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正下着小雨,我在办公室无精打采地翻一本杂志。雨佳的电话打过来,她问我知不知道老何离婚的事。我说知道啊,都离一个多月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她问我老何有没有提到她。我说你问这个干吗,是不是有什么事。雨佳说随便问问,没什么事,你们是铁哥们,你多关心关心他吧。我说那当然。然后双方就说再见挂了电话。
雨佳的电话让我看不下杂志,我知道如果没有事,雨佳是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的。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十几层楼下,因雨雾而显得不太真实的汽车的轮廓,分析着雨佳电话里未曾说明的意思。
雨佳一向是有话直说的女子,当然是必须说的和想要说的话,她不属于信口开河那一类人。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和她交上了朋友,然后又把她引入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来的。
雨佳处事分寸掌握得很好,在我们这个圈子里遇到任何事情,她总是第一个和我商量。但今天她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她打来电话言不及义,好像是等待我说什么。难道她真的和老何有了什么瓜葛?当然,老何对她有意思是明摆着的事,但按照雨佳的标准——我是知道的——老何成功的希望不大。
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雨佳。
雨佳开了一家批零文化用品的小商店,位置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下了楼穿过马路再走两分钟就到了。
推开商店半掩着的门,我第一眼看到了搁在柜台上的烟灰缸,洗得干干净净的。我的天!雨佳居然算到我要来登门拜访了。
以往我总是这样,一进她的店门就张罗着找烟灰缸。因为我办公的地方禁止吸烟,整幢大楼只有洗手间里才能过上瘾。后来弄习惯了,每次到雨佳店里,不用我提,她第一件事就是笑着把烟灰缸塞到我面前。我曾经打趣说哪一天你替我把烟备上不就齐了。她说你想的美,你想到这里做老爷啊。两个人开心地笑了一通。
雨佳今天是有备而候,倒是我无备而来。我说无备还有一层含意,我有一个多月没来雨佳店里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凭借电话保持着联络。雨佳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最近不去她那里,她知道我不想说:就当没那回事。
导致我疏远雨佳的直接原因是我和妻子小芹闹了点矛盾,而矛盾的核心是小芹认为我近来对她关心不够。归纳起来有几条:1.不陪她逛街;2.出差回来忘了给她买纪念品;3.双休日不肯下厨房;4.两次和同一个女人在街边聊天。
小芹很谨慎地说出第四条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这是矛盾的关键所在,前面是老三条,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但最后一条从她嘴里轻轻吐出后却具有很强的杀伤力,我仿佛被正舒适享用的真皮沙发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
我说:“你看见啦?净瞎说。”
“有人看见的。”小芹马上进入角色,很气愤的样子。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做痛心疾首状。
小芹三言二语说出那个女人的大致形象,紧逼着问:“是不是有这个人?”
她说的正是雨佳。
我嘴上仍顽固抵抗,心理不免有点发慌,只好敷衍说:“不用说没这事,就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我就没有和异性交往的权利了吗?”
小芹说:“我也不是那意思。你平时总是强调自己工作忙,生活压力大,怎么会有空和别人在街边闲聊呢!”
“你怎么知道那是闲聊,说不定我是在和人家谈工作。”我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看样子别人没有冤枉你。”小芹的冷静使我失去了继续抵抗的理由。
通常在我无声的时候,小芹便开始进行总攻,这次也不例外。但是她的毛病是一旦进入总攻阶段,就失去了真正的目标,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狂轰滥炸。
小芹开始数落其他人的不是,说我妹妹好吃懒做;说我妈妈是一个十足的偏心眼,只向着女儿;说我关心儿子的程度超过关心她十倍……她的话越说越多,情绪越来越亢奋,直到被自己的言词鞭策得泪水纷纷,稀里哗啦。通常,在短暂的平息之后,我总是做出点姿态来缓和局面,我会绞一块湿毛巾递给她,然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几句道歉的话,一场暴风雨就此转阴到多云。
可这回不知怎么回事,我私毫没有自责的念头,我倔犟地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意志坚定地没有把一转身能够拿到的毛巾递给她。她也不明白我是中了哪门子邪,表现出反常的坚韧。当时的情形好比原本默契的对手戏,突然有一方溜了号,导致了冷场,进而形成尴尬的局面。
由我挑起的这场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终没有赢家。小芹据此推断出“那个女人不一般”的结论。这是在我们和好如初后她在我的怀里半真半假说出来的。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恍然如梦醒——我那天坚持慷慨不屈,动力竟然是源自于雨佳。换句话说:为了保护雨佳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宁可违背自己惯常的性格,甚至不惜让小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雨佳对我真的那么重要吗?一个多么愚蠢的提问。我嘲笑自己不打自招。
二
这回你该知道了,我这个人的毛病在于总觉得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解决。事实给了我十分有力的回击,我在处理与雨佳的关系问题上显得狼狈不堪、莫名其妙。不得要领的我就像个不守规则的运动员一样,毫无道理地逃离了赛场,把雨佳一个人晾在那儿。
如此说来还得感谢老何啊,且不管他和雨佳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他给了我一个重新走近雨佳身边的借口。
这会儿雨佳满脸喜色地望着我从外面进来,看见雨佳的脸,仿佛我刚才穿过的不是一阵小雨,而是太阳做成的丝从天飘落一样,这里是一片温暖的晴天啊。
雨佳问我:“今天怎么有空?好些时候不过来坐了,是不是怕我拉你的生意?”说着她递过来一条干毛巾让我擦脸。
我摘下被雨水打湿的眼镜,擦了擦眼睛,又擦眼镜,心里在琢磨怎么接茬。
没什么太高明的伎俩,不如单刀直入。我说:“老何是不是到你这来过?”
“他没有告诉你吗?”雨佳显然被我的突如其来打乱了阵脚,答非所问,“他昨天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老何现在深沉多了,”我故作轻松的说:“你当他像你似的什么事都告诉我啊。”
“也不是,他恐怕是觉得不太好说。”雨佳打了个圆场,顺便为自己找到台阶,“你以为我什么事都对你讲,不要太臭美……”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看样子真是我自作多情。”我也跟着雨佳一起笑。屋子里回荡着发自内心的真挚和默契的气流。
“好吧,”雨佳一本正经面对我,“我想听听你对老何这个人的看法。”
我说:“那还用说:两个字:实在,这算是优点吧。缺点,就是有点迂,要不怎么会叫他老何呢,名如其人嘛。”
“那他为什么要离婚?”雨佳的提问进入了实质。
“你没听说过‘婚姻穿鞋论’吗?这我可说不清楚。”我最讨厌把男人之间议论的话题拿去讨好女人。关于老何的婚姻我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雨佳踟蹰着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说:“你怎么啦,好像变了个人,你是不放心我,还是心里有鬼。”
停了片刻,她还是说了。
她说:“最近老何来找过我两次。”
我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没有打断她。
她接着说:“他过去也对我说过要离婚的话,我当然是劝他一定要慎重,后来听你们拿他开玩笑,说什么‘天下男人都单身了老何也不会离’之类的话,我也就没有多在意他的话。你想,我一个女人,又不了解他老婆的情况,我当然对他的婚姻没有发言权。上个月,他来征求我的意见,说他决定离婚,问我怎么看。我说我能怎么看,我说你离不离我都把你当朋友看。他就说了,说对我有好感,又问我怎么看。我说我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不想把自己和别人的婚姻搅在一起……”
“你好像对他的表白没有表示反对。”我急于想弄清她的真实想法。
“说真的,老何这么真诚地向我袒露心扉,既让我意外又令我感动。可是他坚持要我谈谈对他的看法,你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平时有点蔫,碰到事儿特别较真。我只好告诉他,不管我怎么看你,不管我是否接受你的好意,请你不要把我和你的婚姻搅在一起。他要求我说明白一点。我说你让我怎么说啊,你让我立马就表态啊。他说不是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也只有照着他的要求说了,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离婚……”
“他怎么说呢?”
“他说他就是因为我才下决心离婚的。”
“你被他打动了?”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突突地发虚,嗓子眼干涩燥热。
“我说你干吗要在离婚前来跟我说这些呢?你现在还是有老婆的人,你就没有资格向我……我要求一个起码的平等不过分吧。上个星期他果真来了,他告诉我他已经离婚了,这次他反倒没逼我表态,你说奇怪吧。”
“这有什么奇怪,我看再正常不过了,要是我也会这样。”
雨佳没吱声,她用眼神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自以为是地说:“一个人在离婚前需要各种力量的支撑,包括感情的力量,去战胜自身的软弱,一旦走出了婚姻,支点就消失了。”
“什么消失了?”雨佳的声音暗淡下来。
“一切都会消失,但一切也都在你身边。”
“这么玄乎,你不要哗众取宠好不好。”雨佳的笑容来得有点勉强。
“我是说该到你决定取舍的时候了,你并不欠谁的,你仍然有选择的自由……”我为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很失望。
“噢——”雨佳如释重负。
我的心却重如磐石。
三
我第一次把雨佳带进我们这个圈子是一年前的事。我和几个朋友约好晚上去吃火锅,由我作东。我在打电话约他们的时候,预先告诉他们今天要带一个新朋友。我没有告诉他们新朋友是个女的。我在给老何打电话的时候,还和他开了个玩笑,我说:要不要我给你老婆打个电话。老何居然信以为真了,他说:吃饭的时候再打吧。
那天晚上雨佳说话不多,却赢得了朋友们的一致好评。特别是老何,第二天打电话给我,对雨佳的言行举止赞不绝口。我在事先曾告诉雨佳,老何是我最铁的哥们,我并没有向她做仔细的解释,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我只是随便地说了一句。而雨佳在这方面表现了超人的睿智和敏捷。面对有点木纳的老何,她主动向他提了两个问题。
听说你会看风水,什么时候帮我店里看看?
你怎么老是不动筷子,今天是AA制吗?
老何咧开嘴笑了,他用愉快的眼神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报以会心的一笑。老何终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老何首先对我表示了不满,他神采飞扬地指责我,“为什么不早点把雨佳介绍给我”,他还说我总是好运相伴,是不是“什么里藏着什么”。
我有点急了,加上火炉子的烘烤,出了一头的汗。我笑嘻嘻地打了老何一巴掌,让他不要胡说。
雨佳故意打趣道:“笑里藏刀、棉里藏针、水中藏月……”
老何笑不过来,一口气呛到了,不停咳嗽着,仍然断断续续地说:“不说了——不说了。”
我说:“当心晚上说梦话,让你老婆抓住把柄。”
在第二天打给我的电话中,老何除了赞美雨佳之外,还向我仔细打听了雨佳的一些情况。我取笑老何是不是对雨佳相见恨晚,老何说这倒不至于,不过他坦率地承认“雨佳的确很动人”。老何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追加指责我说:
“我哪里会看什么风水,你拿我开穷心呢。”
我说:“雨佳逗你玩,你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呢。”
老何在电话那头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忽然冒出一句:“哎,真是挺有意思的。”
四
半年前的某个周日,老何来电话约我下午到他家去玩,他在电话里闪烁其词。我问他:“有事吗?”话一出口,我突然觉得很荒唐,我们见面什么时候需要过理由呢!老何吞吞吐吐,说没事没事,他告诉我下午老婆值班,女儿到爷爷奶奶家去了,就他一个人在家。我立即答应他过去。
那天我在老何家平静地度过了两个小时,谈话的内容无关痛痒,我已经不记得了,而后来发生的事与当时的谈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我打算回去的时候,老何用试探的口气提出来要我陪他去见一见雨佳。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他是不是有事找雨佳。老何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她。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老何告诉我,他是突然想起来要见雨佳的。对他的话我半信半疑。给雨佳打完电话,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墙上的电子挂钟表明离约定的时间临近了,我催促老何动身,老何的意思是等他老婆回来打个招呼再走。
我说:“要么这样吧,给你老婆留个条。”
老何说:“这个主意好。”
写好字条,老何迟迟疑疑不想走,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交待,不要婆婆妈妈的。
他看着我,有点腼腆的样子,弄得我不大自在。我催他快走。
他重新看了一遍纸条,然后把它放在我面前。他说:“你签个名吧。”
我愣住了。
签名。什么意思?我一脸狐疑。
“你证明一下嘛。”老何面无表情,至少让人看不出什么暗示。
“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我在纸条尾部签了名。
到了雨佳店里,老何令人不解地恢复了往日的木讷神情,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翻一张报纸,偶尔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好像他刚刚认识雨佳似的。其实,火锅店聚会的半年里,大家至少在一起聚会过七八次,彼此应该是很熟悉的了。我知道老何心里一定有事,他这个人就这样,有点事情马上表现在脸上,他的脸完全是情绪的晴雨表。但今天他的表情有点古怪,让人捉摸不透。我好几次打算问个究竟,终于没能问出口。我不知道问他什么,尤其是在雨佳面前。
事后我想,是他主动要见雨佳的,见了雨佳又一声不吭,事情好像不大对劲。
我把我的疑虑婉转地告诉了雨佳,我想听听她的看法。出乎意料,雨佳对我的“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十分冷淡。
她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他想什么,你不会直截了当问他么,干吗躲躲闪闪的?”
我被雨佳的话呛住了。她怎么也变得怪怪的,莫非是我不正常啦?!
过了不久,老何和老婆提出来离婚。事情似乎越来越明确了。
当老何垂头丧气地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的慌乱丝毫不亚于他,我劝他不要头脑发热,警告他“这可不是儿戏!”可我的警告就像烟灰落进一潭水中,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老何木头人似的头也不抬,坐在那儿抽闷烟,独自想着心思。
雨佳那边也有了反应,她告诉我老何最近总是往她那儿跑,去了又不讲话,只顾抽闷烟,或者心不在焉地翻一通报纸,然后走人。雨佳很不经意地提醒我,说:“他(指老何)要不是你的朋友,我可不欢迎他到这儿来。”我对雨佳说:“他现在也是你的朋友嘛。”雨佳于是气鼓鼓地拿眼睛瞪我,说不出话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淡淡的愁绪压迫着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比雨佳和老何好,往日的喜笑颜开倏然一下子从我们身边消失殆尽,就像一阵青烟升起,捉也捉不住。
五
至于老何的艰难离婚历程,以及他获得雨佳芳心的过程,并没有什么与常人迥异之处。半个月前,老何在向我发婚宴请柬时说了一句真话。他说:我没有想到这辈子会离婚、再婚。“但我真的很幸运。”他最后补充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在老何和雨佳的婚宴上,我向他们表示了祝福,然后就敞开了胸怀喝酒。那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当然醉了。我的行为举止在小芹看来有几分怪诞和夸张,因为我在酒桌上一向是缩手缩脚的,从来没有过迎刃而上的表现。在我烂醉如泥之后,小芹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大度。她协同老何和另外一位朋友将我搬上出租车后,不无兴奋地对老何说:他如果再这样醉两次,说不定酒量就会有所提高。
小芹对我醉酒的态度是老何后来告诉我的。当我追问小芹时,她笑了笑,淡淡的,笑而不答,仿佛我刚刚认识她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