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油灯寂寂,铁板幽幽,室中无声。方晖眼望周从彪的遗骸,心中莫名地悲凉,耳边仿佛又想起南阳侯朱志麟临死时的吟唱:“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周从彪,于今日之前,思虑一起,切齿咬牙,此时归于黄土,临终不惜向后辈折节求肯,只求存尸身于这“明教重宝”之下。其既非图利,亦不争名,方晖念及于此,便似满腔的仇怨消散了大半,多年来积郁下的愤懑,便也为之一轻。当下依周从彪生前之言,将其尸身盘坐于铁板之下,身上兀自插着那六只铁弩。方晖拜了两拜,心道:“你虽不识得我,但我深恨你十余载,今日你一朝归西,我也拜你两拜,不为别的,你确不愧为当年明教周颠之子,铁铮铮的一条好汉!”
当下安置妥当,方晖想起适才周从彪所说从人武镖局手中劫夺来的明教旧物,便欲去取。转念一想,这周从彪铮铮好汉,我方晖却也不是贪图他的物事才替他处理遗骸,虽是别人不知,但我也必不让他在天之灵将我瞧得小了。当下不取一物,收整了火把,携了长剑,举步便行。转念之际,又回过身来,又将原属周从彪的那枚洪水旗的铁焰令放在他身下。
方晖依照铁板之上所刻地图,一路前行,但觉地面越来越湿,再行一阵,密道中竟然全都是水。极目望去,水不见头,那地道一路向下,竟似乎水已没至前方洞顶。方晖心中一寒,莫要走到了此处却无路可出。眼见背后无路,当下默运内力,闭住气息,潜在水下,屏息前行。此时他内力已有相当根基,如此在水下行走了一盏茶时分,仍是内息悠长,正自害怕之际,忽觉头顶一宽,却似出了那洞。
此时便觉周身无一处被水压得不痛,略一疏神之际,吃了一口水。方晖这一惊非同小可,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难不成淹死在这里么?此念刚刚闪过,便觉身体急速上浮。
约莫有十丈之升,啵地一声,头出了水面。方晖抬头睁眼,见月在中天,四周寂静无声,竟然是身处在一深潭之中。远远望去,但见里许之外,一道瀑布有如白练挂在山涧之上,自己身距潭边十数丈之远,正在深潭中央,这水潭极大,正是那瀑布容水之所。
此时方晖方知,这密道机关造得极为巧妙,出口在这百尺深潭之下,那水却灌不进出口,想是那山腹之中通道一路向下所致。此时莫说自己再寻不到那出口在何处,便是寻得到,又如何潜得下这百尺深潭?
方晖定了定神,游至岸边,歇息了片刻,回思今日自午后至此时的经历,甚是后怕,此时脱险,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当下收敛心神,宁息片刻,将洞中所记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又默念了一遍,确认通诵无碍,立起身来,欲寻去路,适才险中不觉,此时却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此刻月明星稀,沿着深潭之岸缓缓行去,却见一条小径,直通向山下。方晖暗叹了一口气,既有山路,则必是有人行走,想是山中樵子、林间猎户往来之所,数十年来,谁又曾想到,这幽幽深潭之下,封闭着当年天下第一大教的重大秘密,又有谁能想到,叱咤一时的锦衣卫高官,此后便终年埋骨于斯了。
下山行得甚快,行出里许,方晖忽然想起,自己脱困之后,一时死里逃生欣喜之余,却忘了锦衣卫人众是否仍守在这山上,莫要刚经历过生死大限,却撞在这一众人手里,枉自送了性命。一念于此,方晖当即小心,纵身上了一处高树,但见山下路上隐隐闪出火光,想来锦衣卫便算大队散去,仍是有人把守在彼,丝毫轻忽不得。但这四处无路,唯有一条小径通往山下,只好放轻脚步,一点点向山下挪去。
正行之间,忽闻数丈之外,悉悉索索似有人声。方晖不敢大意,悄身隐在路边,施展轻功,一点点挨近过去。行不多远,却见三人伏在路边长草之中,树影掩映之下,若非小心,必然无所发现。方晖心中暗叹,这锦衣卫无愧其名,在这深夜路边,僻静之处,竟然伏有暗哨,若是适才自己不及时警醒,此时却已露了行藏。
但听得一人悄声说道:“王二哥,我们伏在此间暗哨,必无所获,倒不如安安稳稳地睡了。”
另一人声音极低:“你懂得什么,我做锦衣卫七年啦,这暗哨往往极有用处,你这般耐性,当心回去吃军棍。”
先前那人嗤了一声,想是不以为然:“二哥莫吓我啦,我家也是锦衣卫出身。诶,二哥,你可知这次是追捕什么人么?”
那王二哥道:“军中规矩你不知的么?这也是可问可说之事?”
那人又嗤了一声:“没看我职位低,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是为了南边的么?我说南边北边,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何必搞得这么水火不容?”
王二哥道:“这个我可就不知了,你去问胡大人吧,听说这次是南边放饵,诱捕一个周什么的高手,但放的饵却是足够分量,听说让人武镖局保着,咱们有内线在南边,咱们大头儿便想顺手牵羊了来。”
那人啐了一口,道:“今儿情状咱们都见了来,顺手牵羊,嘿嘿,反倒都叫人家来圈羊的狼给吃啦。”
王二哥道:“听说死那六个,都是高手,就这么叫点子给做了,什么信都没留下。这南边北边的事,不是咱们能想的。上头交代了下来,如果遇到南边的人,如果见了令牌亮了身份,咱就说上头有命令,协助捕杀,不破了脸面,其余的事,交给上头去做吧。”
方晖听到这里,暗暗点头,这锦衣卫内中,南北镇抚司互争短长,看来矛盾也颇深。想是南镇抚司便是那姓傅的老者以明教旧物为诱饵,想拿住周从彪,而这物事很是要紧,北镇抚司想乔装了去劫人武镖局的镖。谁想到周从彪极是厉害,不仅劫夺了镖去,顺手将北镇抚司的人杀了灭口,那在村店中被杀的六人,必是北边派来的了。可也正因如此,周从彪终于露了形迹,被姓傅的盯上了。
转念又一想,自己在那黑衣人身上搜来的令牌,写有“北”字,或许正是北镇抚司的号记,自己身怀此物,不知什么时候便派得上用场,以为脱身保命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