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这场连续下了一昼夜的春雨终于停息了。春雨虽然不下了,但是厚重的乌云却仍旧覆盖在天空上,像是一床被雨淋透的被子,紧紧地捂在成都之上,不仅把月亮和星辰遮了个严严实实,而且连空气的流通似乎都受到了严重的阻碍。成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刚刚使用过的大浴室,又湿又闷,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雨停后不久,钟会就从梦中醒来。可能是那个美妙无比的梦境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或许是几个时辰的睡眠使他又恢复了精力,他显得十分兴奋,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好几岁。
钟会精神焕发地走出朝堂,踌躇满志地望着阴沉沉的夜空,深深地吸了几口凉湿的空气。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吩咐人赶快去把姜维请来。
姜维像是事先已经预料到钟会今夜要去请他,并未歇息,闻知钟会有请,立即进宫,来见钟会。一见面,姜维就故作惊喜地说:“维观司徒之气色,光彩照人,精神抖擞,必定有大喜之事降临。”
“其实并无喜事,只是我今日小睡,做了一梦……”钟会沾沾自喜地把梦中的事情告诉了姜维。
姜维听罢,稽首(稽首:古代最隆重的拜礼。施礼者跪拜于地,先以两手拱至地,然后引头至手,头触地时间较长。周折,拖延时日。天命固然断不可违,但人谋亦不可缺少,望司徒审时度势,早作定夺,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而拜。
钟会见姜难竟然向他行起了君臣大礼,大吃一惊,慌忙把姜维从地上扶起,惊诧地说,“伯约兄何故行此大礼?令会深为不安!”
“司徒所做之梦,乃天大喜事!”姜维诚惶诚恐地说.“此乃天命有所归,故而先托梦于司徒!天命不可违,望司徒敬天应命,成就宏业,早登大宝!”
“多谢伯约兄指教,使会如同拨云见日!”钟会满脸是笑地说,“若天命在我,我岂敢违背天命!事成以后,我定与伯约兄共享富贵!”
“维已垂垂老矣,不敢有何奢望,只要司徒有此言,维就心满意足矣!”姜维见风使舵地说,“日月常在,良机难得。司徒应趁此天赐良机,尽快起兵,一举攻下长安、洛阳。如有迟缓,只怕事势变化无常,难免要大费姜维的话完全说到了钟会的心坎上,他十分感激地望着姜维,推心置腹地说:“伯约兄所言极是。我何尝不欲立即起兵,去讨伐司马昭,早成大业?只是各部将领至今仍不肯悔悟,故而我彷徨不定,难作决断……"
“原来如此……怪不得……”姜维轻轻地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地自言自语着。
姜维这有头无尾的半截子话,把钟会搞得心痒难禁。他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姜维,刨根问底地说:“伯约兄何故叹息?莫非有所疑虑?”
“唉——”姜维又长叹了一声,自卑地说:“维乃一员降将,有些话本不该说,也不能说。请司徒好自为之吧,维爱莫能助也。”
姜维越是闪烁其词,不肯敞开胸怀。钟会越是觉得他胸有妙计良策,欲待价而沽,不愿轻易抛出,就越想弄个水落石出。他移近姜维,有些动感情地说:“伯约兄何必如此自悲自苦!我自与伯约兄相遇,便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视为兄长,引为知己,言必听而计必从,不敢有丝毫慢待之心与怀疑之念。如今,我遇有难处,正需伯约兄鼎力相助时,伯约兄为何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莫非怀疑我意不诚乎?”
“司徒之大恩大德,维没齿难忘,纵然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只是……”姜维眼巴巴地瞅着钟会,有些为难地说,“无论如何,维毕竟是一员降将,瓜李之嫌则不可不避也,以免有损司徒之声誉与威望,于大事不利。故而,维只好退避三舍,望司徒能体谅维之苦衷!”
钟会听罢姜维之言,突然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宝剑,用力一挥,把几案的一角砍去,赌咒发誓地说:“会愿与伯约结为刎颈之交,同生死,共富贵,若有二心,与此案同!”
钟会的话音还没有落,姜维赶紧站起身来,向钟会深施一礼,感动不已地说:“维能得遇司徒,真乃三生有幸!”
钟会见姜维已被感化,大为喜悦,高兴地说:“伯约兄乃国之栋梁,蜀国能多存十余年,惟赖伯约兄支撑!今伯约兄肯鼎力助我,何愁大业不成!不知伯约兄有何妙计良策,可一举击败司马昭,攻下长安与洛阳?”
“司徒属下现有十五万能征惯战之精锐兵马,而司马昭手下只有十万乌合之众,败之何难!”姜维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以维观之,司马昭不过是瓮中之鳖,随手可捉;长安与洛阳不过是囊中之物,探手可取!”
钟会惊讶地打量着姜维,将信将疑地问:“以伯约兄之见,当如何去取那囊中之物,去捉那瓮中之鳖?”
“司徒请看。”姜维从怀中取出了一幅地图,摊于几案之上,指指点点地说,“司徒应尽起成都之兵马,先出剑门,人汉中,以泰山压卵之势,将贾充所统之一万兵马歼于乐城。而后,兵分三路,分别出子午谷、斜谷与骆谷,会师于长安城下,把其团团围住,四面攻打,犹如以石击卵,不日可破此城,活捉司马昭。再后,令骑军从陆道东出潼关,奔赴洛阳;令步军从水道顺流而下,浮渭入河;数日之后,两军便可会于洛水之滨。中原之兵马大部已随司马昭去了长安,洛阳无异于一座空城,大军一到,不攻自破,唾手可得。据维估测,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天下可定,司徒之梦亦将成真!”
钟会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幅地图,热切的目光随着姜维的手指移动,最后一动不动地定在洛阳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猛地一拍几案,亢奋地说:“妙哉!妙哉!伯约兄真乃将中奇才,张良难比,韩信莫匹!伯约兄方才一席话,可与诸葛孔明之隆中对策相媲美!佩服!佩服!”
“司徒过奖矣。”姜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冷静地说,“兵贵神速。司徒应立即调兵遣将,大起马步三军,杀奔汉中与关中,以免奸猾狡诈之司马昭听到风声,派兵马封锁住秦岭之三条谷道,使我大军无法通过。”
如果说,姜维先前的那番话仿佛一卷绚丽的图画,向钟会展示出了他的锦绣前程,令他大为振奋,跃跃欲试;而随后的这一番话则像是一道难以解答的算题,摆在了钟会的面前,令他大伤脑筋,无能为力。他有些为难地瞧着姜维,无可奈何地说:“调兵遣将?如今我虽有兵马可调,但却无将领可遣!有兵无将,如何作战?”
姜维故意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才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轻声地问:“恕维直言,司徒莫非还指望那些被囚之将去讨伐司马昭乎?”
钟会愣了下神,颇感疑惑地反问着姜维:“难道伯约兄以为不妥?”
姜维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此乃人之常情……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司徒之美梦难以成真也!”
“呃——”钟会一惊,脱口而出:“伯约兄何出此言?”
姜维没有明确答复,而是含沙射影地说:“常言道:养虎为患,反伤其主。司徒对此不可不防……”
“养虎为患,反伤其主……”钟会反复自语着,终于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和姜维的用意,直截了当地说,“伯约兄以为被囚诸将皆为伤主之虎,养之必为祸患?”
“司徒屈尊与维结为刎颈之交,有些难言之语,维亦不得不说也。”姜维见时机已到,就趁热打铁地说,“据维观之,被囚诸将虽名为司徒之部将,但实则均是司马昭之亲信。他们或为司马氏之姻亲,或为司马昭之鹰犬,多年来受司马氏家族之恩惠与豢养,惟司马昭之命是从,惟司马昭马首是瞻,竟连郭太后之诏都敢置之不理,何况司徒之言乎?他们在赤手空拳之时,尚敢当堂发难.顶撞司徒;若一旦重掌兵权,其气焰定会十分嚣张,必然要报被囚禁之仇!放虎容易捉虎难,司徒岂可放虎归山,自取祸患!”
在此之前,钟会还对被囚诸将抱有一些幻想,盼望他们能有所悔悟,重新投到他的帐下,共同攻击司马昭。然而,当他听了姜维这番有根有据、合情合理的分析之后,原来的幻想像个气泡似的破灭了,盼望像一缕轻烟似的飘散了,剩下的只是失望和担忧!没有那些将领相助,他即使灭不了司马昭,无法问鼎中原,但也可以仿效刘备,做巴蜀之主;要是放掉被囚诸将,还其兵马,万一他们如姜维所言,中途倒戈,那他岂不是连刘备也当不成了……他有些泄气地瞧着姜维,心灰气馁地说:“如此看来,我只好降格以求,做第二个刘备也!”
“司徒不必灰心气馁。”姜维瞟了钟会一眼,又反过来为他壮胆打气,“维虽不才,但尚知如何用兵打仗。维愿拼上这条性命,以保司徒入主中原,面南称孤!”
“噢一一”钟会刚泄下去的气又被姜维鼓了起来,才暗淡下去的目光重又变得明亮起来。他热切地盯着姜维,焦急地说:“不知伯约兄有何绝妙之举?”
姜维郑重其事地说:“为报司徒知遇之恩,维愿率领旧部将士,为司徒之前驱,出斜谷,取长安,夺洛阳,使司徒美梦早日成真!司徒只需亲统大军,随维而进,便可直抵中原,平定天下。不知司徒能否成全维一片赤诚忠义之心?”
钟会正为无法实现他的皇帝梦而犯愁,今见姜维毛遂自荐地去为他扫清通往帝王宝座的障碍,真是求之不得,惊喜异常,感激地说:“难得伯约兄如此忠义,会岂敢有拂伯约兄一片赤诚之心!不知伯约兄此次率军远征,欲以何人为副?”
姜维稍作思忖,一本正经地说:“张翼戎马一生,身经百战,智勇兼备,善于治兵,可为副将;蒋斌出身名门,家学渊源,熟读兵书,通晓军事,可为参军;来忠武艺出众,勇猛强劲,能攻善守,惯打恶仗,可为前锋。有此三人相助,维便可率领旧部长驱直入,横扫汉中与关中,威逼中原与洛阳。不知司徒以为维之意妥否?”
“伯约兄深谋远虑,我何敢有异议!”钟会急于求成,恨不得立即占据洛阳,登基称帝,半催促半关切地问,“事不宜迟。伯约兄欲何日起兵?”
姜维干脆地回答:“若蒙司徒允准,维明日整顿兵马,后日便可进军汉中。”
“如此甚好!”钟会高兴地说,“知我心者,惟姜伯约也!临行之前,伯约兄有何需求,尽管直说,我将尽力而为!”
“维之一生,行军打仗乃家常便饭,来去匆匆,习以为常,从未有过留恋之感与后顾之忧。然而……”姜维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才蹙起眉头郤悒地说,“不知何故,此次出兵之前,维心中倒有些心慌意乱,为司徒安危担忧,只怕维去后要发生不测之事……”
姜维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给钟会烧底火,一会儿给钟会泼冷水,反反复复,绕来绕去,把钟会搞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好围着姜维画出的圈子打转悠,顺着姜维的话题往下说,不解地问:“不知伯约兄所忧何事?”
姜维面带愁容,半恭维半提醒地说:“维与司徒相遇虽为时不长,但已深感司徒过于仁慈,常以君子之心而度小人之腹。仁慈固然为人之美德,可也往往隐藏着祸患。纵观历朝历代之史实,许多不测之事,皆由过于仁慈而起,使不少大业毁于一旦。楚霸王项羽如若在其鼎盛之时当机立断,毅然除掉汉高祖刘邦,何以会有以后自刎乌江之事?望司徒以史为鉴,莫将虎狼之徒误认作善良之辈……”
姜维的话尽管隐晦曲折,点到为止,但钟会还是听出了其话中之话与言外之意。此时的钟会已经是利令智昏,为了能早日实现他的皇帝梦,可以不顾一切。而如今,他已把姜维当作能使他美梦成真的惟一依靠,对其深信不疑,因此也就直言不讳地说:“伯约兄以为被囚禁诸将皆为虎狼之徒,留之必生祸患,毁我大计,坏我大事!以伯约兄之见,该如何处置那些虎狼之徒,以绝祸患?”
姜维数日来绞尽脑汁,考虑的就是这事;今夜,他费尽心机,与钟会周旋了一个时辰,目的也在于此!现在,他终于搬开了这块挡在他面前的巨石,距他所要猎取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了。值此关键的时刻,他只能抓住机会,猛扑上前,达到他日思夜想的目的。于是,他就步步紧逼地说:“常言道:斩草必先除根。司马昭为充满毒汁之草,那些爪牙乃毒草之根;司徒欲斩司马昭这株毒草,就必先除其根。维今愿拼上性命去为司徒斩草,而这除根之事,维则无能为力……”
“斩草除根……”钟会喃喃自语着,脸色犹如暴雨前的天空,乌云越聚越多,越瓘越厚,最后终于爆发出电闪雷鸣。他狠狠地拍了下几案,孤注一掷地说:“伯约兄不必多虑。我意已决:斩草之前,先除其根!”
漆黑的夜色终于无可奈何地悄悄退去了。然而,满天浓厚的阴云依旧赖在成都的上空,不肯轻易散去,似乎非要与太阳争个高低。而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显得有点稚嫩怯弱,一时也把那层饱含着水分的阴云毫无办法。已经到了辰时,成都的上空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与往日的卯时差不多,仿佛光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