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罗生门·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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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枯野抄(1)

召丈草、去来,终夜未合目。忽生一念,遂命吞舟书录,各吟一首。

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

《花屋日记》

元禄七年(1694)十月十二日下午。大阪的商人一清早起来,犹自睡眼惺忪的,不由得朝着瓦屋顶的对面,远远儿望过去:本来满天红艳艳的朝霞,怎么又像昨日一样,难道要下阵雨不成?幸好柳叶款摆,却也并非烟雨溟濛的景象,虽说天阴,过一会儿,就又将是个微明而寂静的冬日。在一排排市房之间,缓缓流过的河水,也失却往日的光彩,变得白茫茫一片。水面上漂着葱叶,那青绿色,看着倒也没一丝寒意。何况岸上来往的行人,无论是包着圆头巾,还是穿皮袜子的,全忘了这寒风肆虐的天地,,茫然不觉地赶路。门帘子的颜色也罢,络绎不绝的车辆也罢,还有打远处传来木偶戏的三弦声——都在暗自维系着这冬日的微明和寂静。桥上的栏杆尖,藻饰成宝珠形,宝珠上的尘埃斑斑可考……这时,坐落在御堂前南久太郎街上,花屋仁左卫门家的后客厅里,当年受人景仰的一代俳谐大师芭蕉庵主松尾桃青,虽有各地赶来的门人精心护理,到底已五十一岁,即终其一生。“灰中火虽温,渐渐冷如灰”,正安详地要咽最后一口气。时辰大约将近申时中刻吧。——隔扇已经卸下,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枕头上方点着一炷香,青烟袅袅。虽说天地间的寒气给挡在院子里,新拉门的纸色,也显得暗黝黝的,可屋里照旧冷得刺骨。枕头朝着拉门,芭蕉寂然不动地安卧在那里。围着他的,首先是大夫木节。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一直把着脉,脉搏跳得极慢,木节忧心忡忡地锁着眉头。蜷缩在他身后的,准是这次从伊贺一路跟随芭蕉的老仆治郎兵卫,从方才起就喃喃念着佛号。

挨着木节的,不论谁,一看便知,应当是彪形大汉晋子其角,和仪表堂堂的去来。去来穿着古铜色的捻绸衣裳,上面印着方块形的小花纹,已经大腹便便,歪着肩膀。两人不眨眼地瞅着师傅的病情。其角的身后是丈草,像个出家人,手腕上挂着一串念珠,端坐着一动不动。坐在丈草身旁的是乙州,不停地抽鼻涕,必是忍不住涌上来的悲哀吧。

和尚打扮的矮个子惟然僧,正不转眼地盯着乙州。僧袍的袖子补了又补,表情冷漠地撅着下巴,同皮肤浅黑、有点刚愎自用的支考,并排坐在木节的对面。其余几个弟子,有的在左,有的在右,静悄悄地守着病床,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为这死别,每人都有无限的留恋与难舍。可是,只有一个人,趴在屋角落里,紧贴在席子上,放声痛哭,那该是正秀吧?尽管如此,后客厅里,笼罩着冷冰冰的沉默,鸦雀无声,就连缭绕在枕边的线香,都一丝不乱。

方才,芭蕉一阵痰喘,用嘶哑的声音留下的遗言,让人无从捉摸。然后,就那么半睁着眼,像是昏睡了过去。脸上有几粒麻子,瘦得只剩下颧骨。四周布满皱纹的嘴唇,早就没有一点血色。尤其叫人揪心的,是他那双眼睛,已经茫然无光,呆呆望着远处,仿佛望着屋顶对面一望无际、意态清寒的天空似的。“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这辞世的俳句,是他三四天前写下的,此时,或许他就像自己所吟诵的那样,散乱的视线里,是荒郊枯野上的苍茫暮色,没有一星儿月光,如梦一般飘忽。

“水!”

半晌,木节回过头来,冲着一动不动坐在身后的治郎兵卫吩咐道。这位老仆,早就把一盅水和一只羽毛做的牙签儿预备好了。他把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摆在主人的枕边,然后,又一心一意地急口念起佛号来。治郎兵卫是山里长大的,他以为芭蕉也好,恁谁也好,要想往生净土,一律得靠佛陀的慈悲。这种坚执的信念,在他朴实的心里,恐怕已经根深蒂固。

而另一方面,木节要水的一瞬间,忽然寻思道:身为大夫,自己果真想尽一切办法了么?这疑问一向就有,此时又冒出头来。他随即在心里勉励自己,而后转过脸,默默地朝身旁的其角示意。也恰好在这当口,围着芭蕉病床的众弟子,心里猛然揪紧,越发感到不安。可是,在紧张之中,又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换句话说,要来的终于来了,如释重负一般。这个念头,谁心里都一闪而过,这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十分微妙,以致于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过这念头。在场的人里,数其角最讲实际,同木节面面相觑的刹那间,从对方眼神里,看出彼此一样的心思。这时,就连其角也没法儿不悚然一惊。他慌忙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地拿起羽毛牙签。

“僭先了。”向身旁的去来打了声招呼。然后,一面拿牙签在茶盅里沾水,一面将肥厚的大腿往前蹭了蹭,偷偷地凝视着师傅的容颜。说实在的,今生同师傅永诀,必定会很难过,他事先不是没想过。可是,真到要给师傅点送终水,自己的实际心情,简直是冷漠之极,较之原先设想的,像做戏似的,截然不同。非但如此,更想不到的是,师傅临终之际,真正瘦成了皮包骨,那疹人的样子,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之情,甚至忍不住要背过脸去。不,强烈两字,还不足以达意。那种嫌恶,就同看不见的毒药一样,引起生理上的反感,最叫人受不了。此刻,他难道想借这偶然的机会,把自己对一切丑恶的反感,统统发作到师傅的病体上去?抑或是,在他这个乐“生”的人看来,眼前所象征着的“死”,是自然的威胁,比什么都该诅咒不成?——总而言之,其角看着芭蕉垂死的面容,有说不出的腻味,几乎没有一点儿悲哀。他用羽毛牙签往那发紫的薄嘴唇上,点上一点水,便皱着眉头,马上退了下来。不过,在退下来之际,心里也曾掠过一丝自责,先前感到的那种嫌恶之情,在道德上理应有所忌惮,只是实在太强烈了。

其角之后,拿起羽毛牙签的是去来。方才木节示意的时候,去来心里就开始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