早,许颜、周忆罗、杨文光、吴彬、杜小宇就赶来了,大家默默分好工,然后就各自忙开了。

大家正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一辆黑色小车停在了院子大门口,大家正想着是谁来了,就见崔扬下车走了过来,韩冬生一见是崔扬,立即迎上去怒目相视,许颜也看见他了,她反复想了想,也还是赶了过去。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滚!”韩冬生强忍住怒火。

“韩叔叔,我想看看韩柳。”

“你想让她死了也不得安宁吗?滚!”韩冬生怒视着他,恨不得吞了他。

听说崔扬来了,柳敏芝也急忙从屋子里出来,她一个劲地把崔扬往远处推。

“你来做什么呀?你快走吧,让妞妞安静点,快走吧!”柳敏芝又哭得声嘶力竭。

崔扬尴尬地退出了院子,许颜跟了上去。

“你来,心也到了,也算是送了韩柳。”

“许颜,帮我把这个戴到她的脖子上。”崔扬的掌心有条项链,上面还拴着一个心形小匣子。

许颜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他们的合影,还有几丝头发编成一个极小的辫子盘在小匣子里。

“我和她的。”崔扬面无表情地说完就转身钻进了车里。

许颜默默望着他离去,转身进入屋内,把项链交给冯子明。

冯子明打开看了看,走近韩柳,她脖子上戴着他们结婚时的项链,他把它放进她衣服的口袋里。

几天后,崔扬的妻子病逝,死于先天性心脏病。办完丧事,崔扬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睡觉、喝酒,睡觉、喝酒。

他的人生第一次如此迷茫,混乱不清。他一直以为自己倾其一生,奋力追逐的是太阳,就像夸父追日一样,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勇敢地向温暖和光明的方向闯荡,现在却突然发现前方不是太阳,而是月亮,阴森森,冷冰冰,寒气逼人,凉透身心。

门外的爸爸、妈妈和女儿是三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们还在试图说服他。他们一开口,他就摔东西,弄得一阵噼噼啪啪乱响,现在他们乖多了,轻手轻脚地听他的动静,又轻手轻脚地离开。隔着门,他能清晰地体会到他们的不安和恐惧,在今后还必须活着的日子里,他是他们的擎天柱。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一抬手,酒杯飞出砸到墙上,“喀嚓”一声,碎片四下飞溅。

那个女人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她脸色蜡黄,嘴唇乌黑,眼睛浮肿,还充满血丝,她喃喃地诉说着她的背叛,然后请求他的原谅。他对她的心冷到冰点,可恶可憎的女人,居然还敢一遍遍求他原谅。她紧贴在他胸口,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希望他会说出原谅她的话。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他感到自己的血管在一节一节地封冻,但他依然抱着她,看她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拿起酒瓶,咕嘟咕嘟一阵猛灌。

第七天,门开了,他又衣衫整洁地回到阳光下。过去的已经过去,太阳明天依旧会升起,我们能把握的只有今天,只有现在。把握住我们所能把握的,不管明天是幸福还是灾难,我们都要静心地等待,时刻准备好自己,以迎接生活赐予我们的一切。

他又重新准备好了自己。

经过公开、公平、公正的竞聘、选拔,市人民医院护理部副主任许颜脱颖而出,当选为护理部主任,成为全市最年轻的护理部主任。从一名小护士成为一名合格的护理部主任,许主任付出了比常人多出几倍的心血和汗水。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她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神圣的护理工作中,从专科学历到本科学历,再到医学管理硕士,许主任一直孜孜不倦地学习,不断提升自己的素质和技能水平。

她一直默默耕耘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却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她曾多次获得省、市、局科研进步奖,承担卫生局立项课题一项,完成国家专利两项;已在各种医学杂志上发表论文25篇。她曾多次获得市优秀护士、优秀管理者、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

在就职报告中,许主任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她从一名小护士成长为护理部主任的成长历程。市各电视台、各报纸杂志争相报道市人民医院护理部这位新任主任的事迹。

电视里,许颜一身面料考究、剪裁得体、式样时尚大方的黑色西服裙,内衬一件红色黑圆点的吊带衫,气质优雅、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