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骑一匹马,马后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桥,流水,古木,巉崖,女人不停地就遗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捡了给她,或是瞧见一树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过三里,马背上的女人便叫苦马背上颠簸,一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背着她:“你不乐意吗?不乐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一声唤,在女人双手搂了他的脖子,树叶一般飘上背来,立即感觉到了绵软的肉身热乎乎地如冬日穿了皮袄。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动了一丝暖气悠悠在后脑勺了,女人耳后别的一撮柔发扑闪了前来抚摩着他的额角了,柳子言重新温习了很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是载负了重量行走,还是被一朵彩云系着在空中浮飞。当半跪在背上后来又换了姿势的女人将两条腿分叉地垂在了两边,柳子言紧紧反搂着一双胳膊,眼睛就看见了两只素洁的肥而不胖的红鞋小脚,呼吸紧促,噎咽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终是腾出手来把那脚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乐得女人说一句“生了胆了!”苟百都看时,女人用手指山崖上一只在最陡峭处啃草的羊,而同时另一只手轻抠起柳子言的后心了。
到了过风岔,苟百都的家就在岔垴。三间石板和茅草搭就的屋里独住着瞎了一只眼的老娘。山婆子见儿子冷不防地带回一个美妇人,喜得没牙的嘴窝回去,脸全然是一颗大核桃了。举灯将女人从头照到脚,悄声对儿子说这婆娘是从哪儿拾掇来的,屁股好肥,是坐胎的坯子,只是奶太端乍,将来生了娃娃恐怕缺了奶水子吃。天一黑,柳子言被安置到屋旁的旧羊棚里歇息,女人才过来看他,苟百都便也过来扔给了一个缝了筒儿装塞着禾草的老羊皮,说:“你要孤单,搂了它睡吧。”一弯腰将女人横着抱到草房东间土炕去了。
幸福了一路如今又被抛进冰窑和油锅受水火煎熬的柳子言,掩了柴扉,静听着山里的鸟叫。鸟叫使夜更空。石礅上插着的松油节焰也不旺,直冒起一股黑烟,柳子言想,这烟也是松油节的气吗,燃不起焰就只是生黑烟吗?躺卧在深山破败寂冷的旧羊棚里,自己背了来的女人却在了一墙之隔的炕上,这是与那个女人算什么一种孽障啊。而苟百都呢,一个黑皮土匪,今夜里却搂了爱自己的恁个美艳的妇人在自己旁边,这真是天下最残酷不过的事情。这样想着的柳子言,随手咚地一声,抛过褡裢将那个松油节打灭去了。
石板房里,传来了苟百都熊一般的喘息声,间或有女人的一声“啊!”叫,睡在房西边炕上的山婆子开始用旱烟锅子敲着柜盖了,问:“百都,你怎么啦?你们打架了吗?”苟百都回话了:“娘,睡你的!你老糊涂?!”后来,一切安静,老鼠在拼命地咬噬什么,柳子言听见石板房门在吱呀拉响,女人嚷着拉肚子,经过了旧羊棚,就蹲在棚门外的不远处。隔着柴扉的缝儿,柳子言看不清她的眉脸,一个黑影站起又返回房中去了。一次如此,二次又如此,柳子言知道了女人的用意,她并没有闹什么肚子,她冒着寒冷为的是经过一次旧草棚来看看他了!柳子言的眼泪潸然而下,他把柴扉打开,他要等待女人她再一次来解手,但女人重新蹲在了旧羊棚门外,他刚要小声轻唤,野兽一般的苟百都却不肯放掉一刻她的肉体,赤条条地跑出来一等她解了手就抱她回去。
翌日,同样是削瘦了许多的三个人在门前的涧溪里洗脸,柳子言在默默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默默地看着他,飞鸟依人,情致婉转,两人眼睛皆潮红了。早饭是一堆柴火里煨了洋芋和在吊罐里煮了鸡蛋,苟百都只给柳子言一颗鸡蛋吃,便爬上屋前槐树叉去割蜂箱中的蜜蘸着鸡蛋喂妇人。女人说:“我是孩子吗?你把你鼻涕擦擦!”苟百都的一珠清涕挂在鼻尖,欲坠不坠,擦掉了却抹在了屋柱上。女人一推碗,说:“柳先生,你吃我这些剩食吧,我恶心得要吐了!”柳子言端过碗,碗里卧着囫囵囵五颗荷包蛋,心里就千呼万唤起女人的贤惠。
柳子言有心给出土匪的苟家踏一个败穴,咒念他上山滚山下河溺河砍了马的打了枪的得病死的没个好落脚,而苟百都毕竟在姚家时跟随诸多风水先生踏过坟,柳子言骗不过他。“你要好好踏!”苟百都警告说,“听说吉穴,夜里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柳子言踏勘了,苟百都真的就插了竹竿,明天也真的有芽生出,苟百都喜欢了,提出一定要亲自送他走二十里山路回去。柳子言又得和女人分别了,女人说:“柳先生,你现在该记住我家的地方了,路过可要来坐呀!”苟百都说:“是的,苟某人爱朋友。”女人送着他们下山,突然流下泪来,说:“山里风寒,小心肚子着凉呀!”柳子言按按肚子,感觉到了那肚皮上的裹兜。苟百都就笑了:“瞧,一时也离不得我了!柳先生,你不知道,有娘儿们和没娘儿们真不一样哩!”
苟百都真的把柳子言送出了二十里,到了一座山湾处,正是前不着村后不靠庄,苟百都拱手寒暄柳子言是苟家的恩人,永远不会忘了,柳子言喉咙里咕涌着一个谢,爬上山坡去。差不多是上了坡顶,苟百都掏了一颗弹丸儿,鞋底上蹭了又蹭,还涂了唾沫,一枪把柳子言打得从坡的那边滚下去了,说:“苟百都有了美穴,苟百都就不能让你再给谁家踏了好地来压我!”
已经是一年后的又一个初夏。苟百都已不再是昔日的苟百都,黄昏里蹴在前厅后院的新宅前,举枪瞄一棵山杏树上的青果子打,打下一颗就让妇人吃一颗,得得意意又说起柳子言踏的坟地好。可不是吗,自滚了坡的老娘白绫裹了葬在吉穴,他不是顺顺当当就逃离了白石寨,树了竿子坐山头,他唐井是司令,咱也是司令嘛!做了司令就有人买司令的账,这不就一院子的青堂瓦舍么,不就有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苎麻土布,丝绸绫罗,连尿盆不也是青花细瓷么?妇人在姚家那么多年,生养出个猫儿来吗,没有,现在凸了肚皮,一心只想吃个酸杏,这狗×的柳子言真是好本事!
女人听厌了苟百都的排阔,扭头起身回屋坐了。她不能提柳子言,柳子言就是一枚青杏果,一提起心里便要汪酸水。柳子言为苟家踏了好风水,柳子言却恁的再不照面过风岔!不爱着的人,狼一样地龇牙咧嘴敢下手,爱着的人却是羊羔似地软,红颜女人的命就是这等薄了?!
哀怨苦命的女人,只有独坐在后窗前凝视林中月下的青山。青山是那么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白杨林子是那么庄严又几多了超逸,但青山与杨林的静而美,美而幽,幽而哀的神意实在不容把握。这样的月夜里,是决不要听到枪声的,白石寨的土匪一来,枪支并不比唐井多的苟百都就要着人背她先去山峰顶上的石洞里避藏了。石洞里凿有厅间卧间和粮仓水房,洞外的光壁上石窝中装了木橛架了木板,人过板抽,唐井的子弹爆豆般地在洞口外的石崖上留一层麻点。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狗吠的,一条狗吠起,数百条吠声若雷,苟百都的喽罗回山了,鼓囊囊的包袱摊在桌上,黄的铜钱,白的银元,叮叮当当抓着往筐里丢,同时在另一处的幽室中就有了一个呻吟的绑了票的人。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酒的,喝得每一个毛孔都散着酒气的苟百都就又要得意于他的艳福,想像着皇帝老儿该怎么淫乐,把炕席揭了,撒上豌豆,放上木板,使行房事晃悠如在船舟。今夜的月下,就只让女人静静地临窗坐吧,恨一声柳子言你哄了我,骗了我,一架蓬萝开了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但终在一个月夜,女人看到了窗外不远的洞沟畔上的一株钻天的白杨,白杨通身生成的疤痕是多么活活的人眼哪。这眼是双眼皮的,这眼就是柳子言的眼,原来柳子言竟天天在看着她!女人从此天天开了窗户,一掰眼就看着他的眼睛在看她。但是看着她的只是眼睛还是眼睛,柳子言,你到哪儿去了,真的再也不来了吗?婆娑的泪水溢满了女人的脸面,女人最终把双手抚在了突出的肚腹上,将一颗慈善的心开始渐渐转移到了来出世的儿子身上,说:“你将来要当官的,真的,娘信着柳先生的本事,你也要信哩!当了官你就要天南海北地寻了他回来!”
柳子言其实并没有死。
一颗子弹打了来,那涂了唾沫的炸子儿当即炸断了一条腿在坡顶,而柳子言血糊糊滚落到坡那边的一蓬刺梅架里了。一位砍樵的山民背回了他,他央求着说他可以禳治这一家祖坟使主人从此家境滋润而收留他养伤,便开始了整整半年的卧床未起的生涯。半年里,北瓜瓤子敷好了断腿的伤口,他单足独立,再也不能爬高下低地跑动了。被抬回到老家去拄了拐杖学行走,一次次摔倒在地,磕掉了两枚门牙,终于能蹒跚移步了,就常倚残缺的石砌院墙看远山如眉,听近水呜咽,想起那一个自己答应过要去见的女人。但他独足去不了过风岔,他没有枪,他对付不了土匪苟百都。
夏日正热,于堂前的蒲团上坐了燃香敬神,祈祷着思念中的女人能大吉大安的柳子言,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副滑竿抬进门,下来的竟是仍没有老死的姚掌柜。掌柜一脸老年斑,给柳子言拱拳了,说找了先生数年,一会听说先生遭苟百都的害了,一会听说先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看看,果然先生还这么年轻这么英俊,竟好好的嘛!柳子言无声笑了笑,就站起来,一条腿没有了,惊得掌柜忙扶住他,日娘捣老子的骂那土匪苟百都:“苟百都害了你害了我,他是咱俩不共戴天的贼啊!”柳子言又一次被掌柜请去北宽坪重新踏风水了。但他不是骑了驴子,他坐在背篓里雇人背着。
旧地重游,柳子言坐在了女人曾经赐给他情爱的那个小房里失声痛哭。掌柜问他伤了什么心,他说想起了四姨太,还是这间房,还是这把椅子,却再见不到四姨太了!掌柜遂也老泪流出,劝慰柳先生不必为他难受,说四姨太好是好,再也寻不到她这般俏眉眼的娘儿们了,可毕竟现在是土匪的婆子,他掌柜也不为她哭坏身子了。柳子言说:“你知道她的近况吗?”掌柜说:“我只说她被抢了过去不是拿剪子捅那土匪,也得触柱死去,她竟旺旺活着!听人说她出门,后边有两个护兵跟随,真真正正是土匪婆了!”柳子言心里愤愤起来:一个家有万贯的财东,一个不该娶少妇偏娶了少妇的老头,你拱手把四姨太献给了土匪,却要怨怪四姨太没有在新婚的夜里触柱死亡,得一个贞节的名号!这也算一个与四姨太十余年的丈夫,算北宽坪地方的绅士么?对着并不慈善的掌柜,柳子言收回了对他遭到苟百都的迫害的同情,也全然坦然了多少年里总有的一丝对他不起的心思。厌恶起掌柜的柳子言这么骂着一个男人的歹毒,却也从掌柜身上看见自己的丑恶,骂起自己不也恰恰和这枯老头一样没能保护了那个女人吗?女人原本不爱掌柜,况且掌柜人也老了,而自己呢?柳子言扭头看窗外,窗外的枣树还在,他不禁戚戚感叹:“今年枣树上没干枣了。”
“枣树上哪儿还会有干枣的?”掌柜干笑了一下,忽问起一个问题来。“柳先生,听说苟百都也占了一处吉地?”
柳子言说:“那也算一块吉地吧。”
掌柜说:“那他还要有大气数吗?你知道吗,为了占那吉地,他是将他娘掀进沟里跌死,对外说是失了足……哼,一个瞎眼山婆子能守得住?!”
柳子言说:“甭提土匪那一宗了,柳子言会给你再踏出一块好穴位迁埋骨殖的。”
掌柜连声就呼着丫头,催问酒温好了没有,又说柳先生这次来不必着急踏勘,先喝三天的醉酒,姚家大院中的这些使唤丫头喜欢上哪一个了就只管招叫了去伺候你。
柳子言也真的这一顿酒吃醉了。
就在柳子言醉吐了一定要掌柜来打扫着的秽物的时候,一个爆炸的消息传到了北宽坪,说是苟百都被龙抓了!掌柜一把搂住了也被惊得酒醒的柳子言长一声笑,短一声哭,夸奖着天神之公道,也夸奖土匪早不死迟不死偏在柳子言要重踏坟地迁葬父母骨殖的今日而死,这定是将要踏出的美穴预先兆应了。两个人已经听报信人说过一遍苟百都被龙抓的经过,却仍要再说一遍又说一遍,确确实实的核证了这一切皆是事实。威风着方圆百里的苟百都是在前三天下山到黑龙口坪坝里的一家财东炕上抽烟土,已经抽过三个时辰仍不过瘾,他眉飞色舞地给财东和另几个土匪讲他的英武。说唐井派人来杀他,此人枪法好,刀法也好,却不知他苟百都是怎么个人物竟使唐井也奈何不得!那人来了,他枪也不带刀也不挎,端了火盆在门口吸旱烟哩。来人问:“谁是苟司令!”他说了:“我就是苟百都,伙计,来吸一锅子吧!”来人说:“嗬,原来是黑皮八斗瓮!”他说:“是长得差些。”还是低头吸他的烟。烟灭了,用手在火盆里捏一颗红炭按在烟锅上,来人眼就看没了。点燃了烟叶取下火炭,火炭没放在盆里却放在了膝盖上,膝盖上的肉就嗞嗞响,再说一句:“这烟叶真香,你真不吸吗?”来人就跪倒在地了,说:“苟司令你是条汉子!要么你砍了我的头,要么我跟你吃粮!”那一把短刀就摔在他面前了。在座的财东说苟司令就这么收了来人了?苟百都说,屁!当粮子逛山不敢杀人我要他干啥?拾起来人的刀在眼前看锋刃,说句好刀口哩,忽地一下砍下来人的头。头因为掉得太快,那眉儿眼儿还在笑笑的,就再割了鸡巴塞在嘴里差人直送白石寨去了!在座的皆土色了脸面,苟百都就哈哈大笑,笑未毕,屋外忽然天变,一朵云停在屋当顶,接着嘎嘟嘟一个炸雷一道电光打开窗子冲进来,众人全都震昏了。待眼目睁开,屋里一切完好,惟独不见了苟百都,急奔出门,空中咚地掉下个黑炭来,苟百都烧焦成二尺长。掌柜又是一串大笑,突然说:“可惜了,可惜了!”报信人说:“掌柜说土匪死得可惜了?”掌柜说:“听说有两颗金牙,花了大钱镶的那金牙就烧化了!”报信人说:“哪里就烧化了,他的喽罗敲了金牙才用白布裹了苟百都,正为了这事,他们不敢回去见那四姨太,不不,见那匪婆子,才一哄都散了,苟百都的尸首还是那家财东埋了的。”掌柜说:“你说得对,是四姨太,今日晚上我就要去过风岔接回那娘儿们,回来了你还叫她四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