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之前,妻子小玉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先是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原本打算早晨就告诉我的,不知怎么搞的就给忘掉了。小玉让我去一趟本市刚开业不久的一家仓储式超市,她报了一堆需要购买的物品名称,我一一记录下来,一张纸写得满满的。“要买这么多东西啊?”在她斟酌是否还缺少什么的空闲时间里,我随口问了一句。于是小玉就开始埋怨起我来,她说:“让你做点事,你总是要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我晚上值夜班,也就不用劳你的大驾了。”小玉一定是在她的护士值班室打的电话,她的口气一听我就知道了,她的身边一定还有其他护士。我曾经在那里听见她们给自己的丈夫打电话,口气和小玉打给我时一模一样。而小玉在娘家或在她姐姐家给我打电话时,不是这样的,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怎么说呢,有点像调皮的小妹妹,口气带着撒娇的成分。
女人骨子里有表演的欲望和表演的天份,她们擅长对生活细节的把握,能够巧妙地在不同的场合传达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看法对别人讲过,包括我妻子小玉在内;我只把类似的想法同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小同说过,那是六七年前的事,而小同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已是一片模糊。
小玉在电话结束之前补充了一句,才让我突然想起来,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按惯例家里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打扫和清理。“我就喜欢干干净净地过节,”小玉画蛇添足地说道。
我在超市里买了五块抹布,两把扫帚,两筒洗洁精,两只拖布头,还有香皂、肥皂、洗发膏、花露水等等整整两大包东西;我是对照着记录小玉要求的那张纸一样样取的货,其余的东西我连看都没看一眼。但有两样食品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我只好拿着那张纸去询问胸口挂着牌子的营业员,营业员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微笑着告诉我食品设在二楼。两罐蜂蜜、两盒酥饼,都是小玉喜欢吃的东西。我忽然想到,小玉怎么没让我买两盒月饼呢?
忽然,我身体里的某个闸门呼地一声猛然打开了,小同的形象一下子跳了出来,我怎么会忘掉的呢?小同出事不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吗?她从我这儿离开——那天晚上出奇地热,月色很好——我送她下楼,打算送她回家,她坚持不要我送,好像还开玩笑地说:满大街都是人,没什么好怕的。我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后背倏地一闪,很快就在我视线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当天夜里就传来了她发生车祸的噩耗。我是经人介绍认识小同的,到那天为止我们相识不过一个多月。第一次谈女朋友就遭遇这样难以解释的事,除了发呆之外,我还能有什么表示呢?
有关小同的情况,婚前我同小玉作过简单的介绍,我的心态介乎“不讲不好”、“讲多了也不好”两者之间。当小玉听说小同因车祸身亡时,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她坚持追问我当时和小同发展到了哪一步,她说她原本是不想问的,因为小同不在了,所以她必须问。我说这和小同在不在有什么区别呢?小玉说当然有区别啦,要是你们有了两性关系,那就说明你这个人命中克妻……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觉得不是命运对我不公,而实在是对小同不公;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能享受到性爱就告别了人世,那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啊!我为小同的命运打抱不平。我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很有效,至少比抵赖高明得多,小玉被我表现出的悲悯深深地打动了;她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回到家天色已近傍晚,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开灯,坐在愈来愈暗的书房里,心里出奇地平静与安宁,仿佛乘坐着时光之船悄悄离开了喧闹的俗世。
洗手间里嘀嘀哒哒地漏水,用来洗淋浴的莲蓬头早该换一个了。
我起身走出书房,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侧耳聆听着洗手间里发出的细微响动。月亮刚刚升起来,月光从阳台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客厅里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灰色。
我站在客厅中央犹豫着……
此刻和小同唯一一次到我这儿来的情形十分相象。我的双脚似乎分别踏在了不同的时间之船上。
我和小同起先是在外面散步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是不是故意设计的呢?)就来到了我家门口。那天气热得异常,我们两人身上都微微地出了点汗,我邀请小同上去坐坐,喝杯水,小同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感到我和小同的关系明显地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上楼的时候我牵住了小同的手,她并没有挣脱,两人的手心都有点微微的汗湿。我被欲望催促得直打哆嗦,很想抱住小同,黑暗的楼洞里,我几次都想这么干,却最终什么也没干。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浸润着空气,屋子里清晰可辨,我没有开灯,小同好像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提出开灯的要求。两个人喝了不少水,身上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我建议小同到洗手间冲个澡,小同迅速飞了我一眼,被我早有准备地捕捉住了。
小同说:你呢?你不热?
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炸开啦。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你先冲,然后我再冲……
小同起身走出屋子,走向洗手间,进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可不准偷看啊。
我的血液燃烧着……
小同进去了,里面哗啦啦地放着水,我在外面问“水烫不烫?水冷不冷?”小同回答说水温正好。小同在里面仍然没有开灯。洗手间里也有月光吗?我一时想不起来。
洗手间里也有月光吗?这个念头追逐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搬了张方凳,轻轻地放洗手间门口,然后站上去,把脸贴在气窗上。我看到了什么呢?
…………
朦胧之中,我被下夜班回来的妻子小玉摇醒了。我蜷在沙发上早睡着了。
我听见小玉说:“怎么,你已经开始打扫啦?不错不错。”
我犯着迷糊说:“我没有打扫啊,我打扫什么啦?”我不明白小玉说的是什么。小玉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搁在客厅里的一盆污水给我看,还说:“那不是你干的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站在那里发呆。
小玉左找右寻的,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洗手间的门口留着几道污水的水渍。小玉抬起头来察看洗手间的气窗,表情疑惑不解。
小玉说:“怎么,你就擦了这个气窗?”
我说:“我想看看洗手间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