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钧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或者说,他宁可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在梦中,虽然他下了拼死保卫渐函的决心,却依然无法抵抗神人大司厉手指的轻轻一拨。而那些衙门里的凡人差役则顺势将他拉到大堂的角落里,见他还在反抗,只好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然后泊钧就看见一个刑吏拿出了一个黑木匣子,迟疑着望向大司厉:“大人,就在这里?好像不太合规矩……”
“唉,全都乱套了,还讲什么规矩?”大司厉想起颜家父子临走时“夜长梦多”的威逼,只能苦着脸催促。
刑吏无奈,打开黑木匣子露出里面九根闪闪发光的长针,伸手摸上了渐函的脊背。
“大胆!”一直抱住渐函的隽洁夫人急红了眼睛,平素里温文尔雅的女官此刻状如疯虎,“你若是敢对公主无礼,我杀不了别人却能杀了你!”
那刑吏吓了一跳,口中喃喃道:“不解开衣服,要是刺歪了怎么办?”话虽这么说,见自家大人也不肯撑腰,到底不敢动手,只能轻轻隔着渐函的衣服找准脊骨关节的方位,又客气地叮嘱了一句,“有些疼,公主忍忍就过去了。”随即便一针一针地刺了进去。
自始至终,渐函一声不吭,只是将头深深地埋入隽洁夫人的怀中,像是要抓住天地间唯一的依靠。但随着一根根长针的钉入,她的十根手指也深深地抠进了隽洁夫人的肩背,淡淡的血色染红了隽洁夫人整洁的官袍。
也覆盖了泊钧的视线。
神人的灵力虽然可以靠修炼提升,根基却来自先天的血液,因此无法彻底废除。唯有在调动灵力必经的脊椎处造成损伤,才可以阻碍灵力的运行,也就是西皇谕令中的“封”字。
在最后一根长针钉入脊椎的时刻,渐函忽然抬起头,隔着隽洁夫人的肩膀望向了泊钧,那目光湿润却通透,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女孩的目光。
可是泊钧却不知道,在拥有灵力的最后时刻,渐函是否使用读心术看见了他心中强烈的愿望——
我会救你的!
但是,这个誓言,渐函多半是无法看到了。因为,就在用力凝望泊钧的瞬间,她的头蓦然垂下,一动不动地倒在了隽洁夫人的怀抱里。
那一刻,泊钧觉得自己的心狠狠一抽,若非张口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只怕就会失声大喊起来。血腥味弥漫在齿间,让他恍然想起侍鹤死的那天,心也是这么疼——不,现在比那个时候还要心疼,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他也是罪无可赦的帮凶!
随着从堂外传进来的脚步声,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泊钧的上空,他恍惚抬起头,看见几个黑衣劲装的侍卫正将渐函围在当中。
泊钧本能地挣了挣,却引得压住肩膀的差役们更加用力,让他如同被长针钉在地上的虫子,一动也不能动。
“你们要干什么?”隽洁夫人认得来人是西皇座下掌管刑罚的玄英卫,越发死命地搂住渐函,冲他们嘶声质问。
“奉陛下旨意,送公主去承渊台静养。”西皇废黜渐函公主头衔的旨意尚未下达,因此玄英卫的回答虽然生硬,言辞却还客气。
“承渊台?”泊钧尚不知这是个什么所在,隽洁夫人已经冷笑道:“是要把公主囚禁在那里吗?”
“我等奉旨办事,还请夫人不要阻拦。”玄英卫见隽洁夫人死死抱着渐函不肯松手,冷冰冰地威胁,“否则——”
“我自然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隽洁夫人温柔地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忽然扬起一抹坚毅的笑容,“公主住在琼华宫时,我是她的属官,那么公主住在承渊台时,我还是她的属官。”说着,她抱着渐函冲玄英卫走上一步,微微昂首,“带路吧。”
他们走了。泊钧呆呆地看着渐函下垂的素白裙角消失在院墙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告别的资格。
“这位公子,我们要关衙门了。”见泊钧只是愣愣地望着外面,一个负责打扫的差役走过来提醒。
虽然不知道泊钧是什么身份,但面对这位狼狈万分却依然秀色夺人的俊美少年,一贯粗俗的差役脱口而出的便是“公子”这样尊敬的称呼。
泊钧这才发现,方才用力地钳制住自己的差役们不知何时都散去了,便慌乱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大司厉衙门。
现在他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求助的人,只有绍原。于是他前进的目标,便是绍原所住的解州城了。
尽力不去想渐函最后悲凉空茫的眼神,泊钧用心望望四周,终于朝着东方迈开了脚步。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进食,身上除了出卖渐函换得的一袭布衣,别无长物。可是他相信,只要自己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去到解州,找到绍原。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他只走出了十步。
大司厉府衙的院墙尚在不远处,一阵疾风却蓦地从背后袭来,尚不等泊钧回头看清偷袭者是谁,他已陷入了黑暗之中。
浓重的黑暗,即使将眼睛睁到最大,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然而身下冰冷的金属却清清楚楚地揭示了身体的处境——他又被关进了铁笼。
后颈被灵力击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脑子里仍旧有些昏沉,但是灵敏得异于常人的耳朵却将远处的谈话收纳入意识之中。
“这溟妖一张脸惯能惑人,所以我很快会在这个地窖里布下结界,一丝光线也无法漏入。只有看不见他,才是最安全的办法。”一个苍老的声音严肃地道。
“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溟妖而已,父亲何必如此紧张?我觉得他的血可比他的脸要有诱惑力得多。”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道。
“二者都是祸根。”第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们还是来商量一下日后怎么分配这个溟妖的血吧,公主的意见如何?”
“孙女自然全凭爷爷做主……”这个声音甫一响起,就仿佛一根尖刺刺破了泊钧的混沌状态。他猛地从铁笼中撑起身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喊道:“秋奴,你骗我!”
“呀,他醒了。”黑暗中传来渐幽一贯温婉的笑,然而此刻在泊钧耳中,这笑声却如同夜枭的啼鸣一样刺耳。
“你发过誓,只要我证明那封信是真的,就放我走。”泊钧无奈,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愤怒焦急,尽量平静地陈述。
“是吗?”渐幽依旧轻轻地笑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呢。”
“你以你母亲西皇的生命起誓。”泊钧提醒。
“没错,不过……”渐幽还想说什么,一旁的颜理却轻咳了一声,于是渐幽便款款笑道,“不过你只是个溟妖,跟你发的誓能算数吗?”
这句话中赤裸裸的蔑视让泊钧一阵晕眩,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卑鄙,偏偏自己又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少年死死攥住身前的铁条,悲愤地冲着深重的黑暗道:“可是你的誓言,自然有神明会听到,神会惩罚你的!”
“神明?”渐幽真心觉得好笑,“我自己就是神人,谁还能惩罚我?”
“众神之神!”就在众人一起大笑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在渐幽的脑海中响起。虽然音调并不高昂,却如同炸雷一般让原本意气风发的镇国公主吓得后退了一步。
而周围颜家父子的反应,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们也听到了这句从天而降的宣告。
“谁在说话?”饶是颜理老辣干练,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慌张,因为以他颇为自傲的灵力,居然无法察觉这个神秘第三方的存在,就仿佛那四个字是直接烙进他们的大脑中,而并非实际回响在这黑暗的地窖内。
“放了他,否则众神之神会惩罚你们!”冰冷威严的声音再度在众人脑海中响起,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忽然,渐幽指着前方大叫起来:“快看那里!”
不用她说,在场的颜家人都已发现,前方的黑暗中亮起了两团莹白的光芒,那是——泊钧的眼睛!
可是泊钧的眼睛为什么会发出银光?
黑暗中的众人心中俱是一凛,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两团银光吸引过去,就仿佛踏足沼泽,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
不,不是沼泽,因为沼泽中不可能有如此清凉通透的水。大片的水仿佛透明的玉石,将他们一层层地往下方压去。
他们身不由己地下沉、下沉,过程漫长得如同经历了一生,而沉坠的方向,则是亡灵所居的幽都,于是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死亡的恐惧。
“妖孽!”渐幽奋力想从这恐怖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尖声叫道。
“放了他!”神秘的女人声音重复了一遍,因为没有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而略带怒意。随着她这一声呵斥,恍惚沉入幽冥的众人顿时于黑暗中看见了一片银光。再看得仔细些,银光竟然来自一棵树——一棵没有树叶徒留枯枝的巨树!
还不等他们惊叹于这恍如纯银打造的美丽生物,巨树的枝条已如若干只枯槁的手臂将他们紧紧地缠绕起来!
无数细小的枝条扎进了他们的肌肤,活物一般沿着每一根血管向前伸延,让被猎获的人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身体被一寸一寸占领的恐惧。
只是一眨眼工夫,巨树的枝条就在他们体内结成密实的网络,将他们的每一分血肉和骨骼牢牢束缚,无论怎么挣扎也再不能动弹一丝一毫。
终于,当树枝顺着细微的血管刺入眼球时,就算是平素里性格坚韧的颜岭也忍不住大喊起来:“快放了那个溟妖!”
“不!”渐幽还想坚持,颜理却已张嘴吐出一道灵力,咔嚓一声劈开了铁笼上的锁链。
“走吧!”老人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瞪大眼睛,仿佛想从眼前的幻境看出更多的东西。
泊钧咬了咬牙,迅速地从铁笼中钻出来,从地窖口消失在外界的昆仑山中。
过了良久,渐幽和颜家众人被树枝贯穿包裹的恐怖感才渐渐消失,每个人都如同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
“想不到那个溟妖居然还会妖法!”颜岭恨恨地一拳砸在地上。
“其实不过是幻觉而已。”渐幽冷冷道,“他应该走得不远,我们还可以把他抓回来。”
“好——”颜岭正想爬起身,颜理却蓦地打断了他:“不能去追!”
“为什么?”众人不解地问,心中都在暗想老人毕竟是老人,纵然再智慧也缺乏年轻人的果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