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7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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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星堆

王剑冰

本是一块沉静的土地。

沉静得多少年间都没有谁来踏响细碎的石子和摇动的野花。芳草从黎明开始摇起一直摇到晚上。田间的牛羊永远都是一种态势。而后是田间的稻浪,一波一波地推涌着时间。偶尔,这里那里会飘出一抹炊烟,斜斜地诉说着人类极慢的繁衍过程。

我的脚下,一个王国的大部分仍在沉睡。

街衢俨然,洞舍俨然,宝物像孩子们玩的玩具,还没有进行整理。

我轻轻地迈过每一个有些拘谨的步履。

一定有一种十分隐秘的信息传达方式,让这沉睡千年的宝地在一个阳光透明的季节破土而出。

三星堆,是哪三星的坠落之地,或是一堆土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很晚,但这名字却沉沉地堆在心的一角。

想望和追寻随时涌起。

高速公路将这块古老划出了一道伤痕。

在高处你会看到,它其实并未改变这里的苍黄与葱绿,更不可能改变这里的古老与永恒。就如河流,或长期地横流成一片水泊,或最终改变了流向而不寻踪迹,或由地下再次冒出。还有那些微小的人类改造运动,将泥土由这边搬运到那边,再由那边搬运到这边,都无从改变大的环境和氛围。

多少年前,这里几乎没有大路,一条条小路通往一个个与生活有关的所在,比如村落,比如田塍,比如河流,比如坟墓。

那些小路是时间的化石。

我从遥远的殷墟走来,我就住在殷墟的旁边,洹河流过我的家门,还有淇河,那都是古老的河流,如同我来这里走过岷江和沱江,我觉得它们是通连在一起的,在地下巨大的根系中,同属于一种叫水的物质。

多少年前,在我住的近旁,一个巨大的铜铸加工厂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冶炼,骁勇朴实的中原人的炉火映红了半个天空。而在另一个地方,在成都平原上,也有一群汉子围绕着熊熊的火焰,打造的同样是精美的铜制品。

他们一定有一个机构,叫做研究所抑或研究院,一定有一个懂得方、懂得圆、懂得黄金分割的物理学家,有一个懂得石头与金属的关系、水与火的关系的化学家,还应该有数学家和美学家,他们是现代科学的伟大先祖。

要将这些铜与玉所表示的一切联接起来,必须要使用更多的超乎寻常的想象。

一种文化比一个政治单元不知要久远多少倍,研究者也许仍未确切地弄清三星堆的时代背景,但是它折射出的文化光芒所带给人们的惊奇,早就掩没了对它的政治制度的兴致。

总是能看到这样的形态:鱼的起伏,鸟的飞翔,龙的跃动。

总是能看到这样的姿势、那是与生活有关的姿势,包括耕作的姿势、渔猎的姿势,祈拜的姿势。

总是能看到这样的色彩:水稻的金黄、油菜的金黄以及玉米的金黄;野草的青葱、大豆的青葱乃至桑叶的青葱。

金光、银光、荧光闪闪的悸动与亢奋像风一般在原野上拓展与充盈。

神树,飞鸟的树,盘龙的树,登天的树,闪着宗教的光芒,那是金色的思想,超时代的影像。神树让我敬畏,让我景仰。

竟然看不见一块骨殖、人类的遗迹。惟有大立人,瘦瘦高高地挺立着威仪。殷墟挖掘出的遗物中,甚至有一镬刚刚炖好的红烧肉,还没有被幸福地享用。那可能遭历了灾祸或者战争。

在这里还找不到《诗经》,找不到《史记》,找不到《楚辞》以及《三国志》,只有一些符号,我们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字,记载了先民的生活。

但这并不妨碍三星堆横空出世,也就更加构成三星堆的神秘莫测。

七月艳阳,有一池荷花田田而开,绿叶肥硕红花香颖,泼洒在大自然的水墨中。

一个擎伞的少女站在荷池边。

她已经站立了很久,霞光剪影,身形与荷花形成了美丽的关系。荷的下方,竟就是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国度。

岁月的风飞溅于水。

女子,你在代言着什么?好形象的一个站立。恰恰是站立在这块土地上,恰恰是站立在荷池上。

透明的空气穿透了阳光,雁河漫漶,锦鳞穿梭,鱼凫鸟自由地起伏。还有一群女子,尽享天浴。

美丽的羽翅掠过芦花,掠过水面,而后跃上碧空,与一朵云并行。女子在水里尽性,却不能像那些鸟展翅于天,于是便有了飞天的崇尚。

我相信大立人是女性,鸟脚人是女性,甚至连成都平原也是女性的。

确实,不管你相信与否,一群女子曾在这块土地上展示着青春与爱情。多少年后,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为数众多的玉环、玉璧、玉瑗、玉佩,那上边留有了她们的体温与微香。

在冷色调的环境中,我甚至听到了隐隐的歌音。那是一个快乐的时代,是一个创造的时代,要么就不会有如此众多的珍品奇物创造而出。和谐的时光中,人们更多地发挥并且进行着幸福的想象与锲而不舍的铸磨。每一件珍品,都留下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热情。

贝壳,这灵巧的光洁之物,在当时竟然是价值的体现。大海离这里很远,海的潮汐一次次推涌的时候,竟想像不到会给成都平原一重重的丰收,带来某种交换的等价物。

这里曾经丛林密布,万物竞生,这是一个人与兽共存的世界,充满着凶险又充满着和谐。

在这里看到了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乌木,一柱一柱地躺在绿草与鲜花之间,它们身材庞大,黑黑壮壮地坦落着自身。生长的伸展已经停止在某一个时刻,千万年的枯萎没能摧毁它们的坚强(历史考证,它们浸埋在河水里的时间至少是八千年)。

我曾看到一个报道,一人在黄河滩地拉回了一截扔在那里多年的乌木,后被人以一百万元请求收购。此事立时传为奇谈。而三星堆却盛产这种乌木。在一块块厚实的泥土深处,尚不知有多少乌木在静静地燃烧着自己,它们同金器、铜器和玉器一道,成为三星堆的无价之宝。

成都平原是一个巨大的盛满宝物的容器。

享受着广汉浅蓝的夜色,享受着深沉的梦境。

广汉,一个大汉正在舒坦地酣睡。不,广汉只是空间的概念,历史的深处,香魂缭绕。

谁来过这个地方,李白、杜甫、徐霞客肯定来过,只是历史不曾惊动他们。

我曾走过五陵原,走过上林苑,走过大河村,走过河姆渡,今天我又走过三星堆。我的胸腔丰满而沉实。

有鸟在原上飞起,叫不出名字的鸟,起起落落,一些鸟曾在铜的铸件上栖落过,享受过一个王国的仰拜。

鸟不灭,时光不灭。

(选自2007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