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的,我也相信,可惜十二月妹妹们却一心复辟,无法接受我的观点。”旻天望着志同道合的少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那么你知道首先要做什么吗?”
“什么?”绍原一时呆住了。
“让凡人像神人一样,参透天地间的奥秘。”旻天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其实除了法术,昔日天帝藏书的琅嬛殿中还有格物致知之书若干,比如天文地理、医算百工等等,都是昔日帝俊一族的佼佼者研修而得的天地奥秘。那些书从未向外人开放,而神人们就算知道它们的存在,也只认为修炼法术才是根本奥义,因此弃如敝屣。如今我可以将这些书籍都传授于你,你以后带到凡间广为传播,凡人便能习得改天换地之术,效力未必会比神人的法术差。”
“太好了,反正我也曾立誓摒绝灵力,如今更是要做一个凡人了。”绍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大事,“可是以后没了拉车的螭龙,太阳还能东升西落吗?”
“你仔细看那边。”旻天朝着西方归墟的尽头指去。
绍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汤谷上空的红光越往西越浅淡,最后在苍穹的尽头融合在天空的黑幕中。正当他不知旻天所指何物时,忽然,铺天盖地的红光熄灭了,整个天地变得一片漆黑。
“我只能将太阳的光亮屏蔽一时。”旻天的语声有些急切,“你快看!”
绍原瞪大了眼睛。果然,在那浓黑如墨的苍穹之上,他看到了一条彩虹——不,不是彩虹,是白虹。
纯白色的虹如同一座巨大的拱桥,横跨整个归墟,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大陆那头。这座白虹想必一直悬挂在天空,颜色却太过浅淡,只有当太阳完全熄灭了光辉,才能被人眼观察到。
“那是月虹。”旻天说着,撤去了屏蔽太阳的法术,刹那间,红光喷薄而出,白纱般轻柔的月虹便掩去了踪影。
“我的十二个月神妹妹死后,五方帝便派了一个名叫望舒的神人做月神。”旻天慢慢道,“当然,望舒无法像真正的月神那样将月光中的灵气散逸出来,他能做的只是驾驭着月车每天夜里巡游天际。”
拉月车的螭龙,只怕也一样老了吧……绍原默默地想。
“拉月车的螭龙,其实早在百年前便全部老死了。”似乎看出了绍原的心思,旻天苦笑了一下,“望舒无法再驾驭月车,却又深知失去月亮会引起人间的恐慌,便求我带他去了琅嬛殿,习到了世上最艰深的法术——他把自己变成月虹,从此每晚月车都能顺着月虹划过苍穹,世人至今都未曾发现异样。就算偶尔有人见到了月虹,也以为那是超凡入圣的桥梁。”
绍原听着这匪夷所思的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事,便定定地望着旻天:“那你……”
“不错,螭龙旦夕即死,我很快就会像望舒一样,化为日虹。没有月亮世人尚可生存,要是没有太阳,万物必将灭绝无疑。”旻天淡淡地回答,显然他早已做好了这个准备,“只是到那个时候,天地间再无日月精华可供修炼,神人妖三界中的两界都将逐渐泯灭,只有凡人能继续存在。”
“这个趋势,果真无法改变了吗?”绍原轻轻叹息。虽然他也赞同旻天建立凡人世界的主张,但对神人一族注定灭亡的命运,身为神人一员的少年还是感到莫名的悲哀。
“确实有人想要改变。”旻天说着,带着绍原离开了停放太阳金车的树冠,沿着枝叶编结的悬梯向树下走去,“我的父亲帝俊死前,留下了一粒精魂所化的种子,被十二月神带入了归墟深处。经过她们千年的灵力滋养,那粒种子已经孕育成人,十二月神打算将这个孩子培养成未来的天帝,复辟帝俊一族的统治。”
“如果新天帝能贯通天地灵气的话,神人们虽然又要沦为臣属,却也避免了泯为凡人的命运,是吗?”想起望舒化为月虹托起月车的壮举,绍原直觉得自己所见的神人不过像用雕虫小技吓唬孩子的杂耍艺人,实在不配称之为神。可即使是那么微不足道的法力,也足以让神人傲视群侪,将凡人和妖物视为草芥,那么他们将如何选择,也不问而可知了。
“是的,如果那孩子成为新天帝的话,一切又将回到原点,重复一万年来专断、欺压、叛逆、灭绝的轮回,无法逃避。”旻天脚不点地地踏过那些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悬梯,萧索一叹,“所以,我必须阻止他们。”
绍原默默地点了点头,真正理解了旻天的苦心。与其在神权中再挣扎万年,重复一条没有前景的道路,不如掐灭灵力的源头,让神人彻底变为凡人,建立一个没有法力压制的新的人间。
“我会帮你。”少年说出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日神判若云泥,不由得惭愧地红了脸。
“谢谢你。”旻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绍原笑了笑,“那么就按照我们先前说的,你先去琅嬛殿中研习造化的奥秘吧。囿于个人的能力,你只能先将它们记忆下来再广为传播,日后自然有人会去钻研。”
“只有对天地自然的了解越多,神与灵力的影响越小,每一个人才会得到更多的尊严,世间才会跳出压迫与仇恨循环往复的轮回。”
脑中回味着旻天的话语,绍原来到了汤谷边缘的归墟。赤红色的土地延伸进蔚蓝的水中,仿佛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不,是真正的燃烧的火焰。它们从日神旻天的指尖喷出,如同一条迅猛无伦的赤龙,顷刻间将无垠的海水烧出了一条一人宽的通道,而绍原顺着这条通道,一直走进了沉睡在归墟深处的琅嬛殿中。
或许是旻天为了保护珍贵的典籍,这个昔日的天帝藏书之处并没有水,墙上镶嵌的夜明珠将一排排书架照得清清楚楚。绍原找到了存放格物致知之学的殿宇,便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起来。
天文训、地理志、营造法、格物学、百药谱、数算术……吃了临行时旻天给予的赤丸,他不觉得饥渴,也不觉得困倦,书页上的每个字只要目光一扫,便镌刻在脑海中永不遗忘。
绍原孜孜不倦地阅读着,浑然忘我,人书合一,加上琅嬛殿昔日为营造静谧的读书环境,墙壁地板具有极强的隔音效果,因此绍原竟不知仅仅一墙之隔,泊钧也如他一般埋首苦读,不过泊钧研习的,是各种法术。
而命运的轨迹,也因这一墙之隔,开始分道扬镳。
等到火焰再度为绍原开辟出通道,接引他回到一片赤红的汤谷时,绍原的脑中已存下了书籍万卷,整个人如同通过了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看到了一片片从未想象过的新天地。
“你可知在琅嬛殿中读了多久?”旻天问。
绍原摇头。殿中无日月,他只知道自己实在困倦不过时会倚着书架小睡,一共睡了十余次。
“你来看。”旻天将绍原领到一个绯红色的汤池边,借着水面上荡漾的红光俯身一看,绍原不禁惊呼出声。
此刻水面上映出的,不再是他原来的模样,而是一个十八九岁青年的脸庞。这张脸神清骨秀,温润如玉,虽然带着以前少年的影子,眼睛却更为漆黑深邃,就像两颗深海中捞出的黑色灵珠,乍看暗淡,细看却光华流转,不知蕴涵了天地间多少奥秘。
“你可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神界的时间,原本就与凡界流逝的速度不同,因此神界之人轻而易举便可活到千岁万岁,但当他们长年生活在凡间时,就不过只比凡人活得久一些而已了。”
旻天望着惊讶的绍原,缓缓解释:“归墟也属于神界,因此你虽然只在琅嬛殿中待了十天,凡间却已经过了十年。但因为你的灵力不足,身体依然会长大和老去,却已经比你真正的岁数要年轻得多了。”
原来归墟中的短短一瞬,人间已是光阴飞逝。绍原此刻恍然明白,为什么泊钧要感叹指引他的神那么久才显灵了——“对了,泊钧呢?”
“他被十二月神所救,此刻大概已起程回归人间了。”
旻天见绍原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归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马上也会送你回去。”
“多谢日神。”绍原忽然想起一事,“日神能否告诉我现在昆仑国渐函公主怎样了?”
“你自己看吧。”旻天舒袖在身边的绯红色汤池上方一拂,汤池中绍原的倒影便立刻消散,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
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石砌的囚室内,隔着密密铁条望着窗外。她的眼睛漆黑如墨,面容如同远处的雪山一般苍白清冷。
绍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十年过去,渐函还是被囚禁在承渊台中,他希冀中的拯救或赦免都并未发生。
“我明白了,我该走了。”半晌,绍原重新振作精神,向旻天告辞。赤地虽好,终非久留之地,而他习得满腹经纶,确实渴望施展之地了。
“你走之前,我还要托付你一件事。”旻天说着,轻轻飘上扶桑树,从枝叶盘结成的宫殿之中抱出一样东西,交到了绍原怀中。
那居然是一个婴儿,一个女婴!
“她叫明夷,是我父亲最小的女儿。”旻天郑重地道,“我将她从十二月神那里夺来,现在请你将她带回凡界抚养。”
“原来是她!”绍原惊讶地望着怀中甜甜熟睡的女婴,陡然明白这就是天帝帝俊临死时留下的那粒种子,那粒复仇的种子。
旻天将这可能成为未来天帝的孩子交给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够将她如普通凡人女孩般养大吗?
“父亲遗留的精魂本无性别,只是因为十二月妹妹太阴之气的长年滋养,明夷才变成女子。我在她的身上加了十重封印,在这些封印全部破解之前,父亲给她灌注的意念都不会复苏。”旻天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帝俊一族复辟的最后希望,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粉嫩的脸颊,“你带她走,永远不要告诉她真实身份。”
“好。”绍原无奈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对自己能否抚养婴儿心存疑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前熟睡的女婴忽然睁开了眼睛,黑曜石一般闪亮纯洁的眸子定定地盯了绍原一会儿,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