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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饺子馆(1)

在西安,常常被编成段子受戏谑的是上海人和河南人。说上海人如何地小气,买烧鸡只肯买鸡爪子,买一只鸡爪子从西安上火车,一路都在嘴里啃呀,啃呀,到上海了还没有啃净。编河南人的段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是董存瑞炸碉堡:董存瑞去炸桥上的碉堡时是和他的战友一块去的,战友是河南人。河南人让董存瑞手撑着炸药包,说,我去寻个棍儿来支。河南人一去却再不回来,总攻的号角吹了,董存瑞只好拉响了导火索。董存瑞是一边拉导火索一边喊:河南人——你日弄了我……就牺牲了。西安人戏谑上海人,上海人不多理会,因为上海离西安远。河南人就不行了,骂西安人“日巴耍”。“日巴耍”是西安的土话,意思即没正经没品位。陕西和河南是邻省,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

这个故事是在西安的一家饺子馆里开始的。

时间是中午,咚,门被脚蹬开了,胡子文领着三个中学时的女同学进来吃饺子。胡子文说:日巴耍,这么小个饭馆!同学说:不小啦,再大的饺子馆还不都是只吃一肚子。胡子文说:那就委屈各位了!同学说:是荣幸,文联组联部的主任平日都是吃请哪有过请吃的?胡子文笑着说:这倒是。勾着一个指头把服务员招来,问都有什么馅儿的饺子?服务员很热情,忙说了两个“中,中。”胡子文说:怎么说河南话?服务员说:老板是河南人,要求我们必须说河南话。胡子文说:这才是怪事,日巴耍,我就要你说西安话!服务员说:对不起,这是我们饭馆的特色。胡子文有些躁了:把你们老板叫来!服务员转身走去。同学劝胡子文:说河南话就说河南话吧,只要饺子好吃,生什么气呢?胡子文就笑了笑,把眼镜卸下来放在桌上,一边松着领带一边逐个询问同学的近况。三个女同学大概说了一下,因为都混得不好,有些不好意思。胡子文说:好日子会有的,以后就顺了。一仰头,瞧见从收银台处有一个黑矮胖子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就把眼镜又戴上,说:工厂效益差,可以辞职自个儿干么,比如卖服装……一个同学说:老板真的来了!胡子文已经估摸过来的是老板,哼了一下:农民!接着说:人家农民进城都赚钱了,城里人倒混得没头没脑了?那个同学一直在看着过来的老板,低声说:这么个黑胖子,怕是黑道上的人哩。胡子文当然不能和一个黑道上的人论理了,老板站在了桌边,张口才要招呼,胡子文偏不理会,继续给同学说道理,甚至说到了古人:熬过一段,前景就光明了,古人也说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黑胖子和蔼地说:斜字在这里恐怕不念邪音,该是念峡音吧。胡子文猛然觉悟斜字是要念作峡音的,耳梢红了一下,却随之眼睛乜斜了,说:你是这里的老板?胖子说:小门面,不成体统。胡子文轻笑了:我难道不知道会念峡音吗,我是故意试试你的!西安自古居不易,我要看看一个河南人在西安怎么就办红火了一个饭馆?!还行,老板!老板更加和蔼了,胖脸上开始出现酒窝,酒窝不是在腮上而在两眼角下,显得憨厚又滑稽,说:我是从河南乡下来的。胡子文说:这看得出来。老板说:我小学没毕业,到西安怕人瞧不起,多认了些生僻字罢了。胡子文说:平日看些什么书?老板说:就是字典。三个同学嘎地笑了,胡子文却说:这倒是捷径。书用不着看得多,这如口袋上插钢笔,不插是文盲,插一支是小学生,插两支是中学生,插三支四支就成修理钢笔的了。老板说:说得好,先生是文化人?胡子文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老板立即惊乍:是文联主任呀,我没文化就最尊重文化人!服务员有眼无珠,她把界石当兔哩……胡子文对同学说:听懂了吧,这是乡下的歇后语。老板说:不好意思,说几句就露了底了……主任,我能不能和你照个相?胡子文说:行么。服务员立马跑到后室拿来了相机,就给胡子文和老板合影,说:主任你笑一笑。胡子文没有笑。拍照了一张,老板说他可能眨眼了,要求再拍一次。又是咔嚓一道闪光,胡子文的眼睛被光耀得发花,一边揉着一边说:那就和三位副处也合个影吧!胡子文指的是三个女同学,三个女同学面面相觑。老板说:副处?这么年轻的小姐都是副处级了?!三个女同学笑了一团,说:还是小姐?小姐都在家里,这里的是小姐的娘喽!老板说:城里人面嫩。一阵拍摄后,老板让服务员上菜上酒,说能结识三位文化人真是三生有幸,这顿饭就算是他请了。胡子文偏把钱包掏出来,说:那不行。老板说:这你就不给我面子了,难道以后不让我再求教你啦?胡子文就把钱包装进口袋,说:那就简单上几个菜。

胡子文就这样认识了饺子馆的老板。老板叫贾德旺。胡子文觉得这个河南人有辅导性,往后的日子就常到饺子馆去。胡子文每次去,显得很匆忙,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弯着抱一堆书和杂志。不是说吃罢饭要去审查一个歌手赴京参赛的节目,这个歌手是他在歌厅发现后推荐给音乐家协会的;就是说下午有一个业余作者要拜会他。他说:这孩子潜质不错,你瞧瞧,新发表在这份杂志上的小说蛮有味道啊!贾德旺就说他不懂小说,狗看星星一处明。胡子文说:你还是读字典?贾德旺说:字典够我读一辈子了。胡子文说:那你就好好给咱赚钱,如果人人都只读书,社会也害怕了。贾德旺就殷勤地把饺子端上来,又掏出两包香烟放在桌上,问照片放大了挂在墙上好看不好看。胡子文瞧着墙上已挂着的他和老板的合影,心里受活,嘴上却说:这让我给你做了广告么!贾德旺说:秃子要沾月亮光呀!胡子文吞进一个饺子,舌头搅着,说:沾就沾吧,不帮朋友又帮谁去?贾德旺就忙添酒,胡子文说:酒不敢再喝了。又吞进一个饺子,他觉得饺子很香。

胡子文再一次领了三朋四友去饺子馆,贾德旺没有在。他问服务员:老板呢?服务员在旗袍开衩处抓痒,赶忙侧身靠了墙,说:去银行了。一句话未落,贾德旺推门进来,一把将胡子文抱住,说:你不想饺子,我倒想你了!胡子文一一介绍了朋友,贾德旺说:那几个副处没来?胡子文说:哪儿的副处?贾德旺说:一起照过相。胡子文嘎嘎大笑:日巴耍,我给你说个段子吧。贾德旺说:你们西安人爱作贱我们河南人,是不是又说董存瑞的故事呀?胡子文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干部在歌舞厅问小姐是不是处女,小姐说这该怎么说呢,要说是处女,我怀过孕,要说不是处女,我还没结婚,就算是副处吧。贾德旺恍然大悟,拿拳头捶着胡子文的肩大笑,一笑,一排牙掉下来。贾德旺是假牙,他把假牙又塞进嘴里,说:今日来的都货真价实?胡子文严肃了:虽不是干部,可尽是些文豪哩!贾德旺便指使厨房先弄一桌菜,专挑了那个穿旗袍的服务员往上端。服务员漂亮,几个人话就多了,不说人漂亮而说旗袍漂亮:小姐,能不能让我抱抱你那衣服?服务员害羞,端一盘菜放下了,慌慌就退下去。胡子文说:小姐,你得报名哩!服务员再端一盘菜了,说:王桂花!又端上一盘菜放上了,说:王桂花!胡子文说:让你报菜名不是报你的名!大家就笑这是个河南农民开的店,就议论起文化界的人人事事。有人说到从北京来了个著名诗人,市上接待的规格很高,从机场接回来用警车开道哩。胡子文说:你知道他的代表作吗?那人说:不知道。胡子文说:我也不知道,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诗人而人人都不知道写过什么诗的著名诗人!那人说:日巴耍!不服一人或见人就服都是妄者。你是妄者。胡子文说:对不起,那不是妄者,是佞者。那人说:我把它念妄者。胡子文说:文化人老念错别字就丢脸了!那人说:好,好,你能行,我给你写个字你认认。指头蘸了酒在桌面上写,写的还是一个行字。但行字的左右两部分写得很开,成了两个字。胡子文认不得。在座的人都认不得。胡子文说:你说是什么字?那人说:我问你呢?贾德旺端了酒杯过来要给大家敬一杯,看见桌面上的字,说:这念耻音和厨音。大家都抬起头,对贾德旺刮目相看了。胡子文趁机说:贾老板可是满腹经纶哩!写字的那人喉咙干咳了一下,较了真儿,伸手又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孑。说:这怎么念?胡子文瞅了瞅,说:那一笔是平的还是斜的?那人说:斜的。胡子文说:我认得它,它认不得我。贾德旺说:基耶杰的杰,念杰音。那人说:错了,念决音!贾德旺说:念杰不念决。双方各持己见,争执起来。胡子文说以字典为准,饭馆里有字典没?饭馆里当然有字典,服务员立即跑到贾德旺的办公室拿来了字典。字典已经污损不堪,翻了半天,查出来了,孑字是读杰音。桌面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贾德旺一抹袖子,将那个字擦了,给大家斟酒,说:关公门前耍大刀,我玩胆大哩,正好碰上我认得这个字,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大家也就说:你这个河南人不像河南人。胡子文说:吃羊肉图膻哩,没腥味了就不叫羊肉。贾德旺说:我是河南人。大家说:河南人把耍猴能称做文化娱乐活动,你肚里墨水不少倒还开了饭馆!失败了的那人一时落寞,出气不顺,噘了嘴拿筷子也不夹菜,邦邦地桌沿敲节奏。旁边的一位便给他台阶下,随节奏哼了一句流行的歌:我们的大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不对,”失败了的那人说,“是五十七个民族!”

“还有哪个民族?”

“担族。”

大家就拿眼睛看贾德旺。因为说担族,大家都明白是指河南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河南遭水灾,大量的灾民挑着担儿逃来西安,西安人便称河南人为河南担。而现在在河南人开的饭馆里吃饭,又当着饭馆的老板说担族,大家就觉得贾德旺要生气了。但是,贾德旺没有生气,脸定得平平的,说:你还少说了一个民族。

“哪一个?”

“耍族。”

“耍族?”

“耍族。”

贾德旺笑笑的,一笑又出现了眼角下的酒窝,憨厚又滑稽。贾德旺笑过之后转身走了,大家猛地晓得了耍族指的是日巴耍族,是贾德旺在戏谑了他们这些西安人。西安人的好处是爱戏谑别人而受别人戏谑了也不上怪。贾德旺戏谑得有趣,就都也笑了,倒惹得失败了的那人骂道:真当的是日巴耍!

胡子文和他的朋友受了戏谑后,一连十天再没去饺子馆。第十一天,他却在一家茶社里拨通了贾德旺的电话。

“喂,儒商!”

“你这是在骂我哩么。”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可咱是卖饺子的呀!”

“你是想挣些零花钱了就回河南乡下去,还是要在西安当餐饮界龙头?”

“你要给鸡戴暗眼呀?!”

“日巴耍!”

胡子文咔嗒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突然挂断,还拿着听筒的贾德旺喂喂了几声,立在那里发了愣。发过愣了,拿过字典在翻,蓦地觉得不对,拔脚就赶往了茶社。

胡子文正要结茶水钱,让服务生打个折。服务生请出示打折卡,胡子文没有打折卡。没有打折卡是不能享受打折的,胡子文说:你们老板呢,让你们老板来!一扭头,瞧见玻璃窗外贾德旺往里瞅,一张脸压扁了个大柿饼状,挥手让服务生走了,继续吃茶。贾德旺就进来了,说:处长生气了?

“你要不来,我永远也不会见你了。”胡子文说,“弹琴不能给牛弹,朽木上雕花雕不成还坏我手艺哩!”

“上次冒犯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望包涵。”

“冒犯得我要让你发大财呀!”

贾德旺就坐下来,憨厚而滑稽地笑,并且用手指将胡子文面前桌上的茶水痕拭擦了一下。两人就叽叽咕咕说起来。胡子文说话要做手势,说着说着身子就坦靠在沙发上,贾德旺先是低着头,再是抬起头,渐渐距胡子文越坐越近,末了就侧了身子,只将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了。

“就这么吧,”胡子文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的。”

“到底是文化人,点石成金!”

贾德旺满怀喜悦,主动将茶水钱掏了。两人出门,又抢先把门拉开,拦了出租车,付了车费,还叮咛司机开慢点,一定要安全送到。

从此,贾德旺每天在饭馆门口竖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一个极生僻的汉字,注明凡是来饭馆的顾客若能认得此字,所用饭菜酒水全部免费。头三天,广告牌上的生僻字竟无一人认得,但消息却传开来,说南大街那个开饺子馆的河南人是个儒商,办的饺子馆富有文化味。越是认不得的生僻字越是有更多的人前来要认。饺子馆的生意陡然火爆,往往顾客没有座位,就在饭馆门口排长队等候叫号。到了深夜,贾德旺把饭馆的前后门关了,让三个员工在那里点钱。自己则在旁边翻字典,寻着一个生僻字,写下来,问点钱的员工:认不认得这个字?员工不认得。又写一个,员工还是不认得。贾德旺说:你能认得个啥?员工说:我只认得钱。贾德旺发了一声恨,却笑了,说:这也是,认得钱就好!寻生僻字寻到十多个了,一时再寻不出,一个员工说:老板,我写个字也认认。贾德旺说:用河南话说!这个员工是从陕西乾县招来的,学说河南话说得不好,就不说话了,拿指头在地上写了个曌字。贾德旺当然认得这个字念照音,也知道这是埋在乾县的那个武则天在生前所自造出来的字,但贾德旺的脑子一下子活了:何不也自造些字呢?于是,第二天,饺子馆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下联七个字谁也不认得。门口时不时有了争论,贾德旺听着十分得意,专等着一伙人进来让他定夺正误,贾德旺偏笑而不语。这一日饭馆才打了烊,有服务员慌张张过来说:对联的一半被撕了!贾德旺说:是谁认得了那些字?跑出来,一只游狗就在旁边,嘴角还叼着一团纸。就乐了:这是只文化狗嘛!着人把狗撵到饭馆,拴在厨房后每天喂骨头养着。

一年后,这只狗养得肥头大耳,贾德旺的饭馆也扩大了门面,左右两边的店铺全部吞并,又把上边的二楼买下,饺子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发展成了饺子宴。西安的电视台请他去做过节目,贾德旺当然说的是河南话,好多人都觉得这河南话蛮好听的。任何企业有了钱,肯定就有人来要拉赞助了。比如报社需要办个征文比赛,电视台需要播放一部新片,还有音乐会,艾滋病预防宣传,书画联展,贾德旺都掏了钱,胡子文也就来了。

“生意好得很啊!”胡子文用河南话说。

“你也说河南话了?”

“现在不是春节冷清而圣诞节热闹吗?前几年广东发达了到处是广东话,再过几年西安恐怕要规定河南话是第二语言了。”

“都是托文化的福!”

“是要打文化品牌!”胡子文说,“听说你又给一个观赏石协会赞助了?”

“要是五年前向我借二百元钱,那我拿不出来,现在也是回报社会么。”

“小勺子也会把一头牛炒完的!如今兴建设企业文化,你为什么不在饺子文化上想些招呢?你知道不知道‘马太效应’?”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

“我是狗咬汽车不用脑子!”

“不要说这农民的话!”

“可我就是农民啊!”

“你不是农民!”胡子文说,“你记住,你现在是饺子王,是西安著名的儒商!”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开一个饺子文化研讨会。把国内的一些专家学者教授请来,研讨会的规格越高,饺子馆的声名越大,将来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开饺子宴连锁店么!”

“嘿嘿嘿。”

“嘿嘿啥的?”

“我这是狗吃麦苗装羊(洋)呀!”

“又说农民话了?!”

“我能把专家学者教授请来?”

“这有我哩,以文联外联部名义来请。”

“那你给咱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