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账单风波后,阿飞看我郁郁寡欢,在哲学课上扔了一个小纸团过来,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鄙视搞早恋的学生,成绩不好都是早恋害的。”
“鄙视我也少不了一根汗毛。”我在纸条反面写道。父母从小学起就认为我很有问题,他们认为从小到大我就没做一件正确的事情,这让我很自卑,甚至当我在小学六年级的一次数学考试中得了一百分,他们居然和老师一起认为我偷看了同桌男生的答案。
再往前回溯到小学五年级,我在桌子下边阅读董小宛在清宫中如何被迫害、如何陷入三角恋的小说,并用铅笔在空白处画上我心目中的古典仕女形象。老师把我揪出来,告诉父母,我在看一本关于妓女的黄色小说。而我不过是被才子佳人的故事打动而已,完全不知道男女相爱之后还会滚床单,因为书里并没有写到。
漫天的星星,我孤零零的影子被月亮光拉得长长的。妈妈把我推出门,关上门说,如果你不能认真对付中考,就不要回这个家了。我已经十二岁了,不想动不动就哭,于是把双手插到裤兜里,漫无目的地在工人新村里乱转,最后还是转到家门口,我不信妈妈就这么容易让我离开。确实,她在又一次开门后见不到我,着急地出来寻找。
在黄色书刊风波过去后,我数学成绩又开了红灯。这下糟了,我担心会被爸妈打死。我还小,对死亡有着本能的恐惧。虽然我不知道进了中学以后还会有什么更令人期待的生活,我只能想象长大后,进某一机关或是一家厂子,和父母现在过着相同的日子。
第一次,下课后我没有回家,我拿着零花钱,坐了长途汽车逃到嘉定姑姑家,求她们收留我。在我没心没肺地睡着以后,刚参加工作的表哥和表姐,翻了我的书包,看到了我开了红灯的卷子以及字写得像狗爬一样的日记本,上面不知所云地写了一些类似数学老师告状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可怜的隐私,就这样被无情地糟践了。
第二天,我被送回家里,父母答应我不再追究这件事情。
所有的人都指着我说,这孩子,能考进三类中学已经很不错了。但后来我居然用令人胆战心惊的分数考上了区重点,一分不差、一分不多。这让父母喘了一口气,有了对外炫耀的资本。但那之后的几年,我继续用吊儿郎当的分数考验着父母的心脏。直到高三,我早恋又失恋,这回妈妈没把我推到门外,除了表达对电话费的心痛外,她告诉我,二十年后你回过头来看,会后悔喜欢过这么一个侮辱你未来眼光的男生,而你自己,也许在同学聚会的时候,中年发福。
我对父母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进修绘画,考一个艺术类院校。这个要求在初中的时候也提过,可爸妈以美术类学校学生的文科成绩都很差的理由,来让我知道那是一个差生走投无路时最后的出路。我喜欢画画,虽然这些年只是断断续续地上过一些兴趣班,但自认为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能取得突飞猛进的进步;而父母则认为,只要还有一丝考上大学的希望,就不能动那个脑筋。他们还举了例无数艺术院校学生抽烟、喝酒、谈恋爱、打胎、穿奇装异服的事实,来掐灭我处于萌芽状态的理想。
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的理想,连碰都没办法碰到,只能翻翻以前兴趣班里画过的几张几何形石膏作业聊以自慰,或者是照着电影明星的照片画铅笔素描,就和现在街头卖艺的那些人画的东西差不多,麦克尔·杰克逊、玛丽莲·梦露、老毛、斯大林……一排溜用夹子夹在摊位的绳子上。那些殡仪馆门口卖白事用品的小商店也这么给人画肖像,只不过是用黑框子框起来。这些东西在后来上夜大时被老师呵斥,他让我把以前自鸣得意的明星肖像撕掉扔进阴沟洞里。这太残酷了,相当于告诉了我,自己画得一塌糊涂。
我的眼泪掉落在阿飞给我的纸片上,继续写道:“我已经被人鄙视惯了,也不差你这一票。”然后团一团,恶狠狠地往他脸上扔过去。哲学课老师习惯站在课桌第二排讲课,第一排学生在他屁股后面点火他都不会知道,只要不发出声响。
阿飞扔回一张新纸条,还有一张草纸,说:“不好意思,我兜里只有准备大号用的草纸了,擦擦眼泪、鼻涕还是可以的。”我用皱巴巴的草纸擤了一下鼻涕,用手把眼泪抹干。
纸条上写:“阻止豁牙打我的勇气哪里去了?你有勇气谈恋爱,倒没有勇气面对被人家踹,有这点勇气拿去把数学测验题搞搞明白。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看不起你,和你绝交。”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这件事情。
从美术馆回来,我在聊天软件里加了阿飞好友,他吃完晚饭才爬上来,这个时候我刚吃完一碗兰州拉面,外加两块鲜奶蛋糕。
“吃的什么?”他问。
“兰州拉面,外加两块鲜奶蛋糕。”
“你比以前胖了不少。”
“跟你说了,不需要提醒我。”
“有孩子了吗?”
“关你屁事。”
一阵沉默。
这种抵触并不说明我真的抗拒他,就像在中学,我常常骂他神经病用来伪装自己内心的软弱。而他,也不会真的认为我讨厌他。
我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了,自从我写信告诉他关于我和第一个正式男朋友种种纠结之后,那一年的圣诞节,他第一次没有给我寄卡片。圣诞节时也会收到他的圣诞贺卡,有一些打开后会有小闪灯和滴滴答答的音乐,很温馨,我一直打开关上、打开关上,直到电池没电,音乐走调。我认为,和一个男生谈自己的感情问题是把他当哥们的,也许他觉得太婆婆妈妈,甚至无聊,就不理睬我了。再后来不流行纸质信件了,每五年的校庆我们俩各自缺席了一次,从此相互没有了音信,再后来我几乎想不起他来,就像被我塞到纸板箱底的中学文凭,直到今天。
我知道他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有一种人,是能让我招供一切的。比如,从银行离职前找我谈话的警察,我看着他,就心虚。他在我还未开口之前就知道了所有事情,告诉我,要我自己说是给我一个坦白的机会,看在坦白的分儿上,也许可以从轻发落。阿飞也有这种功力,当然这个不叫坦白。我可以把他当作昨晚酒醉呕吐的水斗,吐出来就好受很多,只是,今天还不想告诉他。
用网络聊天的好处是,可以清醒而迅速地理解这些字的意义而不被对方的表情左右。如果这个时候阿飞坐在对面,我可能会言辞闪烁,支支吾吾,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面部表情会透露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让秘密泄露。有些时候说到暧昧的地方,空气也会暖和起来。孤男寡女,很难保证不产生一些荷尔蒙的冲动,这种冲动是犯错误的根源。
当然,打死我也不会对阿飞有任何冲动。我总觉得和他就像左手和右手,紧紧握着也只有取暖的功效。
我打字道:“来谈谈你吧。”沉默就像安静的水下被一个跳水者打破,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工作和女儿,我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谈孩子可以谈到让一个女人打瞌睡。
当对面楼房窗户的灯光一个一个灭掉的时候,大饼立起来用爪子抓我打字的手,我转过头去看它,它跑到厨房叼了空饭碗过来。喔,居然忘了给它喂晚饭。
我起身给大饼盛了一碗狗粮,自己也拿了一卷夹心饼干来吃。大饼吃完自己的狗粮,抱起它睡觉用的小毯子“嘿咻嘿咻”了。这小子,我从来没给它找过女朋友,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学会这个动作的,大约是天性,足以证明“饱暖思淫欲”是地球生物共有的特性。
苹果弹了个对话框给我,让我睡觉去,还特意提醒我不要吃夜宵,容易发胖。我回了句:“正吃着呢。”她发送了一个“怒火”的表情过来,表示对我吃夜宵的不满。她正在和一个在交友网站刚认识的男性聊天。这阵子她忙于在交友网站和各种人“约会”,见过不少所谓的小老板、公司中层干部。其中有小老头,有想借交友出轨的中年有妇之夫,也有比她小很多的男生,欲求一夜情或者性经验。
“继续小心上当。”我打了个哈欠,打了这六个字给苹果。另外一个窗口,阿飞貌似还意犹未尽,我不得不告诉他我要去睡觉了。
这个晚上,月亮像一个被吃掉一小口的月饼,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窗帘飞起来,像嫦娥的裙裾。我终于可以躺到床上,手枕着脑袋,无聊且失眠。夜幕和黑巧克力一样黑,星星和月亮是嵌在里面的碎坚果。
我爬起来想吃点巧克力,也许甜食有助睡眠。松松垮垮的睡衣和乱蓬蓬的头发,借着月光看到卫生间镜子里鬼一样苍白的脸,不禁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回到床上。
第二天是周日,白日当头,中午才起床,楼下已经有小孩在溜滑轮,大人买菜回来,都是细细碎碎的生活的声音,下午又安静起来。
打开电脑,阿飞和苹果都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离不开网络了,我们都是。
一上线,阿飞就给我一个笑脸。
“我知道你肯定出了些问题了。”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字。亮闪闪的白色屏幕,把我的眼睛刺得有些发酸。
“昨天晚上一直想直接问你,我连你高中被人家踹都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躲躲藏藏?”他开门见山,拿了一把解剖刀似的,明晃晃,直截了当。
好吧,我崩溃了,我很容易崩溃,更何况现在还饿着肚子。
好吧,告诉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