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可不,我什么都干过,替人哭灵还是第一回的。”女人手举起来,果然拿着一套孝衣孝帽,再说:“不是人家老婆却去装扮老婆,老爷要看我不是良家妇女了!”
天鉴在寒雾里几乎要叫起来了,他震惊在这么个地方竟会有这么个孝子;而这样的孝子却苦于贫穷娶不下个老婆,作为一县之长应该面无颜色。可他天鉴,倒想到的是苟且之事!天鉴检点自己,明白了如此错怪了这男女,全是雾天雾地的天日里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妒意的结果。于是脸上活泛开来,放柔了声音对女人说:“你被请去哭灵,昨日晚上就应该去哭一场的。”女人说:“我当然哭过了,可我总不是他的老婆,哭罢了就睡在他的炕上吗?”天鉴说:“今早要去,既是哭灵,就不要嘻嘻哈哈,搽脂抹粉的像个哭灵的吗?”女人说:“知县老爷还管这些?我哪里搽脂抹粉了?!”男人说:“回禀老爷,王娘天生的这好颜色。”天鉴叫道:活该的天生丽质!但这叫声没出口,长长地吁气了:“你能替人哭灵是好,可怎么就肯为人去做替身哭灵呢?”女人说:“不瞒老爷,我卖笑也卖哭,只要谁肯出钱呀!”天鉴问道:“你是谁家女子或谁家妇人?为何干这些营生?”女人说:“我谁家的也不是,不卖笑卖哭,竺阳城就不让我进了!说出来老爷和这位疙瘩相公不要骂我,我在灵堂上哭得伤心,一是同情疙瘩相公,也要对得起十分铜板,二便是借了他家的灵堂哭我的恓惶,谁让我就是下河人呢?!”天鉴不解了:“下河人?”男人说:“回禀老爷;老爷才来乍到自然不知晓个中原因,情况是这样的。”男人粗粗讲了一遍,天鉴才知道下河人是指从湖南方向逃难来的客户,这些客户很多,与土著人闹不到一处。竺阳划为县后,双方矛盾尤为尖锐,闹出许多械斗伤亡事故。首任知县当然维护土著人利益,也视下河人野蛮粗横,非贼即盗,就说了:凡下河人不得在平川、城镇落籍居住。男人就劝女人道:“王娘你不要嫉恨城里人,这是前老爷说过的。”天鉴听罢,骂了一句:“胡说!”男人赶忙没了身子又跪下去,在墙根那边说:“小人是胡说!”女人拿眼看着天鉴,手在下边拉男人:“老爷不是说你胡说。”天鉴当然不是骂这男人胡说,可在这男女面前能说是在骂前任知县在胡说吗?天鉴也意识到刚才自己是怎样的一脸凶恶,万不该在平民百姓面前粗声叫骂,但他无法控制久已养成的随意脾性,便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扭身要走了。
已经走回了三步,女人却又在说:“老爷,你姓盐吗?”天鉴姓韩,冒的是姓盐的知县,天鉴当然现在是盐知县了。女人又是一句:“你真是盐老爷吗?”天鉴心里格登了,莫非这女人瞧着他刚才的凶恶,看出破绽来了?立定脚根回视看。女人说:“人人都在传说省巡抚大人夜里做梦,梦见皇帝驾到时大厅的西南角塌下来,正在发急,忽有一摞盐包抵住,醒来思想西南角正是竺阳方向,就四下寻找姓盐的人去任县令。老爷这可是真的?”天鉴第一次听说这事,原来自己来历不凡,既然民间如此传说,可真是要好好干一番政绩出来。但是,自己哪里就是姓盐的呢?天鉴没有回话是与不是,嘿嘿一个发笑,转身进了衙门,听见那女人还在说;“老爷,老爷……”男人说:“王娘尖舌利嘴,你还要说什么呀?”女人说:“老爷了不得的,我以为老爷年纪多大的,今日看得清,老爷好年轻,还没个长胡子……”话突然没有,遂听见男人说:“你咬我的手?!”
天鉴回坐在衙里,自然又是接受了几户富裕人家送来的米酒、麝香、蜂蜜,天鉴就吩咐门禁,任何人再来恭贺一律不得入内,到任十数天了,哪有没完没了的恭贺?“他真有钱,落下名来,我……”天鉴对着跛脚衙役说了一半,挥挥手不说了。天鉴想,当年需要钱财的时候谁肯给我送过?今日这般轮番送礼,这么有钱的,哪一夜里我天鉴去显显手段,看你还来送不送?!天鉴想到得意处,身子一跃,双脚飘然落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只惊得跛腿衙役直吐舌头。于是,一般公干小人都以为老爷进士出身,又是巡抚大人荐举擢用,堂堂正正的官人哪里像前任老爷捐纳保官,来竺阳做官生意赚钱的。每每见天鉴与县丞、巡检、观察在衙内后花园的石桌上吃茶,便都垂手远远立着。第一遍茶有土味,通常就地泼了,冲饮第二遍的,天鉴就招呼衙役来喝,衙役没有不受宠若惊飞快跑来。县丞、巡检、观察就训斥衙役:接老爷赏茶为什么走没走相?衣衫不整又成何体统?天鉴却说他见不得斯斯文文人,还要问问他们所知的竺阳各村社的事情,末了便对同僚说:“你们听听!”
衙役不知道大人物在议论何事,喝了茶,回了话,就回避到一旁,天鉴又和县丞他们论说起来。天鉴已经好几次在提说关于下河人不得人川进城落户安居之事,便有意要加以废除。县丞、巡检都摇头了,认为土著人和下河人矛盾由来已久,竺阳县虽是新设小县,但与别的县情形不同,地方冲要,事务繁重,民情疲顽。若分县为简缺、中缺、要缺、最要缺四等,竺阳县则是最要缺,要不老爷养廉银为一千六百两,比别的县多了五百两?竺阳县内的下河人多是逃犯和赤贫难民,又极结伙抱团,生性强悍,坏了许多世风。既然前任知县有了禁令,要更改不太好吧。天鉴似觉为难起来,脑子里却总闪现王娘的影子。下河人民性刁野,或许是这样,王娘不就比一般女子大胆吗?但之所以如此,也是环境所致。一个如花似玉的明艳女子,应该是足不出屋的富贵雌儿,金屋要藏的娇,而落到卖笑卖哭,天鉴岂能不同情?天鉴也是匪盗出身,是他天鉴天生就要杀人越货吗?他申述他的道理:如果竺阳县的深山老林里没有这些下河人也就罢了,既然有,硬是不让他们到川道城镇,与土著人的矛盾就消除了吗?深山老林环境险恶,他们要活下去,必然拦路抢劫或干别的事体,与土著人矛盾只能加深,社会就越发不得安宁。况且竺阳之境,土著人如此稀少,又都近亲结婚,随处可见痴傻侏儒,禁止与下河人通婚,久而久之,土著人就别想开荒垦田了。竺阳县现在不是禁令所能治好的,而是要大量移民。这些下河人被赶到深山老林,他们能生活在那里,没有勤劳是难以活命的,可见并不都是游手好闲的痞子,譬如那个替人哭丧的……天鉴说到这里,瞧见县丞、巡检、观察的脸上都惊讶起来,就不说了。
巡检说:“大人见到那王娘了?”
天鉴说:“那日在衙门口听见哭声,感叹这般伤情的,问时,衙役说那不是真老婆,是雇来哭灵的。”
巡检说:“我还以为老爷才到没几天,那没皮没脸的娘儿倒来寻老爷了!”
话说得难听,县丞便扯巡检的衣襟。天鉴看见了,不作理会,依然笑着说:“她怎个没皮没脸了?”
巡检说:“不是人家的老婆倒以老婆的名分去哭灵,这合妇道吗?竺阳如果是州城,这娘儿不得是烟花楼上的!”
天鉴说:“那家男子人穷娶不下老婆,雇人哭灵这是孝举,王娘能顾及孝子有什么错呢?”
县丞说:“没错没错。那娘儿长得体面这么干只让人可惜的。”
天鉴说:“那还不是禁令害的?!”
巡检只低了头玩口袋掏出的那枚铜钱,听了天鉴的话,又不能发作,拧脖子看天。“连个鸟儿都没有?”花园左边的丁香树上一只野鸽子落下了,叫:“咕咕!”巡检一扬手掷钱过去,没有打中,野鸽子也没惊着。
县丞遂看天鉴的脸色,天鉴站起来了,天鉴又坐下,开始笑。
县丞说:“今日天气真热……要下雨了,咕咕鸟也飞来了。”
天鉴说:“是吗?咕咕鸟叫得实在心烦。”一投手,茶盅飞向丁香树,野鸽子悄无声息就掉下来,然后叭地一声,茶盅在树后的围墙上碎了。
巡检惊得张大了嘴,随之面红如炭,鼻梁上已有汗珠沁出了。县丞说:“今日天是热,巡检大人,咱都把袍子解开,知县大人不会怪咱们不懂规矩。”天鉴说:“哪里话!”自个先将袍子脱了,露出胸前挂着的桃木小棒槌。
县丞说:“大人还胸戴这个,是夫人做的吗?”
天鉴说:“是师父送的。我早年跟师父学武艺,未学成,师父说你去读书吧!又怕我读书不上进,送了这桃木小棒槌,要让我记住习武不成的教训。”
县丞说:“大人这般好手段还说习武不成?活该竺阳县兴旺,逢着文武双全的知县了!大人提到的要废禁令一事,目光看得远大,我是拥护的,巡检大人如何呢?”巡检说:“那就废吧。”天鉴便说:“你们都有这个意思,那我就颁布告了。”遂通知下人备一桌饭菜,招待一千人物在衙中吃喝,特别叮嘱炖一碗野鸽子肉来下酒。这顿酒,县丞、巡检没有喝醉,天鉴竟先玉山倾倒,被跛脚的衙役背回卧房,烂醉如泥了。
这一醉,天鉴第二日才醒来。醒来见跛腿衙役正在床前打扫吐出的污秽,一把拉了衙役手,问酒醉之后他说了些什么?衙役回禀老爷是哭了几声,哭过了又是笑,并没有话说出来。天鉴一颗心放下来,才觉忘了兄弟的忠告,不该醉酒,就把恭贺送来的一件系着玉坠儿的竹扇赏了衙役,说:“以后老爷再要喝酒只是三杯,第四杯了,你就在旁用眼睛瞪我。”衙役说:“小人不敢。”天鉴说:“让你瞪你就瞪,老爷是来治理竺阳的,不是来醉酒的。”衙役说:“那何必呢,前任老爷也常是醉的。”天鉴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能和别人比呢?我虽是老爷,可你比我年长,信得过你才对你说这话,你却不肯。”衙役当下跪了,感动得流下泪来,自此忠心不渝。
天鉴果然以后绝少饮酒,废止禁令之后,便骑了那头驴子,带三五衙役走村过寨,查勘县情。竺阳县六山一水三分田,但田地大半为旱,天鉴就思谋修建一条贯通平川道的大水渠。有此意向,征询各村寨地方,无不欢欣雀跃,担心的却是平川道地多人少,且一家一户分散,无法在一两年内修通;且县衙能拨出大批银款吗?天鉴回到衙内,着人盘点县衙库存,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而没有钱哪里招募一批苦工?天鉴夜里心烦又拿酒喝,喝到第四杯,伺候在旁的跛腿衙役拿眼瞪他,他便不喝了。衙役说:“老爷实在想喝,为何不喝喝茶呢?老爷若能喝王娘店的茶,老爷就不会再馋酒了!”天鉴说:“王娘,是那个替人哭灵的王娘吗?”衙役说:“可不就是那个下河人王娘!废了禁令,她买了东石桥左边的一间两层楼的门面开了茶店。我去招呼一声,让她拿了香茶来给老爷沏一壶尝尝。”天鉴脑子里便浮现了那一日雾晨的一幕,想王娘果真能干,才多时的就开了茶店营生,且茶的声名也扬出来了。看着跛腿衙役就要出门,突然叫道:“有了,有了!”衙役说:“我还没有去呢,老爷哪里就有香茶了?”天鉴说:“王娘是下河人,可下河人不一定都像王娘那样就有营生干的。平川道地多人少,为何不按地亩多少抽丁,无劳力者可以割地作修渠资金,那就让下河人去修嘛!下河人有的是劳力,凡修渠的可得割出的地,有地便可安居,岂不一举两得?!”衙役说:“老爷到底是老爷!我这就去唤了王娘,老爷好好喝一场。”天鉴说:“老爷没了愁闷,还喝什么呀?!”一时得意起来,对衙役讲几年之内,竺阳百姓就各有其田,田又旱涝保收,便可男耕女织,太平盛世了。
“你说说,”天鉴说,“进士出身的老爷行吗?”
衙役说:“老爷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
天鉴说:“老爷要不是进士出身呢?”
衙役说:“这……”
“这不行?”天鉴说,“不!能成大事业难道就只有科举出身的进士吗?落草为寇而弃邪归正了的人一样会建功立业!”
衙役莫名其妙地木呆了。
天鉴说:“老爷我是进士吧,更应建功立业心才安然的。”
但是,天鉴没有想到,他在为下河人废除了禁令,下河人却给他制造了种种麻烦。从深山老林到西流河两岸的平川道里,下来早的积极开垦河滩石窝地和挂坡田;下来迟的无田可耕,就于城镇设摊摆点,贩毛竹、生漆、药材、寿板,更有大量人流浪县城,每日皆发生了蒙骗拐卖以及偷盗抢劫事件。这些事件原本巡检负责,但巡检却每日只将所发生的案件呈报天鉴,天鉴知其故意推诿,给他废除禁令以难堪,气得在堂上骂道:“这样的事做巡检的不管,竺阳县就用不着设巡检署!当年在……”天鉴要说的当然是当年在山林闯荡,合伙的人谁敢不齐心,一个巴掌便扇走了,但天鉴头晕脑涨,眼前又出现了白毛狼的团光,天鉴说不出来,只咻咻出气。县丞不知下文,忙喝退了左右下人,悄声说:“大人可不敢这般说。你虽是知县,谁都可以提升免降,而巡检是不能得罪的。”天鉴说:“我奈何不了,我可以上报州府罢黜他!”县丞说:“大人不知,前任知事为甚任期不满就走了,明里是他有病,但与巡检合不来也是原因,巡检是知府夫人的表弟。”天鉴无言以对,县丞又说:“大人正直实在不易,可大人为官多年你也是知道的,官场就是这样。”天鉴看着县丞,直使那一双小而漆黑的眼睛不敢与他对视了。天鉴突然冷笑起来:“这就是官场?”一扭头,将一口浓痰呸地吐出,直穿过桌子上空,飞溅到大堂的红漆木柱上。县丞愣了一愣,忙过去脱了鞋,用鞋底擦了,说:“大人,我知道你为了县事生气,你不拘小节在别的地方没事,在这小县,衙里一班公干都是势利嚣浮之徒,让他们看见了就在外胡言乱语,不服帖起来的。”天鉴说声“”,但脸却红了,不自觉伸在椅子上的一只光脚就放下去塞进鞋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