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方总想把严惩李土成的事情做得细致些,严密些,最好不让李沟河的人知道才最好。然而,好事不出门,赖事传千里。人世间哪会有不透风的墙呢?
去年初冬下头场雪、李泡大黑天冒雪从外面回村时,在李沟河沟口遭到李土成的抢劫,李土成家吃饭穿衣靠打劫以及李土成受到东方老人严惩的等等事情还是在李沟河上上下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话的也有。
不少女人到处说:“你们都听说了吧,李泡那个机灵鬼儿跑外面发了大财,赚回来的钱足够一辈子不动弹也能吃穿不发愁。”
不少女人怪怨地呛着说这种话的女人:“你就快别说人家李泡的没用话,人家的钱是好多年来辛辛苦苦挣下的,来得不容易,咱们可不敢丧着良心的去嫉妒人家。”
不少男人摇着脑袋感叹着说:“现在的世道乱哄哄的,是那些奸蒙刁滑货们的天下,好人没法活。”
不少男人颇有同感地应和着:“你说得真真的。在眼下的世道,听说到处有不少老实人活到最后家亡人休。咱们还不是也一样样的,受来受去的养不好个家嘛?”
不少青壮男女们有共同的话:“现在当着咱们李沟河里长的柏村东方老伯,他越老为大家伙操心越上心,办任何事情比过去越来越办得更精明,更漂亮。
他老人家是火眼金睛,看什么问题都能一针见血。听说收拾李土成是他老人家预先设下了好计策才去收拾那个狗杂种的,收拾得那个狗杂种伤得不算太轻,在炕上躺倒有半个多月。狗杂种有苦说不出,活该!狗日的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
全李沟河的人都在议论着李土成遭到严惩的事情,把事情传得神乎其神,传得兴高采烈,传得昏天黑地;传得同情李泡,传得佩服东方老人;传得对李土成怒不可遏。
李土成再没人味总还算是人世间的一个人吧,他是没脸再在李沟河往下瞎胡混着活人咯。在一天夜里,他备好自家的牛车离开了柳村,车上还坐着他的哑巴老娘。后来几经辗转,他落脚到了固县底河一个什么村里,还娶上老婆生下了儿子李净。李净在全国解放好几年之后,才带着全家又落脚回了柳村。这是后话,在此按下,暂时不提。
李金本来就是个勤快人,自从招赘到老吝家以后又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更不敢让自己有一小会儿闲工夫。李东方常跟李金说,在咱李沟河,如果挑家过日子的人没把家里的生活顾住,懒惰是万恶之源;养家的人找办法养家,不会养家的人找借口累家。李金对李东方的话一向秉承不误,春夏秋三季的白天,他忙着农活,没有一天轻轻松松地让自己放下身上挑家的重压,去休息过一天。冬境天也不闲着,他经常到大山上下套子逮野物,也用猎枪打野鸡、打野猪,还有狼狐狸兔子獾……一冬天下来能收获不老少,弄好了还能套住小麂子。
小麂子的肉细,有嚼劲,在嘴里嚼一块煮熟的麂子肉,那个香劲真是美呀!去年冬天他就曾经又套住过一只,全村人分了分,举村如同过了个小年。野物的肉,李金大多数都孝敬了柏村的长辈们,野物的皮剥下晾干拾掇好,到与李沟河搭界的高平县的寺庄、野川和城里等地收购土特产的店铺卖了还能得回钱。跟上李金,老吝家拮据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加有滋有味,老吝的抠劲也在慢慢地改。
李金下套子要跑出很远的路,要走出李沟河十几里,翻过好几个山头,在没有人家的地方下。他怕伤了人和牲口。
下雪下了两三天,雪时,李金已在山上下了套子。今天,他只肩扛着猎枪往山上走。猎枪的枪筒上挂着妮给他烙的葱花饼和一小锡壶高平二锅头,这些东西是他中午的吃喝。
李金一边上山一边想着心事:泡老弟在外面五六年,赚下的钱除了遭劫,用剩下的还把自家的旧房子全部拆到底重新修了一遍,像修了座新房。李泡对他和东方大伯说,我在外面赚下的钱除拆补收拾完房子还有富余。泡老弟要不是厚待这薄待那地瞎折腾,眼高手低挑来挑去地挑花了眼,媳妇早该有了,说不上也有了孩子。这些且不去说,人家在外面学了不少本事,此一时彼一时,说起什么来一套一套的,真耐听。怎么就能把《三国》、《水浒》、《说岳全传》等故事讲得那么滚瓜烂熟呢?让听的人都能忘记了吃饭和睡觉。人家糊的纸扎,比如说马啊、羊啊、老虎啊什么的,在世界上,只要是泡老弟见过的活物,都糊得跟真的没二样。人家在外面见过大世面,就是跟没有出过门的人不一样啊!人家为人处事已经变了个人,又活泛又灵透,真不简单哦。唉——泡老弟身上要是没有那些轻浮劲就太好了,他身上要是没有那些个不好的毛病该有多好啊!要是那样的话,他在李沟河当个里长准没问题!
我东方大伯已经快奔六十的人了,如没个好接替的人,李沟河就要乱。老人曾想把村上的担子压给我,那怎么行?自己志高才无,大字不识一箩筐,瞎耽误大家伙的事情嘛,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老人去硬挑。到外面闯闯吧,好没来由咋出去?况且兵荒马乱的,孩子、老婆和老人是一大家子,七七八八的事情谁去管?不行哦!李金摇摇头……
李金走着想着,他的头一会儿点着,一会儿摇着,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他下套子的山凹凹上的山尖顶。
李金放下猎枪,想坐下先歇歇再去找猎物。突然,他发现山凹凹的雪堆里有一个人正挣扎着想往起站。
“不好,套子套住了人!”
李金吓坏了,不由得高喊了两声,急得把猎枪扔在地上,在雪上顺山尖往下溜。他下的套子,自己的心中非常有数。他绕开套子,一眨眼早溜到了山凹凹里。
山凹凹里的人怎么站也站不起来,手往屁股后面不知在摸着什么东西,也摸不着。正此时,李金已经到了那个人的跟前。
那个人先开腔:“小伙子,你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吧?”
那个人说着话的口音不是本地的。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呢?李金没有出过门猜不准,但是,他能够看得出来,此人绝不是一个普通庄稼人,面相中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非同一般,文文气气的很中看,也让人喜欢。
李金蹲在了那个人的身边,急急地、也十分清楚地回答他:“我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如果从这里出发到我们村,得翻过好几个山头,翻过好几个山头后再下山就有个名字叫柏村的小村,小村就是我们村。”李金又慌慌地问那个人,“你身上的什么地方是不是被我打猎下的套子给套伤啦?”
那个人稍稍摇摇头:“小伙子,不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我没有被什么套子给套住。”随即又不紧不慢地问,“噢——你是柏村人。柏村里有没有个叫李泡的年轻人呢?”
李泡跟李金说过无数次,说他在回村的路上遇见过个好人叫边宜轩,李泡佩服得敢跟东方大伯比。这个名字在李金的脑海中已经牢牢地扎下了根,说不好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想到此,李金忙忙地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哩?你的名字是叫个边宜轩吧?”
那个人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本来是河北人。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漂泊之人喽。是,是,你说得很对。我的名字是叫个边宜轩。”
李金听完那个人的回答后,大惊失色。他急切着连声问:“这真是芝麻掉到了针眼里,怎么会这么巧呢?我怎么会在深山老林里遇见你呢?你怎么会在深山野林里呢?你跑到深山野林里要干什么嘛?”
边宜轩苦笑了笑,镇定地答:“为救国,为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
边宜轩的话李金听不懂,因为不明白,又要问……
边宜轩摇摇头的同时又摆着手说:“小伙子,我的腿不能站,一动就很疼,疼得我吃不住劲,忍不住就只想喊。可能是刚才被山坡上的石缝夹住腿,又一滚身把腿给撅折啦。”
李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你只要不是被逮猎物的套子伤了就好。你不要担心你的腿,我们村有个老人叫李东方,他小时候给别人放过羊,是接骨头的大行家。现在,我得背上你立马回我们村,让他老人家把你的腿赶紧接好,接好后,你在我们村得安心休息上一百天,一百天以后你的腿准能一点事情都没有。”
这时候的李金把心已经全部都操在了边宜轩的腿上,也不再管他那些什么套子不套子啦。他把边宜轩扶起坐好,让他伏在自己的后背上,驮着他往山上爬。
救人如救火,也是人大力不亏,李金驮着身材瘦小的边宜轩恰似背上多了个棉花包,三扑腾两拨拉已经到了扔猎枪的山尖尖上。
李金弯腰把边宜轩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盖着厚厚一层雪的荒草上,从枪上撸下锡壶,指着锡壶笑笑说:“你的腿上有伤,不能喝酒,这一点我听我东方大伯说过。”他又拿过一个黑紫色印花小包包,指着说,“这是我老婆给我做的葱花饼,你肯定饿坏了,你把它要吃干净,你吃完咱们好快快地上路。”
李金慢慢地吸溜着锡壶里的酒。
边宜轩确实饿坏啦,也顾不了许多,捧着饼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看样子,他的肚子里已经好长时间没进食了。
俩人吃完喝罢,李金把猎枪藏好,说了声咱赶紧走,背起边宜轩小跑起来。
李金的两条长腿,在积着厚厚雪的山间小路上跺着碎步小跑着,跑得像一只灵巧的山猫,又快捷,又稳当。
边宜轩吃了饼,身上有了舒服感;腿又被李金的两条长胳膊弯在后面、小心地轻轻托护着,也不算太疼。边宜轩的嘴里有了俏皮话,还带了点顺口溜的味道:“小伙子,李泡老弟从河北回你们村时和我相跟了一路。他说过,你们柏村人的性格十分具有普遍性。这么说吧,那就是——既善良,又豪侠。感激的话我不说,你累得喘气有啥法?”
李金一边小跑一边也押韵合辙地答:“你在我的背上扒好些,路很滑,我要滑倒,你受吧。”
边宜轩听李金随口也应答出了顺口溜,心里暗暗地很吃惊。他欣慰地说:“小伙子,我真走运,要不是你我不期而遇,我今天在山上不被饿死冻死,也只能喂了狼。你,名副其实是我的救命恩人哟!”
李金坦坦然然地说:“你是好人有造化,我能救上,那说明咱俩有缘分。我这不是迷信话,好人就得有好报。”
边宜轩愤愤不平地说:“咱们国家现在的这个状况,好人是很难活哦。我就是想要好人活得好一些才放下教鞭,自找苦吃,来到你们山西沁水的。哎呀,坏了——”
李金急问:“怎么了?”
边宜轩十分不放心地说:“我的手枪是我的吃饭家伙,也是我想让好人能活好、不能丢的家伙。现在,我把它丢在山凹凹里的雪地里了,那家伙是丢不得的。
我刚才只顾了疼饿,也只顾了和你说话,怎么会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看来我这个人做革命工作还差得太远,因为我太荒唐了。”
李金宽慰他:“你不要自责哩。你说的事情没什么可怕的,我把你放到家里再返回来,准把你吃饭和干事的家伙取给你。”
边宜轩的心放下了,不好意思地问:“你我谁的年龄要大些?”
李金直杵杵地说:“我虚岁二十五,属虎的。”
边宜轩说:“我比你大一岁,属牛的。从今往后,你得喊我老哥喽。”
李金调侃边宜轩:“你老哥只知道问我的岁数,也不问我姓甚名谁,你这个人太有点不够意思哩。”
边宜轩忙不迭地说开了俏皮话:“哎哟——你看我,救命恩人不知名,不知姓,我真成了个大傻瓜。”
李金又安慰边宜轩:“我跟你也只是说句开玩笑的话嘛,你值当咒得自己那么重?我的名字叫李金,泡弟跟你就没有提起过我?”
边宜轩说:“金老弟,我跟他相跟了一路,李东方、李金这两个名字他总是挂在嘴上,我太有印象喽。”
他俩说着话已回到了村里。
在柏村,无论有什么大事情,都得先通报东方老人。李金现在住的老吝家在上村的中间,东方老人的院子叫里头院,在上村朝西北的最里面。
李金背着边宜轩过家门而不入,直接进了里头院。
咚咚咚的脚步声,早惊动了东方老人。他正掀帘准备往院里走,在门口和李金他们俩碰了个照对面。东方老人后退几步,见李金背上还有个人,知道今天又该有事情咯。
李金把边宜轩稳稳地放在东方老人睡的土炕上,扭过身拽起衣襟擦了几把汗,把事情的大略情况向东方老人讲了讲。
东方老人赶紧过来到炕沿抚摸边宜轩的腿,准确地作出判断:“不怕,是齐茬断,忍住疼,对上茬口裹上白布将养些时候准没事。”
边宜轩感激地问:“您老就是东方伯伯吧?”
东方老人点点头。
边宜轩动情地说:“老伯,我这就好喽,像回了自己的家一样哟,看来我这条腿一准能保住呦。有您老人家这么个在实践中掌握到的一手接骨好技术,我自己也得努力,要让它快点地好起来。我的腿好之后就又能为咱们这些穷人们奔走着、呼号着去挣命了,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很高兴哦。”
李金吃了点东西,把李泡叫到东方老人家,又急急地上山去取枪……
士敏县是为纪念中华抗日名将武士敏而得名的。1941年的9月,为击阻日本侵略军西进攻入我抗日根据地,武士敏率领他的国民革命第九十八军在沁水县的东裕、十里一带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和拦截。日军重兵在空军的掩护下,向武部的军部进行了天上和地下的立体式铁桶一般的合围,武士敏亲临前沿阵地激战最剧烈的马头山指挥战斗,在激战中被敌机的炮火击中,流血不止。但是,他重伤之后不下火线,英勇无畏、沉着果断地继续指挥战斗,直到把全身的鲜血流干之后为国捐躯。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将吴将军的牺牲地——沁水县东部地区改名为士敏县以资纪念。边宜轩现在是士敏县的民运科科长。他奉县委的指示,带领三名武工队员护送从延安来的首长到华北抗日前线,已顺利地将首长护送到安全地带,在返回的长晋公路上遭遇到日伪军的巡逻小队。这时候,天刚刚亮,为掩护三名武工队战士突围,他只身吸引日伪军,往公路对面我根据地与敌占区的界山十字岭跑。奔跑的路上有半尺深的积雪,日伪军怎么也追不上他这个精干黑瘦、奔跑如脱兔的人。他灵巧的小身架目标不大,在雪地里蹦蹦跳跳一边一窜一窜地跑,一边转身朝日伪军巡逻小队开着枪,从公路到十字岭山跟有十几华里平路,上了山就是我抗日民主政权的地盘。
边宜轩爬到半山腰,隐隐中发现有四五个日伪兵穷追不舍地也在爬山。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努着一口气爬到了山顶。扭头一望,见那四五个日伪兵也已经爬在了半山腰。他急忙顺山顶的平路跑出三几里地,回头又望,这时候,几个日伪兵正好上到了山顶。边宜轩在山顶的平路上一边跑一边侦察着地形,发现路边有一个山凹凹,就顺山势滚了下去。在山凹凹厚厚的积雪里,边宜轩满身是雪地站起身来,想继续奔跑的当儿,因为雪苫着四周,摸不准地形,他的一只脚踩入了一个石头缝里。由于心急,加上用劲过猛,又是在凹地的地形下坡,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小腿被石缝撅断了。“哎呀——”边宜轩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几个日伪兵在山顶的平路上追着边宜轩,追着追着,追得没有了边宜轩的人影。他们怕遭遇到高平、士敏两县的武工队,胡乱地在山顶放了会冷枪,作鸟兽散似的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