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贤哪来的那么多钱?”何所长自己点上烟,把打火机扔给刘超。“你们一个村,能不了解?”
路天宝把合同还给何所长,问:“就算有合同,有合同就可以打人了?有合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人往井里扔?”
何所长淡然一笑,道:“那倒不是。他们打人,应该接受治安处罚。但股东们单方撕毁合同,也有过错。这不是普通的寻衅滋事,不像你报案所说的那样,侵财殴民,构成了犯罪。对民事纠纷,我希望你们坐下来协商,或者诉到法院,由法院裁决。”
路天宝问:“你的意思是——”
“非常简单。”何所长说,“审查后我们认为不构成犯罪,不能刑拘。行政传讯,不能超过24个小时。否则,就是非法拘禁。半夜找你们来,是想给你们讲清道理,让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撤回刑事控告。”
沙宣宝道:“何所长,你不能听他们的。这是他们设的一个套。”
何所长又举起那几页纸,问:“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沙宣宝说,“但是……”
“没有‘但是’。”何所长说,“我们办案,重证据、轻口供。只要这份合同和收据的真实性没有问题,我们就不能否认你们之间存在着合同关系。法律是严肃的,容不得我任意推断。”
“这是一场骗局,合同是无效的。”刘超说。
何所长轻轻地放下那几页纸,说:“对合同效力,我们不审查。公安部门不具有这项职能。”
“那么,他们半夜敲开桂家旺的门,使用威胁手段,强行取走存单,你们也不该审查?”沙宣宝问。
“这个情节我注意了。”何所长又从抽屉拿出一张纸来,交给沙宣宝。“这是复印件,你看他们取走的,是不是这支存单?”
沙宣宝和刘超看了看,18万元,时间、姓名都对,确实是这支单。他俩点头确认。
何所长站起来,在室内转着圈,说:“如果储户不是窦贤,如果强取存单时窦贤不在场,如果这些钱是窦贤一个人的而且窦贤也是被胁迫,我可以考虑涉嫌抢劫。
但是,我遗憾地告诉你们,窦贤证明的事实,和我原来根据你们报案所作的推断正好相反。窦贤说股东们对他有严重歧视,别人承包只交报名费10000元,股东利润可以分期支付;而让他一次性预交了股东全年的利润18万元。这是不公平的。
桂家旺白天不沾家,夜半取钱是迫于无奈。”
“王八蛋!”沙宣宝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是胡说!”
刘超眼里也燃着怒火,道:“鬼话你也信?”
何所长坐回办公桌后的皮椅上,依然不恼不怒,问:“你们投标时,每位竞标人都交18万?”
沙宣宝道:“我们没有要求他交那么多。他是为了夺标,主动交的。”
沙宣宝看一眼刘超,刘超点头认可。
何所长又问:“如果他跟别人一样,只交1万块,你们跟他签合同吗?”
“签!”沙宣宝毫不犹豫。“因为他投的标最高。”
何所长淡然一笑:“所以,你们是合同的甲方乙方。有摩擦也属于合同纠纷。”
刘超觉得沙宣宝掉进了陷阱,赶紧修正道:“不签。他投标有欺诈,咱凭甚跟他签哩?”
何所长又淡然一笑:“所以,你们对他有歧视。而且,窦贤还说,为了这份合同,你们逼迫他把房子都押上了。如果换一位股东,这是不可能的。”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路天宝思忖半晌,无奈地问:“这是不是等于说,股东们挨了一顿揍,白挨了?”
何所长弹掉烟灰,说:“那倒不是。刚才我已经说了,治安处罚还要有,赔偿责任还得负。只是,不像你报案所称的,‘抢劫存款,殴伤股东’,应该追究刑事责任。
你叫受害人把医疗费单据送过来,我让他们照单出钱。但医疗花费一定要与他们的伤害行为有关联。”
何所长又拿出一份《结案报告》递给路天宝:“你们可以不撤控告,但是我得撤销案件。趁天未亮,在向局长呈送报告之前,我想跟你们沟通一下。你们村有悠久的上访传统,我不想在咱们之间产生误会。咱们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你们还认为派出所有用,并且咱们今后还有合作的必要,就请在报告后附的意见栏,签上你们的意见。”
(三十八)
30多位带着家伙的股东,在自己的地盘上,被20个赤手空拳的外来人打得落花流水,成为一则新闻,迅速传遍王庄村。荣改凤、常随风、黄生当作笑料,不厌其烦地到处宣扬。
“……家旺吓得,都尿了裤子。要是我——”
“早屙到里头了!……”
一向被村民看作“能人”的股东,创造了以多败少、以优败劣的战绩,实在是一件丢面子的事。好在损伤未及五内,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伤心之余略感庆幸。
为了让股东们走出阴影,使天轮转起来,路天宝在煤矿办公室再次组织召开了股东会。他摁着写字台,面带微笑,向大家说:“村民们如何看待、如何评价,咱不管,也管不了。有一句话,我特别欣赏: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只要人在矿在,咱就是胜利!下一步,咱重点考虑如何把前期建设工作搞好,尽快迎接转产验收。”
甄广雄倏地站起来,右前额捂着绷带,责问:“对窦贤,就这么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成宝刚的下巴也捂着绷带,愤然道:“让他履行承诺:把房子交出来。”
吴仁笑笑,不以为然:“煤矿还在咱手里,凭甚要人家的房子?咱穷急了?”
李强脸上的干痂已经开裂,但未褪净,气愤地说:“让他出钱!总得有个说法,不能饶了他!”
刘超道:“钱没尺寸,要少了,不伤人家筋骨;要多了,旁人又说咱讹他哩。
还不如把他拖来,揍他一顿,扯平拉倒!”
路天宝阻止道:“那就更不妥了。打人犯法,咱能做违法的事?再说,都是善良百姓,要能下得了手,当初拿着棒子干甚来?”
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景垣默不作声,韦小秋说不得嘴。片刻,沙宣宝款款地说:“窦贤做的事,从感情上来说,咱都没法容忍;但理智地一想,又觉得招此横祸,未必是他的本意。咱和他无仇无恨,他能下此毒手?并且,如果他知道是这种结果,能把自己的房子押上?我想,他可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同村为民,同村为邻,还是和了好。”
韦小秋不无担心地说:“咱打他一顿,或者抄了他的家,他肯定不会罢休。家旺开的收据还在他手里,他再引来痞子们纠缠,没完没了,咱不是引火烧身?吃亏人长寿,和了吧。”
徐文宝也说:“咱受了害,他也没得上利。有副对联,叫‘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言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咱不妨借鉴借鉴,做个大肚弥勒。”
路天宝又说:“国家要稳定,企业也要稳定。稳定才能建设,稳定才能发展。
如果咱把精力都耗在争强斗气上,就是留住煤矿,也很难有所成就。小不忍、乱大谋。
现在,咱应该集中精力搞建设,一心一意求发展。”
刘超道:“那也得象征性地有点处罚。不然,如何警示旁人?”
韦小秋笑笑,道:“咱换一种办法:受伤股东的误工费,从他今后的红利中弥补。”
成宝刚也道:“对护矿有功的股东,咱适当地奖励奖励。”
大家表示同意。
此后数月,股东们抓生产,抓建设,修建了风机房、磅房,用销售收入购置了主扇风机、20T地磅、防爆开关、直通地面电话,增设了坑下运输设备,添置了高扬程水泵、风钻、干式变压器,更新了发电机组。同时,密布并加固了巷道支护,焊接了溜槽和漏斗,整修并粉饰了办公室、会议室、娱乐室、配电室、充灯室、职工宿舍、围墙、院落。
1999年8月,晴空湛蓝,日丽风和。大地五彩缤纷,花枝招展。煤矿彩旗飘扬,宾客满座。
路天宝把三条香烟拆成散盒,然后把每盒的防水包装撕开,再把百元钞折叠后塞进去,分发给各位领导。从正面看,发给领导的是香烟;从背面看,是“人人想念的毛主席”。领导们心照不宣,笑逐颜开。
地面检查,坑下检查。
陪查股东又给每位视察的领导名正言顺地塞了入坑费。
检查完毕,路天宝又给每位莅矿领导和前来助兴的同志分发床罩一个,以示纪念。
中午,领导们在餐桌上举杯;下午,领导们在歌厅里起舞。
晚上,路天宝被刘超扶着,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其妻丁露见状,急忙迎上来,嗔怪道:“呀呀,又多了,又多了!酒是公家的,可身体是咱自己的。你就不会偷个懒?”
她还没走到跟前,路天宝一口喷出来,溅了她满身,浊气扑鼻。她气得瞪上眼珠子,咬牙切齿地道:“我真要……”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却急忙转身端来茶杯、脸盆,先让路天宝漱了口,又蘸上毛巾给他洗脸。
刘超笑着对丁露说:“舍命陪君子,不喝能行?嫂子真贤惠!”
丁露放下脸盆,把路天宝接过来扶在炕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又去收拾那堆污物。
刘超给路天宝掖了掖被子,逗他道:“路支书,再喝二两?”
路天宝醉眼迷蒙,笑微微地道:“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天天黑来囫囵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