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时候,Anson给我提了一次价,封了一个“首席摄影师”的头衔,他在向客人推荐摄影师的时候,把我排在优先的位置,对此,我很感激。虽然Sofia曾经说过会帮我说情,我并不认为她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工作努力,技术还行,从不出岔子,在单子的后续服务上,几乎没有出现过令人不愉快的状况。即便从利益角度来说,Anson也愿意把单子优先安排给我。我想让Anson满意,让他觉得缺我不可,随便他的一个什么样的溢美之词,我都要去亲吻一下电脑屏幕,当然没有人看见,如果不把大饼当人的话。
我帮很多不同类型的人拍照,用后期这支金手指,为广大女性做美容。我埋头工作,浑然不觉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做拖把的地步。忙得顾不上理发,只能随便扎一个马尾了事。皮肤被晒得黝黑,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很邋遢,唯一令我振奋的是体重确实降到了九十斤。
在这个行业里,那个谁都忙到想去跳楼的五月,被我勇敢地坚持了下来。数不清按了多少快门,虽然相机设计的十万次快门远远没有用完,但在拍摄半途,快门被杀完的这件事情一直让我害怕,害怕在客人花了足足三分钟把pose摆成功的那一秒,告诉她“快门按不下去了”,接着赶去维修站,身后留下客人僵住的笑容……还好这种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身体的疲惫让我无暇顾及深层次的精神体验,偶尔会想要一个稍长一些的假期,但一想到摄影师生涯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我面前是一条钱途无量的康庄大道,就觉得这点疲惫算不了什么。
阿飞问我:“如果有一个阿拉丁神灯,可以让你拥有你想要的东西,但只能选三样,你会要什么呢?”
我给了他三个图标:一碗饭、一坨屎、一个太阳。
我现在过的是一碗饭加一坨屎的日子,除了这两件事情,只剩下工作。工作当然不是太阳,但工作是为了获得未来人生中灿烂的阳光。现在,生意好得停不下来,婚纱、婚礼、写真以及一些小小的广告的活儿应接不暇,我忙得不亦乐乎。我在好几件不相干的事情里迅速转换,白天拍摄,晚上立刻转入婚礼的追光灯里,捕捉那些所谓的“令人感动的时刻”。一年前,完全没想到摄影师工作的收入会比银行职员要高,所有的一切,除了感谢我聪明的脑袋和坚定的意志力与勤奋以外,都是Anson的功劳,我对他的崇拜之情每日都在增加,像夏天伸开的雏菊,漫山遍野。
Sofia到处出现,论坛上,聊天软件上,同事的谈话以及我的冥想中。她的影像是升腾起的烟雾,怎么都赶不走。有时候,真希望活在《黑客帝国》,用电脑模拟一个现实,可以随意让自己长高、丰胸、翘臀、收腰、美白肤色,踢掉Sofia,成功站到Anson身边。但人生是一条体验之路,欲望获得满足才能体验真正的快感,步骤永远是:欲望——征服——获得——产生新的欲望。征服的过程远比得到目标本身来得刺激。我想起刚离婚那会儿碰到的一个佛教信徒,他虔诚地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那里人人都是菩萨,每天只需念经,不用吃喝拉撒,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忧愁和烦恼。佛教徒毕生的功课就是修炼,来世可入极乐世界。苹果和我一致认为那是一个极度无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即便是单恋,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也能让你觉得夕阳美如残血。人生就应该沿路欣赏风景,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到达目的地。
威廉这个人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烁了一下,这半年没有任何消息,洋葱头也很久没有去他的工作室了,如夜晚的野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不得不想到他的好,因为他的提携,我才能顺利入行。这个人是个矛盾体,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茫茫大海里的灯塔,我离开的那天,他是蓝精灵的克星格格巫。他有一些大师的范儿,却又飘飘忽忽,是一只掺进了空气的半瘪氢气球,浮在空中,不上不下。这会儿完全不知道漂去哪里了。
去年在他工作室为那个小男人拍照时候,他扔给我一本充满暴力情色和彷徨不安的时尚杂志,在中缝,我看到了一组女孩长裙飘飘的作品,那女孩站草原上,前方一片广阔的草地,我想她触到了我的心境,那是让人感觉到纯洁希望的旷野,风把头发和裙子轻轻吹起来,这种浪漫主义风格,现在始终贯穿在我自己的摄影作品中。
至于工作,我不想说是什么“令人感动的婚礼”和“值得落泪的瞬间”让我爱上这份工作的,我不过是想得到好照片所得到好报酬。至于好照片的背后,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真相。大家看到的只是幕布前面精心设计的舞台,舞台背后,免不了有些凌乱和慌张、不甘和逞强。落幕后的故事,也在继续。
小赵主持的某个婚礼,新加坡新郎在上午走进新娘住的阁楼时,脑袋被碰肿了。晚上,新娘的舅舅喝了点儿酒,在婚宴上大吵大闹,外甥女嫁了外国人,并依此发达,也不救舅舅一把,舅舅下岗欠债,生活入不敷出,指桑骂槐地找新娘母亲的碴儿。新娘不买账,准备上前狠抽舅舅耳光,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的新郎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毫无娘舅经验的小赵临场发挥出色,终于没有让婚礼演变为某档吐糟的电视节目。“我应该加收劝架费。”小赵摸着他额头那个硬币大的乌青块说。
阿布很高兴地告诉大家,半年前某个婚礼里的新人离婚了,而新郎和当时的伴娘结婚了。他为什么高兴?因为第二个婚礼还是请他摄像,他可以赚第二次钱。事实证明,繁荣的婚嫁市场离不开狂热的离婚热潮,只要男人和女人继续把婚姻当作表白爱情的一部分,以为不爱的时候就可以将海誓山盟一起揉一揉丢进抽水马桶,婚庆行业将永远兴旺发达。
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正在帮他拍写真,化妆师是桃子。我需要一组大男孩率真的写真样片。阿布年轻又阳光,会在聚餐时喝饱酒的情况下,坚持不顾一切地送同事回家;曾因为前一天晚上迪厅蹦得太晚,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后,在迎接新郎的鞭炮声响彻云霄时才到达新娘家,差点被投诉。他对生活的毫无顾虑和满不在乎,让老婆显得有些霸道,但这些毫不影响他对朋友撕心裂肺的友谊。他兴高采烈地来做我的模特,还带着他的手风琴。
那几天我正被一桩事情烦恼着:某个婚礼上,新人的爸爸向Anson投诉我拍摄的宾客合影背后有一些橘黄色的投影,每个人都像套了半个合身的橘子皮,每天两次按时打电话来问我解决情况。我毫无办法、束手无策,我的闪光灯把人脸照得正常无比,但投影区依旧受射灯照射,反射出暗淡的橘黄色。
传说岳父大人是着名律师,女儿和女婿都在香港攻读法律硕士,新房豪华无比,红木书桌和书架,精致的实木像框让人看出这家的钱多到无处可花。我不知道应该感到羡慕呢还是嫉妒,当然这并不是我把合影套上橘子皮的理由。
每天接到大律师的电话,我就心烦意乱:“哦,这是酒店的责任;哦,那是灯光的问题;哦,那是……”
“你不用推卸责任,是你拍的我就找你。”
我猜婚礼上有很多重要人物,当然我一个都不认识。现在接起电话,我慌张地想学电信自动语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或者,更直接一些:“您拨打的用户去火星灭异形了。”
阿布在考虑拍照时把脑袋搁在手风琴的左边还是右边时,还不忘宽慰我说:“事情总会过去,碰到困难,我想总能解决。”
我认同他这句话,带着敬佩的眼神。当初在银行尤海波手下的那段时间,我觉得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得不到周围人的认可,无助而孤独,看不到将来。如今回想过去,那段日子在我人生里塞进了坚韧和勇敢,让我抓紧人生列车的扶手,任凭周围人拥来挤去,至今屹立不倒。彩虹总在风雨后,大律师是彩虹里飞过的一只乌鸦,“嘎嘎”叫两声也就安歇了。
影棚的灯“啪啪”闪着,拍摄到一半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阿布的老婆来了,桃子对我眨眨眼:“来视察了。”
阿布的老婆瘦而高,挽着Coach的包,阿布看着她,傻乎乎地笑。老婆大人扫了一眼我和桃子,客气地微笑打招呼。随后转头向着阿布,立马变脸:“我在小肥羊定了位,我先过去,你别迟到太晚,车钥匙给你,你开过来。”家里谁主外,一看便知。
阿布傻笑着:“晓得,晓得了。”
阿布在老婆走后半小时,匆匆离开。
“年纪轻轻就妻管严,真没男人腔调。”桃子眨着眼睛说,“你知道吗,他们家房子、汽车都是老婆买的,也怪不得阿布在家气短。他又爱玩,老婆晚上十点钟打电话叫他回家,到家两个人就开始吵。老婆想给他生个孩子,他呢,觉得孩子妨碍自己的生活。上次有了一个,让老婆打掉,现在话柄都落在老婆娘家。”
每个公司都有一个热衷于打听同事私密的女人,她可以在十分钟内和你热络得比十年的闺密还亲,像个知心大姐,就算当她问你老公每个月给你多少钱时,你都不会觉得她太过分。作为获得信任的条件,你会从她嘴里得到其他人的消息,这消息已经经过艺术加工,会比实际情况过分或者夸张一些。几个月后,大家发现相互之间其实不存在秘密,而且事实被严重夸大,像漂在水里很久的死尸,肿胀出不少,这时她才会暴露出来。
我一直不理解桃子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打听和她连汗毛都碰不到一起的事情。她是那种喜欢隔着门听隔壁房间动静的人,如果现在的门还有钥匙孔,那她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偷窥的小洞。
为了让自己感觉更好,她把自己的幸福晒在屋顶上,赤裸裸,比欧洲那些裸体沙滩上的泳客所能裸的程度更甚,程度约等于那些人扒掉衣服后,再扒掉一层皮。我猜想她非常憎恨自己肥硕的身材,但又抵御不了半夜三更肚子的叫声,这是一个对吃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女人。
桃子老公已经把车停在摄影棚楼下,等了她一个小时。桃子的苹果手机响了,老公来催,除了最大声的音乐,还有最最剧烈的震动。一个手机的动静能把空气震塌掉,这就是老公送她的生日礼物。作为一个旁人,无论在哪个角度都能看到这只手机,因为这玩意儿永远被她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再等会儿,收拾东西呢,急什么急。”她翻着白眼对电话里说。
挂断电话,她说:“你看看我们家这位,男人就该这样被丢丢甩甩,照样全心全意伺候着女人。”全然忘记了几分钟前她还给阿布的妻管严下了没腔调的定论。
她拿起工作箱和iphone手机准备离开,关上门之前又把脑袋探进来:“我说VV,你可以买苹果手机了,真的好用。”无比心诚的推荐,像电视购物节目里做减肥、祛斑产品推介的主持人。掐指算来,这个推介活动持续了几个月,前一个月她曾得意地问我:“VV,你为什么不买苹果手机?”
“哦,手机还没有坏。”
上个月她又问:“VV,你为什么还不买苹果手机?”
“哦,这个,这个有点小贵。”
今天是第三次,我想叫她大姨妈了。这部手机让她的优越感高高凌驾于其他人头上,只要你拥有苹果手机,从此胃口大开,大便顺畅,心情愉快,远离色斑。她若再不关门,我会抡起那个三百元、只能发短信和打电话的破手机砸她脑袋:“有个苹果手机就这么值得你炫耀吗?看看你的魔鬼身材,一车苹果手机跟我换都不干。”
我跑去窗口边看楼下,老公正帮她把工具箱塞进车里,一分钟后四个轱辘一转,绝尘而去。人家好歹有一个不嫌弃没有魔鬼身材、送苹果电话机、还能在车里等她一个多钟头没有怨言的老公。放下窗帘,我一个人在影棚里落寞地无聊着。永远不会有一件事情只会给你单纯的好或坏,我安慰自己。单身有单身的爽气,两个人有两个人的热闹。
过了几天,大律师突然不给我电话了,世界一下子安静起来。这事儿得让Anson知晓,万一吵闹到他那里,先发制人,我倒显得被动了。
“哦,VV,我已经知道了。”Anson泰若自然,“新娘把婚礼照片投到杂志上了,作为婚礼专栏的专访用图,很不错。其他的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我长舒一口气,给人挣了面子,乌鸦可以闭嘴了,我也用不着去火星灭异形。
我能听出Anson在电话那头笑:“怎么,纠结了好几天是吗?”
“哟,我怕人家走法律途径。”
“胆子这么小?”
“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官司呢。怕事情闹大了,对老板你的名声不好。”
Anson后脑勺的光环在我心里发出崇高的光芒,金光灿灿的。有点像被放大的基本款24k金对戒的那个圈,神圣略带了一点哥特式的神秘,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却不和我通气。老板当然要全局考虑,考虑员工之间相互的利益得失,或者觉得是小事,没必要急着告诉我。我耸耸肩,谁知道呢,完全忘记或者完全没时间也能成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