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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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唐词篇(27)

如果“小山”是实指床头屏风或床榻围屏上的画景,那么它所提供的信息有如下四种:一、床头设有金碧珠钿之围屏,表示贵族豪富之家。这就与下文处处刻画女主人公的雍容华贵相重复。二、屏上的小山重叠,暗示女主人公内心的愁恨重叠,此说似可通。但“金明灭”无着落,能说是内心的愁恨一忽儿有(明)一忽儿无(灭)吗?岂非前后自相矛盾。三、提供时间信息。太阳光已照射到屏山上,暗示“日上三竿”了,则第四句“弄妆梳洗迟”之亦写“迟”者有重意之嫌。四、纯粹写景以起兴,像《孔雀东南飞》那样,可是在唐宋词作中,赋比兴三种创作手法,常用赋比,几乎不用兴的,《菩萨蛮》调只有四十四个字,温庭筠岂肯浪费这七个字?以上四种理解,都和本词“扦格”,不能成为有机的统一体。至于胡先生之以为“金明灭”乃“画上金碧山色有所脱落,故或明或灭,以见久别后闺中萧索之像。”此说不惟不通,且有点可笑。围屏上的金碧山色脱落,说明此户豪门贵族已经到了衰败没落之境地,弄一座破旧围屏来装门面,其寒酸相和本词所表现的富贵气大相径庭。“久别后闺中萧索之像”,反映在围屏上金碧山色之脱落,真有点玄!金碧山色如果是用粉彩画在屏风上,离别三年五年或许会脱落,可那类廉价围屏恐怕和贵妇人不相配。如果是红木或紫檀的围屏,其山色必须是珠钿镶嵌和浮雕,至少也得用金漆,这种高级围屏的山色,恐怕离别三五十年甚至一两个世纪都不大会脱落的,何来“萧索”?

“小山”之所以被理解为“床头之屏山”和“床榻围屏上的画景”,主要是对“重叠”“金明灭”的所指以及对有些词中的“屏山”一语作了一般坐实的解释,同时又忽略了此句和全篇的关系而造成的。另外显然是受了栩庄主人的影响,他说:“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被此说“先入为主”所圈住了。

此句究竟如何理解才能“可无疑”而“通”呢。拙见以为“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分明是作者在工笔描绘一幅睡美人图。“小山”是指眉,和“春山”‘远山”“屏山”一个意思,只是表现在眉上的感情有细微的差异。“金”应该是指“额黄”(“金”字实为理解此句的关键,汪藻《醉落魄》“佳人半露梅妆额”,就是额上涂成梅花图案的“额黄”)。由于“山枕隐浓妆”(温词《菩萨蛮》第十四首),经过在枕头上的揉擦,眉黛变得重叠了,眉梢处的黛色擦掉了,故“远山”变成了“小山”。额黄也有所脱落,有一块(明)没一块(灭)的。这句是写眉与额,正好和下句之写头发和面腮相承接呼应,又为“懒起画蛾眉”的张本,眉黛弄得重叠了,才需要重新描画。至于“小山”解作“眉山”以后会和“画蛾眉”有相重复之嫌,拙见以为不仅不重复,而且也是必要的。因为“小山重叠”是现象,而“画蛾眉”是动作,只有眉黛弄糊了才要重画,刚好前后照应。更为重要的是此词共八句,前六句的描写全部环绕着一个“妆”字开展铺叙的,层次非常分明。眉黛坏了(小山重叠),额黄脱落了(金明灭),头发蓬松得快垂到脸颊(鬓云欲度香腮雪——雪,形容脸蛋的白嫩),尽管懒洋洋的,还得起来梳妆(懒起画蛾眉——画蛾眉是以局部代表整个梳妆),梳妆完毕后就对着镜子检查一番(照花前后镜——前后镜,是用两面镜子前后打着照,为了检查脑后的头发是否梳理得合格),完全顺理成章,步骤不乱。如果“小山”句是写围屏,与全词大有“风马牛”之感。

末二句“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结束得看似华丽,实则无限伤心。新的丝绸小褂上刚刚用金线绣上双双对对的鹧鸪,多么漂亮的衣服,加上前面的“弄妆”,已打扮得跟花朵一样的美丽,可是“谁适为容”?她的爱人连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也挽留不住,已经离开她了,她孤独,寂寞,空虚,生活中失去了精神支柱,每天除了例行的梳妆打扮以外,没有任何活力,她感到尽管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还不是像绣在褂子上的金鹧鸪一样,都是缺少生命的东西,简直已把自己视为“行尸走肉”一般,岂不悲哉。《栩庄漫记》却讥讽这两句是“用十个字止说得襦上绣鹧鸪而已”。这是只作了浮面的理解而答出了草率之谈。张惠言《词选》认为此词的主旨是“感士不遇也”,未免深义周纳。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这首词通过描写梦境,反映出一个年轻女子淡淡的哀愁。上片首力描写其居处环境优美雅洁;下片抓住细节描写女子庄重的衣饰打扮。卧室的雅致、陈设的精美,服饰的华贵、钗环的富丽,绮靡浓艳,正是温词的特色。

起首二句描绘闺中的陈设和女子的恹恹春梦。一连罗列水晶帘、玻璃枕、鸳鸯锦三种器物作装点,不觉得平板呆滞,其他陈设的玲珑精致从此即可窥见全貌。同时也可窥见女主人公的高雅情操。“暖香惹梦”着意点染,顿使卧室充满生气。那用香炉熏过的鸳鸯被温暖生香,自然使女主人公进入幽远飘缈的梦境。一个“惹”字,极其绝妙,个中生发出多少旖旎的梦思和绮丽的幻想。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紧承“暖香惹梦”,自然叙写的是梦境。一说是写女主人公梦醒时所见到的楼外朦胧景色,虽也说得通,但解作梦中所见更觉富于幻想意昧。写到这里,不禁想到词人另一首词所说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望江南》)这位女主人公大概也像此中的女子一样,常常倚楼眺望,思念着远方的离人。“江上”十字,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动人的图画:江岸柳树迷蒙如烟、朦胧一片;拂晓之际,月残雁飞。正结队北飞的大雁,触动着女子的心扉。个中真正的情愫是意在画面之外:冬去春来,飞往南方避寒的大雁如今正连夜返回家乡,唯独自己久久思念的梦中人远出未归。是梦中,是实境,对于苦苦思虑的她,已无从分辨。正如陈廷焯所说的:“飞卿佳句也,好在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白雨斋词话》卷七)整个画面淡远,富于诗意,只见雁飞,不见人归的无限怅惘,自然而然见于画面之外。诚难怪有人说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从此脱胎而来。薛道衡的“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给此词以很好的启迪。词人借助景物的烘托,宛转地透露出人物的心理状态。

下片正面夸饰女子服饰的多彩、头饰的多姿,同样具有含蓄深婉之妙。“藕丝秋色浅”写衣着,“藕丝”指衫子。在温氏的《归国遥》中有类似描写。“人胜参差剪”,人胜乃女子头上似人形的饰物,缀于钗上。梁宗懔《楚荆岁时记》记载:“人日剪彩为人,或缕金箔为人,亦戴之头鬓;又造花胜以相遗。”所以,人胜又称花胜、春胜。唐时有人日(正月初七日)剪戴花胜迎春的习俗。这两句重在写实,色彩绚丽,有人觉得此二句词境“浓得化不开”,然折入末二句,则于浓丽之中透出一点清新之气。

末两句着重神韵。双鬓簪花,中有距离,故曰隔。着一“隔”字,则两鬓簪花如画。词人不直接说花而说“香红”,是从花的气味和颜色着笔。“玉钗头上风”,承上再写女子的头饰。最后缀一“风”字,不只使两鬓之花香微微飘浮,而且使人觉得连玉钗上的人胜也似乎在春风中摇晃不已。这里“风”是名词用作动词,意即头上的玉钗缀着人胜,随着人的走动而颤巍巍摇曳生风。

下片写女子的衣饰、头饰,完全借助衬托手法,使人可以想象她的美好的外形。有人说下片“雕缋满纸,羌无情趣。”其实,一味地渲染女子的美貌及动作,更加衬托出她的孤独哀怨和悠悠梦思,词中对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尽寓之于不言之中。

在结构上,上下片似不相涉,而实则“香红”与“暖香”相映射,“风”又与“江上”相呼应,前后脉络清晰,神理贯通,浑然一体。

温庭筠在词中常常借助写景物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此词之妙就在于借景物作烘托。“水晶帘里”二句写近景,“江上柳如烟”二句写远景,“藕丝”四句写衣着和头饰。无论写景、写物,均以极其含蓄宛转的笔法,紧紧围绕人物的生活、情绪,暗示其生活状况和心理状态。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此词写深闺思妇之离情。

上片写人记事。“蕊黄”两句为描绘语。“蕊黄”,谓色黄如花蕊,指额妆。妇人匀面。古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黄。《升庵诗话》载:“后周静帝令宫人黄眉墨妆,至唐犹然。”观唐人诗词,如“额黄无限夕阳山”(飞卿诗),“儿时涂额借蜂黄”(李义山诗)皆其证也。首句富艳精雅,浓丽绝人,颇类大小李将军之“金碧山水”。“宿妆”二字犹为关键,与新妆相对,谓晨起未理新妆,犹昨日之妆。无情无绪的慵懒之中可见思妇昨日又是一夜相思。“隐笑”二字,使头两句化静为动,堪有画龙点睛破壁飞去,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之效。“宿妆”清丽简淡,“隐笑”甜蜜温馨,而这一切又由碧纱相隔,可谓惝恍迷离,极类乎烟水迷离、云雾缭绕的“米点山水”。开篇两句,一静一动,一浓一淡,前句粗雕细刻,后句泼墨如云,使人立即感到这位被离思困扰、动人怜惜的伊人就在目前。

下面两句转为记叙语。碧纱窗里,思妇身着宿装,偶尔一个甜蜜温馨的巧笑,使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美好的记忆中。唐人酷爱牡丹,李肇《国史补》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暮春,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相见牡丹时”,言相见之时。帝城春暮,牡丹盛开,繁花稼采,十里飘香,车水马龙,倾城看花。粉葩烂漫的百花丛中,或许就是她先前那样的一个巧笑,于是他们的心中便埋下了爱的种子,从此便是花前月下,甚至于海誓山盟……牡丹盛开,其花灼灼,这是何等丰盛热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又是何等温馨甜美。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暂来”句由扬而跌,喻相会之短暂,与“难得相逢容易别”(戴叔伦《织妇词》)相近。不知他是“二三其德”,还是“前夜浮梁买茶去”,总之,现在只有她孤寂一个,独守深闺。词人以乐衬悲,倍增其愁悲之情,令人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一首词,“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张炎《词源》)本词下篇换头,托物起兴,笔调虽由记事宕人写物,上下片俨然无关,然则内在神理意脉却连贯相通。碧玉翠钗(或许是当年的定情之物),双股歧分,自是兴中有比,喻两人相分,与上片结句之意暗合。钗上彩蝶翩翩而舞,这时思妇眼前一花,仿佛自己和所思也变成了粉蝶,双双对对,在可人的春色、骀荡的春风中,穿红绕绿,盘旋飞舞,飞舞……突然,两滴清泪洒在这翠钗之上。此两句押上声韵,迂徐曲折,表现出思妇睹物思人时哀怨缠绵、柔肠百转的心境。最后两句又转为抒情语。“心事竟谁知?”似欲一诉衷肠,而笔势一宕,却反跌出“月明花满枝”这一静谧的动像、莫测的境界。“枝”、“知”相谐,语带双关,虽取法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苑·越人歌》),却妙有过之:月出中天,银光千里,鲜花满枝,花香浮空,极言怨恨之广;月色朦胧旖族,独月影斑驳陆离,花香缥渺无踪,又极言愁绪之杳眇深微。最后“枝”字煞尾,韵用平声,平和舒缓,富于时间的延续性,体现出如丝如缕、绵绵无尽、脉脉不绝的愁情。结句出语平淡而情韵丰厚,含蓄蕴藉,隽永有味,“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李渔《窥词管见》)。

展读全词,三次换韵,嘈嘈切切,琤琤琮琮,和谐悦耳,美不胜收;且针镂细密,妙合无垠。随着优美的声情,笔触如弹丸,跳荡洒脱,三次转换角度、游移观点:先写人,后叙事,再写物,最后又抒情;笔势开合有度,虚实结合:先实写自己的孤单落寞,再用虚笔双写悲欢离合,最后又以实笔单写自己的幽独恓惶,令人在优美无尽的遐思中,慢慢体味那如烟似雾、深入骨髓的离情别意。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这首词抒写怀人之情。全词纯作客观的描写,活画出多情女子因别而忆,因忆而梦,梦醒之后的情态。

起句点明杏花、绿杨,当系芳春时节。春景春物,景色虽美,然人多离别,对于闺中独处的思妇,自然梦魂牵挂,黯然伤神。前二句词人从远处叙写,同“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一样笔法,关合本题在有意无意之间。“香”“雪”形容杏花色彩,前着一“团”字,更见杏花花蕾绽开、花朵丛集繁茂景象,再于“团香雪”前点缀“含露”二字,越发见出杏花的勃勃生气、清鲜芳妍。以杏花初绽,由红渐白,断定时值夜晚,似觉过于拘泥。

“绿杨”句写思妇梦中情事。因离别而思绪牵萦、时时悬念,故频频入梦,迷离惝恍。一“多”字,足见其梦魂颠倒、愁思萦绕。

“灯在”二句,写梦醒之后的慵懒之情。本来因离别而相忆,因忆念而入梦;一梦觉来,帘内之残灯尚在,帘外之残月犹明,而又闻晓莺恼人,其境如此,其情更哀!“觉来”句既与首句相映衬,又点明“绿杨陌上”系梦境,倍增惆怅,同时收束上片、启开下片。

换头二句极写觉来妆浅眉薄,百无聊赖,亦懒起梳洗弄妆。写思妇晨起后的情态,从“月胧明”到“闻晓莺”,直至既明而“褰翠幕”,一段多么难熬的相思长夜。梦既醒,辗转枕席,恹恹而卧,长久不起;既起后,又草草梳洗、淡淡浅妆,连眉也懒得画了,活现出思妇的慵懒情态和烦乱心绪。由芳春时节入梦,暗逗致梦根由,至此写到由梦别觉来所滋生的慵懒情态,徐徐写来,直到末二句,写偶临妆台,对镜而照,忽又思及宵来之梦,情不自禁地自怜自叹,空负此美景良辰!春梦关情,意谓梦中情事牵系,中间着一“正”字,“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陈廷焯《白雨斋词评》)

末句突出写人物形象,欲言而未明言,耐人寻味。“蝉鬓”是当时女子的一种发型,《古今注》云:“(魏宫人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故曰蝉鬓。”蝉鬓本已极薄,又缀以“轻”字,足见面容之憔悴、鬓发之稀疏。如此容颜,绝非一朝一夕春梦关情所致,分明是长期相思折磨、梦思牵扰的结果。正当春梦关情之际,又兼临镜顿感蝉鬓疏轻,个中隐情蕴蓄深沉。末二句十字皆属阳声,使声韵极其响亮。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正此词之特色。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词写怀人,精妙绝伦。

首句“玉楼明月长相忆”含蓄蕴藉。或谓年轻女子送别之际,嘱咐情人外出后不要忘记这玉楼明月的佳期相会,永远记住玉楼中人;或谓送别之后,女子在玉楼明月之中苦苦思念情人,久久不绝;拟或二者兼有之,一对情人彼此想念,玉楼明月时时唤起双方的记忆。明月依楼,倍增离恨愁绪,无论是“何处相思明月楼?”(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还是“明月楼高休独倚。”(宋·范仲淹《苏幕遮》)均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