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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选天狗(5)

家里小的爱蝈蝈,来了个大的也爱蝈蝈,这人家的爱欲也就都转移了。往日五兴去上学,天狗去下地,女人头明搭早出来开鸡棚,蝈蝈笼也就挂在厦房檐头下。天要下雨,炕上的瘫子先听到雨声,就说:“他娘,快把蝈蝈笼提进来!”蝈蝈吃的是北瓜花,院墙四角都种了瓜,于是种瓜不为吃瓜,倒为了那花,花开得黄艳艳,嫩闪闪。

地里的包谷旺旺地长,堡子里的人该闲的就闲下,闲不下的是手艺人,都出去揽生意了。有好几家,造起了一砖到顶的新屋,脊雕五禽六兽,檐涂虫鱼花鸟。有的人家开始做立柜,刷清漆,丑陋肥胖的媳妇手腕上已不戴银镯,换了手表,整个夏天里不穿长袖。看着四周人家日子滋润,天狗心里很是着急。好久没去城里干他那独门的生意了,就和五兴去后山挖了几天黄麦菅根,女人就点灯熬油在家扎刷子。瘫了的人腿不能动,手上有工夫,夜里便让大家都去睡,他来扎刷子。天狗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为大的就不言语,却要五兴一定跟他睡。五兴要去关院门,把式不让关。

五兴睡着了,把式还坐在炕上扎刷子,扎好一筐,一夜却听不到院门响,也一夜叹息不止。夜半子时,女人出来小解,听见上屋男人的叹息,跑上来问:“哪儿不美?”见这可怜的瘫人却还在扎锅刷,倒气得一把夺了:“你真个不要命了!”“我白日把觉睡了,我没瞌睡。”“……”“现在几时了?”“正半夜了吧。”“他还没来?”女人点着头。“我把这天狗!……”叫起天狗啊,爱你还是恨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害得师傅夜夜睡不着。井把式说过这话,心里一股黑血流过,脸上却强露了笑,女人最怕的就是瘫人的这种笑,恨天狗忠于师傅,忠于师娘,却忠得愚蠢,忠得千不该万不是!瘫人说:“五兴娘,这事你让我怎么个说!你,你也该……”瘫人气喘得说不下去。女人一下子附在了男人的身上,泪脸对着泪脸,让他的胡子扎扎她的腮。男人说:“你要权当我是死了!”说完,脸转向炕里去。

但天狗太执意,女人也没办法。世上的水太清,水就养不了鱼;完全的黑暗是看不见东西的,完全的光明也是看不见东西的。天狗不知这道理。

天狗领了五兴到省城里,又见到食堂那个女服务员。五兴第一次进城,无知也就无畏,到处钻动,见啥问啥,又一口一声叫“爹”答。女服务员说:“你年纪不大,孩子这么大了?!”天狗应一声,脸就绯红,装着解衣领,说天热。食堂里的锅刷还有积存,天狗让五兴在食堂呆着,他挑了担子去叫卖。女服务员就逗五兴说闲话:“叫什么名?”“李五兴。”“你爹姓王,你倒姓李?”“我跟我娘姓。”“你娘多大了?”“四十了。”“你爹才三十七,你娘倒四十?”“我娘是虚岁。”“你长得可不像你爹!”五兴不回答了,装得傻傻的,问食堂要不要蝈蝈,他养有四十只蝈蝈。

半下午,天狗回来了,一担锅刷只卖了五分之一,脸上气色很不好。说:“这生意做不成了,五分钱一个也没人要了。”父子俩当下没了话。天狗看着五兴也知愁,脸上就作出笑来,说:“挣钱不挣钱,先落个肚肚圆,五兴,咱去吃一顿!”买饭时,五兴说:“爹,我想吃素面。”爹却偏买了炒肉,肉端上来,天狗吃着吃着就发痴,筷子不动了,定眼看五兴,五兴也不吃。他就又笑着说:“吃呀,多香哩!”自个儿带头大口吃。

从城里回来,天狗什么也没买,只给五兴买了一套课外复习材料,对女人说:“钱难挣了,这门生意做不成了。干脆我再给人打井去。”

一说打井,女人就发神经,嘴脸霎时煞白,说:“天狗,什么都可做得,这井万万打不得,这家人就是去喝西北风,我也不放你去干这鬼营生!”

天狗听女人的,也不敢多说,抱脑袋蹴下去。女人看着心疼,就又劝道:“钱有什么?挣多了多花,挣少了少花,一个不挣,地里有粮食吃,也不至于把咱能穷逼到绝路上去。”

做男人的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天狗却要叫女人来宽慰,天狗这男人做得窝囊。但办法想尽,没个赚钱的路,免不了在家强作笑脸,背过身就冷丁显出一种呆相。

女人敏感,没事睡在炕上的那个更敏感,见天狗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也不大唱那山歌和花鼓了,两人明里说不得,暗里却想着为天狗解愁。

这一天,天狗一进院,听见师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师傅从来没唱过,天狗就乐了,进来说:“师傅行呀,你啥时学会了这一手?”

师傅说:“我年轻时扮过社火穗子,学了几句丑丑花鼓。”

难得师傅心绪好,天狗就说:“师傅,你再唱一段吧。”

瘫人就唱了:

树不成材枉占地吔,

云不下雨枉占天吔,

单扇面磨磨不成面哟,

一根筷子吃饭难。

瘫人唱毕,女人说:“今日都高兴,我也唱一段。五兴,去把院门关上了,别让邻居听见了笑话!”

五兴飞马去将门关了,听娘用低低的声音唱:

日头落山浇黄瓜哎,

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下我公花不要紧哎,

打了母花少结爪。

唱完,瘫人又说:“天狗,把蝈蝈都拿来,让我看看斗蝈蝈,谁个能斗过谁呢!”

只要师傅高兴,师娘快活,天狗干什么都行,就拿蝈蝈上炕,放在一个土罐里斗。一只红头的,脚粗体壮,气度不凡,先后斗败了所有的对手。一家人正笑着看,屋梁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蛔蝈罐里。一看,是一只蝎子。

蝎子冷丁闯入,蝈蝈吃了一惊不再动,蝎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动。五兴急着去拿火筷来夹,天狗说:“这倒好看,看谁能斗过谁?”看过一袋烟时辰,两物还都惧怕,各守一方,天狗要到地里去干活,说:“五兴,就让它们留在罐里,晚上吃饭时再来看热闹。”说完就盖了罐子放在一边。晚饭后揭盖一看,一家人就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红头蝈蝈,只剩下一个大头一条大腿,其它的全不见了,蝎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凶恶。

天狗说:“哈,玩蝈蝈倒不如玩蝎子好!五兴,明日咱到包谷地去,地里有土蝎,捉几只回来,看谁能斗过谁?”第二天果然捉了三只回来。

这蝎子在一块,却并不斗,相拥相抱,亲作一团。五兴的兴趣就转了,将竹笼里的蝈蝈每天投一只来喂,没想玩过十天,蝎子不但未死,其中一只母的,竟在背部裂开,爬出六只小蝎。一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蝎一袋烟后下了母背,遂不认母,作张牙舞爪状。从此,家人闲时观蝎消遣,也生了许多欢乐。

这期间,井把式突然觉得肚子鼓胀,先并不声明,后一日不济一日,茶饭大减,才悄悄说知于女人。女人吓得失魂落魄,只告知天狗。天狗忙跑十三里路去深山背来一位老中医看脉,拿了处方去药房抓药,不想药房药不全,正缺蝎子,天狗说:“蝎子好找,我家养的有。”药房人说:“能不能卖几只给我们?一元一只,怎么样?”天狗吃了一惊:“一只蝎子值这么多?”药房人说:“就这还收不下哩。你家要有,有多少我们收多少。”天狗抓了药就往家跑,将此事说给家人,皆觉惊奇。天狗就说:“咱不妨养蝎子,养好了这也是一项大手艺哩!”女人说:“蝎子是恶物,怎么个养,咱知道吗?”炕上的瘫人说:“咱试试吧,这又不摊本,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权当是玩的。”于是蝎子就养起来了。

天狗在地里见蝎子就捉,捉了就用树棍夹回来。女人在堡子门洞的旧墙根割草,也捉回来了几只。拢共十多只了,就装在一个土瓦盆里。五兴见天去捉蝈蝈来喂。几乎想不到,这蝎子繁殖很快,不断有小蝎子生出来。

天狗想,这恶物是怎么繁殖的,什么样是公,什么样为母,什么时候交配?若弄清这个,人为的想些办法,不是就可以繁殖得没完没了吗?

五兴上学去了,他让五兴去县城书店买了关于蝎的书回来。书是好东西,上边把什么都写了,天狗就认得了公母,成对成双搭配着分装在大盆小罐里。整整三天,一早起来就将盆罐端在太阳下,看蝎子什么时候交配,如何交配。终在第三天中午,两个蝎子突然相对站定,以触器相接良久,为公的就从腹下排出一个精袋在地,然后猛咬住母的头拉过来,将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这么又观察了三天三夜,就总结出蝎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阳端时,而且温度要不可太热,也不可太凉。他鬼机灵竟买了个温度计,记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于是将蝎盆蝎罐早端出晚端回,热了遮阳,冷了晒日,果然不长时间,数目翻了几番。

天狗捉了二十只大蝎去药房,第一次获得了二十元。他并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江对岸的商店,给师傅买了一盒高价香烟,给女人买了一件咔叽衫子,给五兴买了一双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学,就用不着套草鞋了。

女人当即将新衣穿上,问炕上的人:“穿着合不合体?”炕上的就说:“人俏了许多!”女人就又问天狗:“这么艳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说:“这又没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欢心,师傅说:“天狗,你给你买了什么?”天狗说:“只要蝎子这么养下去,还愁没我穿的花的吗?”

天狗养蝎上了心,就亲自去书店买书来看。天狗喝的墨水没有五兴多,看不懂就让五兴做老师。饲养方法科学了,养蝎的气派也就更大了。院子里高的瓮,低的盆,方的匣,圆的罐,一切皆是蝎,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类,从此,堡子里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蝎子!”

到年底,这家又成了大手艺户,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一家人吃起香来,穿起光来,又翻修了厦房。县城里一家要养蝎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来叫天狗“师傅”,要请教经验。天狗亲授了一个通宵。临走时徒弟要买蝎种,一次买六百只:一只种蝎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钱交给女人,女人颤巍巍捏着,将钱分十沓,分在十处保藏。

女人是过日子的,没有钱的时候受了恓惶,有了钱就不显山露水,沉着气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祸灾。

下了一场连阴雨,丹江里发了水,整日整夜的呼呼。堡子南头的崖土垮了一角,压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头猪。天狗的老屋是爷们在民国年间盖的,木头朽了许多,女人就担心久雨会出什么意外,让天狗过来睡。天狗说没事,睡在那边,一是房子哪儿漏雨可以随时修补,二是防着不正经的人去偷摸东西,女人不依,于是天狗的家产全搬过来,窖里搬不动的一家四口人的红薯、洋芋都存在那里。

雨停了,天又瓦蓝瓦蓝的。女人将蝎子盆罐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就出门到地里看庄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阳一照,泡湿了的土院墙就松了,“砰”地倒下来,把三个蝎子瓮砸碎了,又砸倒了鸡棚。井把式听见响声,隔窗一看,吓得半死。连声喊人,没人应。眼见得鸡从棚子里出来,到处啄吃逃散的蝎子,他就大声吓鸡。鸡是不听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丢出去撵鸡。末了就往出爬,从炕上掉下来,硬用两只手,支撑着牵引着瘫了的身子爬过中堂,到了门口,总算把鸡打飞出院墙,但一只逃散的蝎子却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声疼得昏在台阶上。

女人在地里察看庄稼,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返回一推门,失声锐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里四处抓蝎。等天狗回来,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门槛上哽咽着哭。

没了院墙,夜里女人睡在厦房觉得旷,给天狗说了,天狗回答道:“我到窑上把砖货已订下了,等这一窑烧出来,咱买回来就垒墙。”女人就不再说什么,把一口唾沫咽了。

蝎子还要每天中午端出来晒晒,天狗不时用手去拨拨,不让恶物纠缠。天狗的手已经习惯了,不怕蜇,要看蝎子就用手捏,吓得别人嗷嗷叫,他却轻松得很。这回趴在蝎罐看了一会,瞥见女人坐在厦房门口纳鞋底,金灿灿的太阳光洒落她一身,样子十分中看,天狗心里毛毛的,想和她说说笑话。

“这做的是谁的鞋,师娘。”

“谁是你师娘!”

天狗笑了一下,忙又去看蝎子,心里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天狗又忘了一切,满脑子是蝎子了,说:“你快来看呀,这一罐不长时间就要分作两罐啦!”

女人捏着针过来,蹴在蝎罐边,她闻到天狗身上的烟味汗味,说:“哪儿就多了,还不是昨天的数吗?”

天狗说:“原数是原数,可瞧它们正欢呢。”

有三对蝎子,正在罐内面对而趴,触器相接,作爱的挑逗……

女人悄声说:“天狗,蝎子是咋啦?”

天狗说:“这是交配呀。”

女人说:“虫虫都知道……”

女人是明知故问的。女人说完,便脸色绯红,反身看天上的一朵云。天狗能是能,这次却不经心失了口,自己也就又羞又怕,竟也显出那一种呆相。女人回过头来,用针尖扎了天狗的腿,天狗“哎哟”一声。炕上的把式听到了,忙问道:“天狗,你怎么啦?”天狗说:“蝎子把我手蜇了。”

第五天,院墙修成了砖院墙。天狗又请来了泥水匠,一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门楼,要造个砖柱飞檐的。把式说:“天狗,算了吧。”天狗说:“师傅,门楼好坏当然顶不了吃穿,可是个面子上的事,咱把它修得高高的,也是让人瞧瞧咱家的滋润!”做师傅的再没阻拦他,却把女人叫到炕上,说:“他娘,咱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女人说:“一千三。”“数字还真不小。”“亏了天狗撑住了这个家。”两个人下来却没了话。过了一会儿,把式说:“他娘,现在日子顺了,你也要把自己收拾清净些。你毕竟比我年轻,人也不难看,可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衣服穿新了,头梳光了……”男人没说下去,女人便低了眼,无声地去做饭了。

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浑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阳出来她洗头,让天狗提了壶给她头上浇水,又让天狗打碎一块瓷片儿,“我要刮刮额头荒毛。”天狗到底是天狗,不是木头,不是石头,看见女人容光美妙,心里生热,但这个时候,天狗就走了,走到蝎子罐前看蝎子。

一个初六的下午,天狗在地里浇麦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两人天擦黑回来,院门掩着,堂屋的门却上了锁。女人以为瘫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时,把式正躺在炕上,手里拿着门上的钥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怜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来锁了堂屋门,要让天狗和她回来单独在厦房里吃饭……

女人站在那里,把瘫人足足看了一袋烟的时间。

天狗说:“师傅他……”

女人说:“他……”

眼里红红的进了厦房做饭。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两人没有说话,上面是擀面杖的磕撞声,下面是拉动的风箱声。饭做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寻钥匙开堂屋门给师傅端,女人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们吃吧。”一个坐在灶火口吃,一个立在锅项后吃。饭毕,天狗说:“你歇着吧,我刷洗。”女人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天狗就站在旁边看了她洗。院墙的外边,有猫叫春,叫了好一会。天狗这时是木了,麻了,不知下来该怎么办,为难得要死。女人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该擦的都擦了,还是要擦,把手占住,把眼占住,但心占不住,说:“你累了?”天狗说:“累,也不累。”却加一句,“歇下吧。”就要出门,女人把他叫住了。

女人说:“天狗,我有话要给你说呢。”

天狗一脚在门槛里,一脚在门槛外,说:“什么事?”

女人拉过一条凳子让天狗坐了,一边替天狗拍打肩上的土,一边要说话,却也好为难:“天狗,他近日又添病了哩。”

天狗说:“师傅吗?怎么不早对我说,我就发觉他饭吃得少了。”

女人说:“你哥他……”她第一次对天狗称瘫人是“你哥”,不是“师傅”,自己倒再也启不开口了。

天狗说:“明日我去请医生。”

女人就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天狗,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和我打马虎眼?”

天狗有什么不懂的。自进这家门,他就时时预备着女人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天狗本性是胆小的。

女人说:“天狗,是不是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着就趴在了床沿上,拿了牙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