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萨斯一到了挡栏前,就喊:“喂,你出来!”圪蹴在胡杨木桌底的小伙计正努力地搬动酒坛,一扭头看见了一双破旧肮脏的皮靴,还有一只羊;桌腿的横档遮住了脸,一把没有鞘的刀露着刀尖,早晨的太阳在上面跳跃。小伙计慢慢站起来,挡栏上就是一张紫红而有道长疤的脸,小伙计立即一声惊叫,连人带坛塌下去,发出巨大的哐哨响。“喂喂,喊你的,小子!”阿尔萨斯已经躁了,开始啪啪地拍打起挡栏。
七八个粗壮的伙计踢哩刷啦拥了出来,酒店还没有开张,他们在厨间忙活,全抄了勺子,铲子,烧火的棍子和菜刀。幸好没有打开大门上的挡栏,但挡栏是抵不住阿尔萨斯一脚踢的,他们在挡栏内站成一个半圆,怒目而视。
“我要见纳尼班达老爷。”阿尔萨斯说。他的声调缓下来,有疤的左脸却在不停地抽动。
“老爷不见你!”
“我不是德鲁菲浦派来的。”阿尔萨斯又说。
“滚吧,你这疤鬼!”
“怕我了?”阿尔萨斯笑了,“阿尔萨斯是带着羊来见纳尼班达老爷的,今天我可不愿弄乱了姑臧城最豪华的花门楼!”
阿尔萨斯斜坐在了挡栏外的石门墩上,用双腿夹住了羊的胯子。羊白洁得没有一点杂色,衬托人更加丑陋。但有着盘卷得十分优美的角的羊头乖乖就在怀里,阿尔萨斯将双手放了上去,轻轻地敲。
胡杨木桌底的酒流出来,一窝酒在砖铺的地上乱钻。面如土色的小伙计从桌后往二道门爬,后厅里并没有人,纳尼班达老爷在厅外的花园里晾书。纳尼班达老爷现在不仅是个大富商,而且已经是非常著名的学者了。新近从长安购置了十二箱书籍,晾书时是不让任何人插手的。小伙计从菱花格子门跑出去,因为急促,一下收不住脚步,待抱住晾书的木架,衣衫上的酒沾湿了一摞书,纳尼班达老爷的眼睛都竖起来了。
“老爷老爷,”小伙计说,“来啦来啦!”
“你来干啥?!”
“他来啦,德鲁菲浦手下的那个疤脸又来啦!”
纳尼班达老爷的脸一下子阴了。
“他牵着一只羊,坐在门口喊叫着要见你。”
“就说我不在!”
纳尼班达老爷转身就进了后厅,顺着二道门侧的楼梯到了二楼,他听见了疤脸的笑声,怪异得像夜空中的隼啸。
慌张的夫人和管家立即关闭了二道门,也顺楼梯上来。楼是转角结构,八根粗大的红松木柱里可以俯视一楼的大厅。天窗的阳光像雾一样弥漫下来,隔着柱子,斑驳一片,纳尼班达老爷并没有站在扶栏边。推开那间书屋门,老爷在垫着雪豹皮的椅上坐着,一脸铁青。管家说:“老爷,你再仁慈,也不能让德鲁菲浦这样欺负啊?!”
纳尼班达老爷没有做声。
“还要饶他,咱在姑臧城里就没法呆了。”
花园旁边的客楼里传过来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滑润,一帮从敦煌来的商人并不知晓花门楼前发生了什么,依旧拥着歌妓在唱:姑臧古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路漫漫……
“把二道门关了,不要惊扰了客人。”纳尼班达老爷说。
夫人乍手乍脚地下楼去,才清醒二道门已经关了,便唤了两个奴仆守在那里。
“刊行书的时候,德鲁菲浦不是没有反应吗?”
“听说他得到了《中国通鉴》,顺手便扔了。他这个文盲,是不读书的。”管家说,“可是,《中国通鉴》一刊行,老爷你的威望如日中天,到处都在议论国王陛下可能要召回德鲁菲浦,让你取而代之……”
“不是让你想办法把这个疤脸从他那儿撬掉吗?”
“是这样的,老爷,原本要让这恶人的儿子去沙州收购那批香料赚钱,可夫人说这是肉包子打狗……”
纳尼班达老爷烦躁地摆摆手,让管家去门口应付,就胡乱地翻动案头上那一堆书。偶尔翻开的一页,是《庄子》的文章,文章写道: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往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纳尼班达老爷叹息了。伴随着叹息,是客楼里继续传来的歌。曲调他是熟悉的,应和着听词: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连眼睛都闭上了。
歌声渐渐软下去,商人们似乎真是醉了。纳尼班达老爷突然地站起来,想要去拜见州府大人;州府大人能否出面平息恶意的骚扰呢?但是,他走出了房间,却倚在那根漆得乌黑的楼柱上,看见了那个恶人还坐在大门挡栏外,左脸上从眼角一直斜到嘴边的伤疤泛着紫红颜色。
这是一千四百年前的一个上午,尊贵而文雅的纳尼班达老爷感到了无奈。作为粟特国的特使,纳尼班达老爷最得意于走遍了长安和洛阳各地,终于筹建了粟特国驻姑臧的商社。但遗憾的是商社建成,国王陛下却委派了德鲁菲浦来做首领。政治的落寞,然后他有一大批国内的朋友,又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从事他喜欢的文化考察了。于是,他依旧留在姑臧,并且接来了家眷,一边做些小买卖一边开始了《中国通鉴》的写作。德鲁菲浦是瞧不起他的,便把一批滞销的地毯送给了他,“能把这批货卖出去,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德鲁菲浦拍着他的肩,“粟特人不做生意就不是粟特人啊!”纳尼班达老爷受到了嘲笑,但纳尼班达老爷真的是时来运转。他将这批地毯运往洛阳,经一位汉人朋友的帮助,全部以高价推销了出去,连国王陛下都赞叹了。纳尼班达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影响和势力几乎超过了商社,德鲁菲浦感到了威胁,竟在他修建花门楼时提出当年赠送的地毯是借给的,现在该是偿回了。纳尼班达老爷虽然生气,还是拨了一批地毯还给德鲁菲浦。但德鲁菲浦却要的是原货。如果没有了原货就折价五千两银子,以致双方的关系彻底闹翻。待到姑臧城里最繁华的花门楼客店开张,德鲁菲浦就派了心腹阿尔萨斯常来讨账。阿尔萨斯一来就指着脸上的疤说:要不来账,是不是觉得我丑呀?瞧见这条疤吗,这可是和人打架落的纪念!阿尔萨斯便和花门楼的众伙计打过了几场。当然是花门楼的伙计们赢了,但每次抬着血淋淋的阿尔萨斯像死狗一样扔到了花门楼外的土街上。阿尔萨斯爬起来又扑了来,或者在店里捣坏桌椅,或者就躺在店门口一把一把将脸上的血往门扇上抹,影响着前来用膳和投宿的过往商贩。
纳尼班达老爷已不畏惧德鲁菲浦,而真正害怕起丑恶的疤脸了。
“哈,这不是疤脸兄弟吗?怎么坐在门口?”肥胖得有些臃肿的管家换了一套衬衣,从二道门走过来朗声地说,“德鲁菲浦老爷还好吗?”
“我要见纳尼班达老爷!”
“真不巧,老爷去州府了。”
“这你在骗我,今日德鲁菲浦老爷去了州府,纳尼班达老爷哪里也肯去呢?”
“这就不好了,兄弟,上次你雇了五十个流民连续三天来店里占了座位,只吃馕不吃酒菜,已经害得我们开不成店。你今日又坐在门口,岂不是成心要坏花门楼吗?”
“我要进去,他们不让进去呀!”
“你要见纳尼班达老爷,我家老爷真的不在,当然不让你进来了。”
“那我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咯。”
“我陪你坐。”
管家拉过一条凳子也坐下来。门外有了顾客,远远看见就走开了。而好事者却围上来,有指责疤脸的,有嘲弄疤脸今日这么温柔,不让进去就不进去了?羊咩咩叫起来,开始拿角撞挡栏,“管好你的羊!”管家说。
“这羊要把坟墓修到纳尼班达老爷的肚腹里的。”
“管好你的羊!”管家厉声地又说了一句。
持烧火棍的伙计一棍磕在了抵着挡栏的羊角。
阿尔萨斯终于有些火了,他一下子把羊拉住,再一次用双腿夹了,说:“纳尼班达老爷不肯要你!”拔出别在腰带上的刀在空中晃了晃,众伙计哗地退了一步。但阿尔萨斯的尖刀却落在了羊的额上划口子,一道血就殷红地流出来。羊毛洁白光亮,血流过了胯子竟不留一点痕迹在地上溅着。阿尔萨斯再不看了管家,放慢了动作,把刀噙在嘴里,腿夹得更紧了,一手扼住羊角,一手塞在刀口往下剥皮。门外围观的轰地向后散了,散开来又驻住脚。众伙计面面相觑,拿眼看管家。管家抖了抖衣,依旧坐着。羊皮往下剥,剥出了羊头骨,剥到了羊的眼部,两颗琉璃一样的眼球骨碌滚下来,但各连着肉线儿没有掉到地上。羊的鼻骨露出来了,是一个槽形;嘴巴露出来了,白生生的两排牙齿;羊脸就一块厚布似地耷拉下,一晃一晃垂在下巴上。羊还在叫着,有了小儿的哭声,身子却不能挪动,一把粪蛋儿撒落得如爆豆在地上蹦。四蹄就踢鞑着青石台阶,发出金属的响。浓烈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大厅。纳尼班达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厉害。管家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是不是过分了,疤脸!”
“我剥我的羊。”阿尔萨斯说。
“我们怕你了,行不行?!”
“我要见纳尼班达老爷!”
“老爷确实不在……”
阿尔萨斯丢开了羊,他用刀刮起溅在右胳膊上的血,刮着刮着,刮净了,刀尖又是一旋,挑出来的是一疙瘩肉,围观人中有了尖叫,阿尔萨斯并没回头,将肉塞进了嘴里,慢慢地嚼,喉结骨上下滑动着,咽下去了,再用刀在胳膊上剜。
“这何必呢,兄弟,”管家说,“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吗?”
“我不是为德鲁菲浦来的!”
“不是为德鲁菲浦老爷?”管家疑惑了,“那你见我家老爷干什么?你可以告诉我,我传达给纳尼班达老爷。”
阿尔萨斯用左手到怀里掏,左手弯不过来了,他把刀扎在挡栏上,右手掏出一张纸来交给管家,管家并不收取。
“你念吧,纳尼班达老爷是不会收看沾血的信的。”
“我不识字,”阿尔萨斯说,“我是托人写的。”
管家让那个小伙计接过信来念,小伙计浑身颤抖,念道:“致辉煌的纳尼班达老爷的花门楼府地,一千次一万次地祝福。臣仆阿尔萨斯如同在国王陛下面前一样行屈膝礼,祝尊贵的老爷万事如意,安乐无恙。”
管家一定是知道了纳尼班达老爷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他吩咐小伙计高声念,但他觉得小伙计是不是念错了?纳尼班达也觉得是自己耳朵有了问题。
“尊贵的老爷,我已经读过你的书了,《中国通鉴》的确是一部伟大的书!”
果然是书的事。可德鲁菲浦是不读书的,而不识字的疤脸读什么书呢?“有阴谋!”纳尼班达心提了起来。
“是范尔宝兹告诉我的,范尔宝兹是第三遍读你的书了,他念给了我其中写到我的部分。尊贵的老爷,臣仆能被你写进书里,我感到了天大的荣耀,老爷原来还熟悉我,甚至知道我的乳名!现在满姑臧城的人,不,粟特国里和所有来国内的商人都在读你书,你的书犹如行夜路人手里擎着的灯笼,没有它就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昨天中午,这是我亲自经历过的事,我和梅特尔斯打架了。我把他打趴在地,他爬起来,再打趴在地,他还是爬起来。我从怀里掏出了你的书,照他头上就那么一拍,他立即就昏了。老爷,你的书是多么有分量啊!”
纳尼班达老爷身子挪了挪,站近了扶栏。
“尊贵的老爷,我现在要向你汇报,拉兹美在酒泉一切顺利,纳尼司巴尔在沙州也一切顺利。拉兹美和纳尼司巴尔都听我的,他们反复地叮咛我要向你问候。
“……有一百名来自萨马尔干的粟特人现居在黎阳。他们远离自己的乡土,在沙州有四十二人,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要告诉你的,他们心里除了国王陛下,就完全是你了,老爷。我们曾经吃过饭,主席的座位没人坐,是空着留给你的,没有你来坐着,谁还配坐在那里呢?
“我们已经说定了,要为你获取利益的。但是,尊贵的老爷,国内的永嘉战乱并没有结束,我们失去了在内地的支持和帮助。在此情况下,我们从敦煌前往金城,去销售大麻纺织品。这期间,我们共卖掉二百件纺织品。对我们来说,尊贵的老爷,我们希望金城至敦煌间的商业信誉尽可能地长时间得到维持,而这方面惟有你才能领导我们。否则,粟特人寸步难行,以致坐而待毙。
“老爷,我已为你收集到成捆的丝绸,这是属于老爷的。不久,拉兹美收到了香料,共重八四司他特,对此曾作有记录,我本应让他把收据先捎回来,拉兹美竟不小心把收据烧了,这该死的白痴……”
不知什么时候,夫人已站在了纳尼班达老爷的身边。纳尼班达看了夫人一眼,夫人正要启唇,纳尼班达却走回了房间。
“拉兹美也不随从德鲁菲浦了?”
“拉兹美和这个疤脸都是小人。”
房门还开着,依然能清楚地听着小伙计的声音。
“……这些钱应该分别开着,你知道,我还有个儿子,转眼之间,他会长大成人。如果他离家外出,除了这笔钱之外,他将得不到任何其它的帮助。纳尼班达老爷定会尽力成全这件事的。他有了这笔钱,就能成倍地赚钱。如果这样,对我来说,你就像救命于大灾大难中的神灵一般的恩人,在儿子成年娶妻以后,就让他守在你的身边。儿子叫戈斯尔范,你记着他的名字,他现在改成这个名字,我是把我的乳名重新给了他,为的是你能很容易记住他。”
纳尼班达自己去斟了一杯酒,又给夫人斟了一杯,夫人有些迟疑,立即双手接了。
“老爷,这是怎么啦,事情会是这样?”
“他的乳名叫什么着?他说我在书上写到了他,我写到了他吗?”
“这恶棍一定弄错了,你怎么会写到他呢?不管他叫阿尔萨斯还是叫戈斯尔范,死了喂狗狗也不吃的!”
“戈斯尔范?他的乳名叫戈斯尔范?!我是写过戈斯尔范的一段事迹的,可戈斯尔范是我在金城遇到过的一位楼兰人,忠厚刚强,乐于助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个戈斯尔范已经死了,他怎么就是戈斯尔范?!”
“尊贵的老爷,我将要去敦煌收取三十二袋麝香。这是我个人买的,我要将它送给你……”
“另外,我专门去了昆仑深山的牧场为你购买了一只羊,这羊毛色洁白,盘角晶莹,眼睛发亮得像宝石,它是我叩见老爷的见面礼品,也象征着我阿尔萨斯,不,是戈斯尔范对老爷你的忠诚!”
纳尼班达老爷仰头喝下了杯中最后一半酒,他要走下楼去。
“老爷!”夫人挡住了房间门口。
“我下去见见他。”
“他的话你能相信?你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多想把他从德鲁菲浦那儿撬开都没个办法,他能这么容易就背叛了德鲁菲浦?!”
纳尼班达老爷看着夫人。
“他绝对是小人!”
“是小人。小人是经不住受宠的。”
“如果是德鲁菲浦要欺骗你,那也就是欺骗罢了。可来的是阿尔萨斯,你才不能露面,你瞧见他那样地屠羊和自残,这残忍的恶棍就不会伤害了你吗?”
“弱者才残忍。”纳尼达班老爷说,“你要清楚,他毕竟是可怜的弱者!”
纳尼班达老爷脱掉了长袍,一步一步脚声很响地走下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