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淮水,轩辕国使团终于见到了一座青灰色的城池,这让在潮湿的泥地里跋涉了多日的人们终于舒了一口气。
就连一向端着帝都使臣架子的昌寓都难掩欣喜,因为过了这座淇山城,距离神农国的国都烈山就不剩多少路程了。
在使臣大人的默许下,啃腻了干粮睡腻了泥地的车夫们都振奋精神,将手中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几辆马车风驰电掣般朝着城门跑去,将徒步前行的解州士兵们抛在身后。
“淇山也算是神农国的大城,不过看上去还比不上解州呢。”绍原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楼,向坐在旁边的泊钧随口说,“解州就是我轩辕黄帝斩杀神农国大将蚩尤的地方,蚩尤的墓至今还在那里——对了,蚩尤你知道吗?”
泊钧摇了摇头,对这个传说中如雷贯耳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绍原已经发现,泊钧对于各种礼仪和典故一窍不通,甚至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可这些都没有妨碍绍原对泊钧的好感和好奇——
在绍原的印象里,不识字没文化的白丁应该都是面目粗陋行为举止浅薄的,可泊钧就算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为什么看上去却依然气质高雅,恍如蒙尘美玉?
而且这几天接触多了,泊钧对绍原的戒惧抵触渐渐消散,口齿明显比以前利索起来,学习认字也是进度飞快,可他真正的身份,守口如瓶的泊钧什么时候才会吐露?
泊钧并没有察觉绍原的心思,此刻他只是掀开车帘一角盯着前方的黑布马车,皱起了眉头:“那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昌寓大人不让看。”绍原刚说到这里,正平稳行驶的马车猛地向后一顿,巨大的冲力让坐在马车里的两个少年顿时从座位上跌下来,绍原的脑袋还重重地磕在车厢板壁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听到外面一派马嘶,绍原捂着脑袋爬到车厢口,惊讶地询问车夫:“出什么事了?”
“好像前面有人拦路。”车夫回答。
若是平时,绍原绝对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克制着好奇心不去理会前面的纠纷,反正这旅途上的一切,自然有昌寓或方岩去解决。可此时他却觉察泊钧的神情有些紧张,大概是担心有人来抓捕他,于是绍原很义气地跳下马车,冲泊钧安慰地点了点头:“我去看看。”
越过前面的黑布马车时,绍原留心倾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然而就算刚才所有拉车的马匹都被强行勒住而引起骚动,这辆黑布马车里依然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除了极细微的呼吸声,直让人怀疑里面空无一人。
“这么说,你们是不肯让我们先进城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看样子正在与昌寓的手下说话。
绍原紧走几步,果见轩辕国使团的马车被人拦在了淇山城的城门外。而站在路中间正对着两匹高头大马的,竟然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了一身样式朴素的白色衣裙,一头长发只用一根玉簪简单地绾了个髻子,站在宽大的马车前就像一朵柔嫩的白花,只要轻轻一脚就可以把它踩得粉碎。
可是看她叉着腰昂着头的骄傲模样,绍原随即明白,她不是一朵白花,是一块硬邦邦的白石头,踩上去绝对会硌得你的脚生疼。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要让你们先进城?”来自轩辕国的随从想起刚才她硬拦马车的惊险情形,没好气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你再不让开,小心我们的马踏断你的小骨头!”
“居然用马来威胁我,亏你这么长一条汉子,真不知羞!”小姑娘刮了刮自己的脸颊,皱起鼻子做了个鄙夷的表情,“我不和你说了,叫你们领头的出来!”
“我家大人乃是堂堂轩辕国内宰大夫,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那随从不耐烦地呵斥。
“看你刚才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还以为是轩辕国陛下亲临了呢。嘁,不过是个内宰大夫,很了不起吗?”小姑娘哼了一声,“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这个问题确实是轩辕国使团上至使臣昌寓下至随从马夫都想问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姑娘,穿着打扮如此普通,口气却如此猖狂?
“你们听好了!”那小姑娘又仰了仰头,像只骄傲的小白孔雀一样,“我乃是昆仑国西皇陛下亲封的皇太公主……”她说到这里,眼见众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由得嫣然一笑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座下琼华宫女官小函是也。”
“原来不过是个小宫女,我还以为……”那随从正要耻笑,不妨马车中的昌寓忽然开口:“卷起车帘。”
“算了算了,我们内宰大人不和小孩子计较。”那随从连忙改口。
“他坐着我站着,这算什么啊。”自称小函的小姑娘显见还不乐意,“内宰大夫叫起来威风,其实不过是给帝君管管家务事,教导妃嫔礼仪什么的,和我这个女官就该平起平坐嘛。”
她这么一说,显得对轩辕国的官制颇为熟悉,倒让昌寓生出些兴趣来。他挥手让随从退开,坐在车内俯身对小函笑道:“就算你我官职平级,可轩辕国乃是各国公认的天朝上国,神农服膺,百濮贡奉,东西昆仑两国也都遣使来朝,因此我的地位还是要比你高一点点,自然你要让我们先入城。”
“遣使来朝就是奉你们为尊了吗,那轩辕国也遣使来朝昆仑呢。”小函明显对昌寓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满,嘟起了小嘴,“百濮都是些小国,一盘散沙就不说了。自天帝不问世事,中土系五方帝瓜分天下,东为青帝伏羲国,南为炎帝神农国,西为白帝金天国,北为黑帝高阳国,中为黄帝轩辕国。后来伏羲国和高阳国为轩辕国所灭,金天国为昆仑国取代,天下便是轩辕、神农、昆仑三足鼎立,若是一足老是以为自己比其他两足长,这个鼎还不早倒了啊?”
“哈哈,说得不错。”昌寓饶有趣味地盯着侃侃而谈的小姑娘,等她一口气说完了才拈须笑道,“好好好,就算大家都地位平等,可凡事有先来后到,既然我们的马车先到了城门口,自然还是该我们先入城。”
“谁说是你们的马先到的?”小函假装打量了一下马匹和城门的距离,“我们才先到呢。”
“那你们的马车呢?”昌寓知道昆仑国绝不可能只派一个小宫女千里独行,此刻大队人马必定行在某处。
“看,这不过来了?”小函快活地向远处招了招手,轩辕国使团众人随即看到一队装饰豪华的马车从另一条岔路驶来。为首三辆马车分别为赤金、白金和玄金所造,垂着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帘幕,连带拉车的马匹所配鞍具也是同样富丽堂皇,在阳光映射下恍如一颗颗炫目的流星。而车顶四角所挂的铃铛也丁零零作响,煞是悦耳动听。
此时解州步兵也赶到了淇山城下,方岩对昌寓和那小姑娘磨磨蹭蹭颇为不满,便沉着脸朝小函吼道:“你们的马车明明后到,别再啰唆了!”
“我们的马车是现在才来,可先头部队早登上城楼啦。”小函说着,见众人俱都不解,得意地朝身后的淇山城轻轻吹了声口哨。果然,一个黑影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展开翅膀朝小函飞来——竟是一只两人来高的青色大鸟!
“青鸟!”眼看那酷似鹰隼的大鸟停在小函身边,虽然弯嘴利爪姿态威猛,却羽毛稀疏老态毕露,昌寓忍不住喊出了这鸟的名字。
传说昆仑国西王母豢养了三只青鸟,精通人意,勇猛无敌,不过时隔近千年,三只神鸟仅剩下了一只,而且这一只也颇有壮士暮年英雄末路之感,让昌寓想起神人虽比凡人长寿也终有老死之日,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算你认识它。”小函摸了摸老鸟稀疏的羽毛,嘻嘻一笑,“那我们先进城啦。”
“且慢!”昌寓说着,竟然迈步走下马车来,“青鸟既现,莫非昆仑国皇太公主也来了?且容在下给公主请安。”
“公主,公主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小函故意仰起头,夸张地四下张望。而她身边的青鸟也是同样仰头四顾,一人一鸟竟是相映成趣。
这回昌寓不再和她浪费口舌,径直往昆仑国为首的三辆马车走去。
西昆仑公主在这个时候出访神农国,对于轩辕国来说实在是不可忽视的大事。身为轩辕帝最为忠诚的大臣之一,昌寓必须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喂喂,这位大人,我们来打个赌吧。”小函追上几步拦在昌寓身前,笑嘻嘻地道,“如果你觉得公主真的来了,就猜一猜她坐在哪辆车上,如果猜错了,就让我们先入城如何?”
“好。”昌寓看着面前小姑娘狡黠的模样,忽然笑了,“不过我要是猜对了,你可不能反悔哦。”
“呀,你是神人!”小函忽然反应过来,跳着脚叫道,“不干不干,和神人打赌什么的最没意思了!你们那边有凡人吗,让他来猜!”
“我是凡人,我来猜!”方岩在一旁早等得气闷,当即大吼了一声。
“不用劳烦将军,老夫想请绍原公子来猜一下。”昌寓连忙堵住方岩呼之欲出的答案,目光投向了一直站在队伍旁沉默观望的绍原。
“你也是凡人?”小函疑惑地打量着绍原,“你们不会是想耍赖吧?”
“在下不敢欺瞒。”绍原朝小函拱了拱手,又征询般地看了看昌寓。昌寓之所以制止了方岩而让他来猜,必定是希望他的答案与方岩不同。
“公子放胆猜便是,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昌寓宽和地笑了笑,看样子确实并不把胜负放在心上。
绍原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停在路上的赤金、白金和玄金马车,淡淡笑道:“西方原是白帝疆域,哪怕昆仑国取代了金天国,尚白的风俗却一直留存,因此我猜皇太公主一定乘坐的是最尊贵的白金马车。”
“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小函斜睨了一眼绍原,狡黠地笑了笑,走到白金马车前一把掀开了白色的车帘。
一个少女从马车里缓缓走了出来。
她大概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容貌说不上很美,然而宽阔的前额和幽深的眼睛却透出十分的端方稳重,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昌寓和绍原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垂下眼睛不敢直视,甚至连她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头饰都没注意。
“轩辕国内宰大夫昌寓,见过昆仑皇太公主。”昌寓虽然出乎意料,却也知道昆仑国向来都是女主执政,“皇太公主”的称呼则意味着储君之位,无论出于国家礼节还是个人尊重,他都要向皇太公主行礼。
而那个少女,眼见年长位高的轩辕官员给自己行礼,也只是仪态大方地微笑点头,坦然受之,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闪避和小儿女的娇羞。就连那只老态龙钟羽毛斑驳的青鸟,都亲热地凑到了少女身边。
难道自己先前的判断都错了?绍原偷偷瞟了一眼小函,见她挺着匀称的小身子,清秀的侧脸绷得一本正经。不过绍原却感觉,她随时会绷不住大笑起来。
“既然我们猜出了公主的车驾,就让我们先进城了!”方岩按捺不住地开始招呼手下,“去向守城人呈送文牒,准备列队进城!”
“且慢!”小函脆生生地打断了方岩的话,“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这还用说吗,她是……”
方岩还未说完,马车里出来的女子忽然敛衽屈膝,向众人深深施了一礼,轻缓却清晰地道:“奴婢秋奴,见过各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