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完整的故事链、有精挑细选的细节,叙述语言口语化,整首诗的节奏安详,但呈现出意义层叠递进的形式,犹如海浪一波一波地袭来,等到读完最后一句,读者已被海浪打得精湿。诗人有意地使用了客观的口吻,不带任何情感的叙述了一场农民工的非正常死亡。这样一种叙事策略并不代表诗人不爱自己诗中的人物,将其抛给命运的无情玩弄和戏耍。相反,在貌似无动于衷的叙述中,生命的卑贱与死亡的悲剧逐渐与现实的冷酷剥离开来,一场巨大的悲剧显现了出来。父母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个中国小家庭的生活被展开给读者想象,亲情伦理血缘,人之常情,读者很易感同身受,升起悲悯同情祈祷。从第一部分的“尔后平静如初”开始,情感基调更加趋于冷静。待读到诗歌的第二部分,诗人几乎有点冷嘲地描述了农民工死后的结局。末句“与那个农民工睡得一样死”消解了死亡的悲剧性,农民工的贫穷卑贱,使其在成为死者后都不能获得基本的尊严,那么生前他的地位和命运更是我们无从想象的。此时,读者回味诗人的平静和冷漠,发觉诗人是从许多目击者的角度完成此诗的。诗人的平静只是描摹了目击者的平静。目击者的平静却揭露了其内心对死亡的麻木。这种对死亡的麻木感可能是来自于听天由命的无奈与悲凉(其他民工),也可能是来自于惯性和对生命的忽略轻视(“救护车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尔后平静如初”),而更大意义上的可能性则是来自于位高权重者对底层人的吮血吸骨和践踏。在对比农民工的死亡和老板的冷漠态度之中,读者读懂了诗人悲愤的眼泪和无处安放的热血。
使用冷冰冰的数字增强平静叙事的平静,也是一些诗人常用的技巧。如田禾《童家父子》的前半首:
为了修村庄小河上的一座桥,童家父子
打了一年工;卖了两头猪崽。省去了女儿的
部分嫁妆和老婆的一件新褂子
买了十八块水泥板,三百斤钢材,六车石头,八车河沙二十一吨水泥。用运稻草拉麦秸秆的牛车
和租来的拖拉机拉回村子
三个泥瓦匠和童家父子做了一个月零三天。
数字是冷的,是硬的,是死的,是结结实实存在无法变通的,也是与想象无关的,因此也不应该和诗意有关。然而,田禾不动声色地排列了这些没有情感的数字,读者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这些数字背后农民的血汗,黝黑的脸,沉默的石刻般的嘴,粗拉拉的裂纹的手,满身满腿的泥污。在毫无诗意的数字背后,是巨大深沉的情感,诗人完成了自己平静叙事想要达到的审美效果。在《矿难》一诗中,诗人又列举的数字:二百一十三条生命仅仅等同于一次事故三万块钱一亿年以后的煤炭,诗人的口吻何止是不动声色,简直是客观冷静理智到极点的冷酷。读者在强烈的愤慨中感受着矿工的苦难和灾难,矿工的苦难和灾难因为这冷漠和无情而更为沉重更为惨烈。
千里烟也擅长用冰冷的数字表达令人寒心的底层生活。她写一群农民工在北京坐地铁的情形:车厢涌进一群农民工,他们风尘仆仆,没有行李箱却很多行李装着棉被和大米的尿素袋就是他们的行李箱。非常刺目的是,尿素袋上一行印刷体:总氮大于等于百分之四十六点四:
从乡下跋涉到城里
百分之四十六点四
我无法估量它真正的含义
这是用脚丈量出的距离
还是思念妻儿的比例。
尿素袋是一种底层人常用的包装工具,它本身即显示了使用者身份的“轻”。而印在上面的总氮含量被作者巧妙借用,离家的凄苦、打工的劳顿、思亲的煎熬、都被这个数字联系起来了。诗人说无法估量百分之四十六点四的真正含义,但深意即在数字之中。
面对乡亲的贫穷、苦难、非正常死亡,诗人们摒弃了呼天抢地的愤慨和呐喊,反而或者用戏谑的口吻,或者对比城市的物质生活,或者挑拣不带任何情感的字句来表达此种情境。乡土诗被撕裂开来,更强大的情感张力被凸显出。
2.口语化
对一些社会问题,有的诗人以故事化的构思来展现。如车延高的《丰姿》以第一人称写乡村少女的都市人生,情节繁复、过程清晰,冷静叙说,不着评价。中写道:“我把母亲的目光砍断在村头的小路/泪水打湿了青草,还有我的心,我揣着/属于自己的18岁,这是股份,这是资本/这是妈妈为我开的私家银行/我顶着如花似玉的光环,去为深圳的繁华开光。”18岁,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年龄,本该有着太多美好的憧憬,但是在这里它仅是“股份”和“资本”,她就在这样一个如花的年龄,走进了繁华的都市,开始了自己人生的又一个阶段,但是她得到了什么呢?中我们看到:“我是一本无字的书,被许多人/阅读,也读懂了许多人/我和深圳一样富裕起来,我的上身/给了电脑,下身给了奔驰/我被一切不能割舍的东西勤快地割舍/我在知识淘汰的废品里拣到一双慧眼,挤进/竞争,在城市滋养的勤劳和睿智里淘金/在庄稼一样稠密的打工族里圈地/终于有了和气派一样气派的工厂,流水线上/走着一流的产品,走着我的成熟和丰姿/媒体开始叫我富婆,给了很多的镁光灯/社会叫我女企业家,妇联叫我女强人/赠给我许多应接不暇的奖牌和奖状/老公叫我外强中干,他很艺术,先请了第三者/又发给我一张很严肃的离婚证书。”她终于获得了人们所谓的成功,可是这种成功的背后是什么呢?她把上身“给了电脑”,下身“给了奔驰”,还得到了“一张很严肃的离婚证书”。这首诗以女性的视角写出了一个从乡村走出的女孩社会成长的艰辛和华美表面背后的心酸,物欲横流的社会,物质的极度富有并不能填补人们精神的空虚和贫乏,这首诗反映出了现代人在现代文明下精神和心灵的无所归依,也写出了诗人对社会丑变的悲愤和对现实的担忧。
口语化是车延高诗作的突出特征。他的很多诗以散文化手法叙事,精选细节,看似无动于衷的口语化叙事中有明确的情感指向。如:
最苦的日子
一棵苦菜可以顶一天的口粮
可以让苦巴巴的脸偶尔笑一次
苦菜的根是泥黄色的
被铲断时会冒出白色的浆
那是土地喂养它的乳汁
它想证明自己也有营养
让那些苦菜一样的脸忘记苦
但能吃苦菜的人不在乎苦
有什么比饥饿和浮肿更苦的呢
苦菜的花儿是黄的
比一张焦黄的脸还黄
让一代人发育不良
记住了骨瘦如柴的憔悴
现在他们的后人又吃苦菜了
是在豪华的酒宴上
不是因为饿
是因为眼下什么都吃过了。
全诗以白描的形式抒写,平易质朴,于平凡中着笔,挖掘深刻。叙事里夹杂着抒情,“最苦的日子”、“苦巴巴的脸”、“有什么比饥饿和浮肿更苦的呢”,连续的“苦”让人嘴里发麻泛苦;细节的描述独特,泥黄色的苦菜根、黄的苦菜花儿、焦黄的吃苦菜的脸,苦日子是这样的颜色,让人不愿提及不肯回忆。上辈人吃过了苦,希望后人过得甜,然而,后人们也吃起苦菜了,“不是因为饿/是因为眼下什么都吃过了”,苦菜不再是苦日子的烙印,是尝鲜的野菜,是“豪华的酒宴上”忆苦思甜的一道特色小吃。富裕的物质生活使人们忘记了曾经的苦难,这不仅仅是苦难的遗忘,更是家园的离失,诗人抒写了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悲哀。
从田园牧歌、政策礼赞到乡村忧愤、体制反思到平静叙事、日常口语,是当代湖北乡土诗的艺术轨迹。当然,它并不是直线式的,更不是非此即彼的。我个人认为:“牧歌体”和“忧愤体”仍是转型期湖北乡土诗的主体,看上去很对立,实际上都是对乡土的直接抒情。这里勾勒了转型期湖北乡土诗的一些可以捕捉到的新变化,实际面貌可能复杂得多。比如田禾《喊故乡》的“喊”也是直抒胸臆、情感外露的,而被名之为先锋派诗人如张执浩、哨兵等也未尝没有歌谣式的清丽之作。即使远居县镇、不事张扬、以雅丽示人的许玲琴,也有“先锋”味道的乡土诗。请看她的新作《改道河的新娘》:
时光老了,她却还未老
这个村庄的美姐姐
她灿若桃花的脸
还在河水里浮沉
不远处浮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请原谅改道河的少年血性
他掠夺了一个后生的新娘
成为他的新娘
如今他老了
清亮的人生变得浑浊了
新娘子却未老
这是埋在河底淤泥里
黑莲子一样的往事
乡村的陈谷子烂芝麻
它还在一个老了的少年心里发芽
火焰一样
舔着一个人内心的苍凉
她伸出水面的浆一样划动的双手
还在试图
抓住我这截中午的浮木
三十年了
她的一绺长发
从改道河的这头
流到改道河的那头
她永远摆脱不了
宿命的河流。
田禾、车延高的乡土诗
(一)田禾的新乡土诗
田禾,原名吴灯旺,1964年出生于湖北大冶市金山店镇一个偏僻贫穷的山村张山吴庄。自小经历家境困顿、至亲亡故,乡村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田禾的诗心萌芽于四五岁左右,受读过私塾有点文化的大伯的影响,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心、求知欲。1985年他跑到省城武汉,去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打杂。当时的诗歌学会会长饶庆年收留了他,田禾从此踏上了诗路,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文学院副院长。从1985年发表作品以来,田禾在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发表作品11次,诗歌56首,散文1篇;在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发表诗歌160首,并在多个重要栏目发表大型组诗;在《文艺报》《上海文学》《十月》《北京文学》《星星诗刊》《红岩》《长江文艺》《芳草》等等全国300余家报刊发表诗歌近2000首,并有很多诗歌在全国产生重大影响,被多位全国重要评论家誉为“中国当代乡土诗歌的领军人”。其作品被选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新华文摘》《读者文摘》《青年文摘》《60年中国诗歌经典》《1949-2009中国当代诗歌100首》《1978—2008中国诗典》《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中国经典诗歌100首》《〈诗刊〉50年诗选》《〈星星诗刊〉50年诗选》《新世纪10年诗选》《新世纪5年诗选》《〈绿风诗刊〉10年诗选》《中国21世纪初实力诗人诗选》《中国21世纪诗选》《新中国60年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10年精选》《感动大学生的100首诗歌》《感动中学生的100首诗歌》,连续10年选入中国作家协会编选的《中国诗歌精选》,连续9年选入《诗刊》编选的《中国年度诗歌》,8年选入《中国年度最佳诗歌》,6年选入《中国最佳诗歌》,5年选入《中国诗歌年选》,4年选入《中国新诗年鉴》等等,诗歌选入全国各类重要选本共300余首。诗歌《还原》《小镇老街》等5首被翻译成韩文、《喊故乡》等三首被翻译成日文、《弯曲的树枝》《海上渔火》《我想有一间小屋》《喊故乡》等17首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以色列、印度、韩国、新加坡等发表或国际诗歌节中朗诵。田禾的诗歌被国内外近百位评论家评论并发表在60余种报刊上,评论文章超过100万字。
代表诗集《喊故乡》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2004—2006年)。他是湖北省第一个荣获鲁迅文学奖的诗人。颁奖词说:诗人田禾以发自内心的呼唤,将汗水和泪水写成的诗句,谱成了一部深沉的乡村谣曲。诗人朴素而真挚的情感再一次让读者感受到抒情在诗歌写作中的审美力量。
1.带血的呼喊
田禾是一位为中国乡村而歌唱的诗人,是中国乡土诗的领军人物之一。生于乡土,长在乡土,他熟悉、钟爱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切身的苦难经历更增强了他对乡土诗歌的独特感受力。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根植于故乡的风俗人情中,根植于故乡的父老乡亲的血和泪中。正是这血浓于水的深情,使得乡土成为田禾诗歌坚守的题材。他在书的《后记》中说:“他们诚恳得可歌,朴实得可爱,我与他们有着一种割不断的血肉情谊。我爱他们,同情他们,我曾发誓过,我要用我手中的笔写尽他们一生的苦难,让他们的苦水从我的诗歌里全吐出来。”“田禾的诗不是硬写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绿原)“田禾笔下的乡村是那样地让人牵肠挂肚(谢冕)。”“那充满炽烈血性的诗篇,深深地震撼了我(李瑛)。”
田禾的乡土诗所描写的田园风光不是清新美丽的,而是郁闷的、沉重的。他关注现实,关注民生。他的诗是来自底层的呼喊,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诗篇。田禾爱他的故乡,但并不只有赞美才是爱,用血和泪喊出来的爱才是爱之极。“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让那些流水、庄稼、炊烟以及爱情/都变作我永远的回声。(《喊故乡》)“喊”在这里首先既是对远离美好事物的召唤,又是一种个人感情的表达需要:仿佛只有倾心竭力地呼喊,故乡才能听见自己呼唤自己,才能见到久违的山脉、河流和村庄。
田禾颤抖的呼喊,给人的感觉除了震撼还是震撼。“注定了在泥土内成长/向下,向下/藤蔓,横竖牵扯在地面/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向上向下的力量,使泥土/在隐痛中,红薯/一天天膨大”。(《泥土中的隐痛》)田禾的诗在泥土中生长、向下、向上、满是隐痛。
田禾的乡土诗充满了悲悯情怀,这是他作为诗人的良知。尽管他的诗里写苦难,写贫困,写矿难,写饥饿,写死亡,写忧伤,但绝对没有对贫穷落后的乡村进行诅咒与痛恨。故乡虽是他的伤心地,但没有成为他的痛恨地,相反他是带着深情地歌唱,歌唱故乡的风土人情,这与他依旧保持纯朴与善良的品质有关,与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有关。对待都市文化,他也没有敌视和愤慨,相反还充满了感激。他的诗里没有流露出对都市的厌恶和否定,只是对自己的故乡情有独钟,充满了依依深情,保持着纯朴与善良的本性。
田禾乡土诗的基调不是忧愤而是忧伤,弥漫着善、和谐、悲悯,具有揪心的痛楚和绵远的感动力量。试看《村庄的炊烟》:
有时在一阵无法抵挡的风中
突然拐弯。曲曲伸伸
像一个书家
在大风中
狂草小村春秋
有时在将要枯败的落日下
仰起或站直
越到天上
越往上升
它最后的一个姿势肯定是飞翔
飘在空中。它是多么轻盈
但我知道
它没有上升的那部分
有多么沉重。
整首诗分三节,前两节写意、抒情、飘逸、流动,末一节诗人摆脱了单纯的对炊烟美的沉溺,而将目光投到了大地之中,“它没有上升的那部分/有多么沉重”。这句话宣告了诗人对田园风情的摒弃,即使能够“狂草小村春秋”、即使能够“飞翔”,但洞悉这一切的诗人将眼神掠过了田园牧歌,穿透到土地深处的苦难和贫穷——而这些正由沉默的农民们闷头抗起——诗人哀叹着:“没有上升的那部分/有多么沉重”。他因此超越了管用和和饶庆年等,将乡土诗提升到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