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邹大人晃着光头前来问我,是愿意剃过头和他们一块杀鞑子,还是愿意领一份干粮回家。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江淮那边的家人已经被鞑子杀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摘自《大宋中兴名将苗春回忆录》
“文大人欠了俺五个月的饷,如果挺过这段时间,领到饷,俺就回家买个媳妇。咱是万安的,万安张家几代就出了俺这么一个官儿,虽然只是个队长,但好歹也给祖宗长脸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头剃了,谁想到,这一剃就是半辈子”。—-摘自《大宋中兴名将张万安回忆录》
“那天张狗蛋队长,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张万安将军来问俺,愿意剃头,像个爷们一样和蒙古人干,还是愿意回家给蒙古人当狗。俺想想,永新已经被屠城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就答应剃头,谁知道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摘自大宋中兴名将王石回忆录》
几十年后的翰林院编修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们试图给那些身上闪着光环的英雄、名将写回忆录,补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历史时,能问出这样的大实话。
但是这些大实话却广为流传,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语录,更让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亲手砍下了杀人魔王嗦都的脑袋,有铁血百夫长之称的王石那句,“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热血男儿投笔从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战场。
“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王石的亲身体会。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满心后悔。朝阳从山背后探出半个头来,给他冒着白烟的和尚头,镀上一层金光。
两千多个闪着金光的和尚头,稀稀落落,顺着山坡跑了过来。有人气喘吁吁,有人气定神闲,还有人,累得几乎要爬在地上,缺摇着牙,坚持不肯掉队。
“哎呀我的姥姥,这,这还让不让人活,活了”,王老实吐着舌头说道,脚步虚浮,看起来再跑几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这样子,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后来,让蒙古人提起来半夜做噩梦的铁血百夫长王石。
“王老实,你别******装死,跟上,别给咱们江西乡兵丢脸”,乡兵们身后,带兵的队官大声呵斥,上前几步,抓住王老实的胳膊用力一提,将王老实佝偻着的脊背提了个笔直。
“该死的文疯子,知道咱是乡兵还,还这样折腾咱”,王老实肚子里叫着大伙给文天祥取的外号,勉强直着腰赶了几步,头一低,背又弯了下去,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队官再怎么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迈腿的幅度。
有让乡军这么训练的么。乡军,懂不懂,自从王荆公变法后,咱乡兵就是给州县大老爷们种种地,打打杂,抬抬轿子。这个文疯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窝囊废”,几个江淮军劲卒嘻嘻哈哈地从乡兵队伍前跑过,嘲笑声打断王老实等人对文天祥的腹诽。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战之地,出来的士兵就不一样,精、气、神都高出别人一大截。
“你说谁”,乡兵队长张狗蛋听得火起,追上去问道,那眼神,几乎要把对方吞下肚子。
“说你们呢,咋地,乡兵就是熊”,以苗春为首的几个江淮劲卒对乡兵队官的威胁不屑一顾,跑步归跑步,数落乡兵的恶毒话说起来像爆豆子一样利落,“别仗着是个队长就耍威风,打起仗来,不撒丫子开溜才是真爷们儿。就你手下这些几位,这么几步路都跑不动,到蒙古眼前了,纯给人家祭刀的货。还是别指望给家人报仇了,收拾收拾铺盖,下山去吧”!
“你”,张狗蛋被数落得满脸青筋,轮起袖子想打架,碍于军纪,气哼哼地把拳头又缩了回来。看着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溃不成队的弟兄,肚子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冲着跑在最后的王老实屁股上揣去,边揣,边骂道:“让你不长脸,不长脸回家去,给蒙古人当狗,别在这里丢人”。
“疯子,刚当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王老实拍拍屁股,轻蔑的骂道,仿佛那几大脚是儿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饭了”,一队义勇军从乡兵面前跑过,气喘吁吁地给对方鼓劲儿。比起江淮劲卒和江西乡兵,义勇们从军日子最短,士气却最高昂。
“疯子,都******是疯子”,老乡兵骂骂咧咧的跟在队伍后边,脚步越放越慢。饿肚子就饿肚子吧,反正回营也落不到好处,回去之后要整理内务,在一刻钟之内漱口、洗脸、叠被子扫床铺,整理不完照样吃不上早饭。
“大不了,老子饿一天,昏倒了去混彩号营,哼,还有小灶吃呢”。照顾帝国军人形象,这些想法王石后来没跟翰林院那帮编修说。但是王石清晰的记得,那天,他在晨练中即将装晕倒的刹那,一双不太有力,但极其温暖的手从腋下托住了他的身体。
“跟,跟上,咱破,破虏军没,没孬种”,托住王老实那个人如是说,粗气喘得像拉风箱。小样,自己都这德行了还来帮老子,王老实回过头,看到一双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状元郎呐”,王老实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张口就叫了这么一句。好歹上过几天私塾,他知道这是斯文扫地的事儿。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把王老实的提醒当回事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状,状元,不,不是大宋人么,鞑子,占了花花江山,状元不一样是四等南人”。
王老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的队长张狗蛋和本队的乡兵,都放慢了脚步,围在了文天祥左右。当朝状元和乡兵一块晨炼,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过的奇闻。
“跑快点儿,到时候咱们追着鞑子的脑袋砍,就像他们当初追咱们一样”,文天祥点点头,目光仿佛瞬间看穿了众人心中的疑问。同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几个乡兵们加快脚步,簌拥着文天祥跑向营门。
文天祥喘息着,胸口疼得火烧火燎。想想赣南会战前,坐着轿子领兵打仗的各级将领,突然觉得以前的失败一点儿都不冤。大宋每战丧城失地,绝不是因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间,起到了比天命还大的作用。士兵素质,将领素质,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个档次。
练兵方案开始执行以来,已经累垮了好几个将领。但为了将来的生存,一向对部下比较体贴的文天祥,没消减半点训练负荷。而是身体力行,亲自加入到训练的队伍当中。
弟兄们跟我冲,和弟兄们给我冲。两句话只差一个字,但这一个字的差别,决定了胜利和失败之间的差距。
大营门口,新任监军刘子俊瘟神一样站着,正在清点着各队人数。看到文天祥带着乡兵跑近,刘子俊神色一凛,笔直地挺起了腰杆。在他身后,一杆大旗猎猎飞舞,血色旗面上,书着斗大的两个字,“破虏”。
“破虏军第一标第一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一营营正林琦清点完本队人数,上前复命。
“破虏军第一标第二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二营营正孙实埔跟着抱拳失礼。。
“破虏军第一标第三营,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队掉队十三人,第二队掉队十五人,其余按时返回”,第三营营正箫明哲脸有些红,喘着粗气说道。
“带着你的都头,队长,回去接”,刘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点儿情面,大声训斥,“回来太晚了,相关将佐一并受罚”。
箫明哲楞了楞,回头看看站在士兵队伍中的文天祥和邹洬,低低答了声“是”,掉头跑了回去。
“破虏军第一标第四营,全部归队,没一个孬种”,张唐的大嗓门在队伍后响起,充满了自豪。
“整理内务一刻钟,然后排队吃饭”,刘子俊点点头,冷冷地翻转了更漏。各营长官听见了,带着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营中各自的帐篷,退潮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一幢幢简陋的帐篷里,很快传来了木盆撞击声,士兵洗涮声,还有拳头砸在被子上的噗噗声。
破虏军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飘扬。
文家军,不,现在应该叫破虏军,于七日前正是成军。百丈岭上的两千八百多名溃卒,整编以后,去芜存精,还剩下了两千二百余人。
南宋偏安,用岳飞的人头换来与女真的和平后,裁撤兵马,弃“厢”这个编制不用,所以“军”一直是部队中的最大单位。按“将兵”制,通常以十人为“伙”,五伙为队,十队为营,每营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若干,若干个营组编为“将”。通常一将有三千人到上万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没那么多士卒,所以文天祥与邹洬、杜浒等人商议过后,改变了破虏军编制,每伙依然是十人,但每队只设三伙。为了让多出来的军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队与营之间,增设一都,每都辖三队和一炊事伙,共百人,以一个人为都头。每四都,组成一个营,由一个营正率领,连低级军官加上亲兵、文职,每营一共四百五十人。四个营,组成一“标”,由一个统领率领。文天祥自领为破虏军统制,兵部侍郎邹洬、民军首领张唐分别担任了第一“标”的正副统领。
还有四百多因为年龄和身体状况淘汰下来的士兵,文天祥把他们单独组成了一个辎重营,交给箫资管理,负责扎营、给养和即将开始的大规模军械制作。至于那些死活不肯剃发者,文天祥也没有为难他们,发了些干粮,请他们离开了队伍。
“没想到,文大人和咱们一起跑步”,吃饭的时候,王老实还没有从早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赞叹着说道,刚刚刮过的脸上,带着几分钦佩,几分感慨。
“那算什么,上午的队列,下午的臂力练习,我都看到过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实身边和他分享一块石头凳子的苗春说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显摆,我还看到过文大人和被罚的士兵一块做伏地挺身呢”,队长张狗蛋用白眼球横了苗春一眼,对早晨苗春污辱乡兵的言论耿耿于怀。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喝了口野菜粥,笑着说道:“爷们儿,别那么没肚量,还队长呢。我骂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当年在巩信手下,他骂人骂得更狠。再说了,这些都是文大人从天书上找出来的训练方法,大伙别不知道好歹”!
“天书,你们听说过么,文大人昏迷多日,梦中得仙人传授了三卷天书,这训练方法,还有箫大人做那个轰天雷,全是书上所说的”,一个老兵油子端着碗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搭讪。
“知道,全是对付鞑子的方法,要不,咱怎么叫破虏军呢”,苗春咽下最后一口菜粥,摆出一幅少见多怪见多识广的神态。拍拍屁股,小跑着去洗竹碗。个别队的士兵已经开始集结,闽王台前,临时开出来的校场上传来队官们蹩脚的口令声,“籽(左)、右、“籽”,“籽(左)、右、“籽”!
角鼓声声,夜凉如水,打着哈欠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巡营、定更、点名、值夜、唱更。
鸡啼,月落,天色渐渐发亮,士兵们手忙脚乱的爬出帐篷,整队,晨炼。大小将领排在士兵中间,一同踏上百丈岭的土坡。山路边,树叶已经发红,发黄,慢慢开始凋落随风。伴着一个个日出日落,踏在落叶上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坚定。同样一伙人,身上渐渐出现了不同的神采。
营门旗杆上,高挂着逃兵的人头,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旗杆下走过,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破虏”,一杆红色的大旗在山间迎风招展,举战旗的士兵是个二十几岁的彪形大汉,骄傲的仰着头,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脚步坚定而有力。早起给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着眼睛,清晨的阳光照亮他脸上的困惑。这还是文家军么?,一个多月,居然变化这么快?老汉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园的希望,哼着闽乡小调继续割草。手中的镰刀是和山上的文家军以易货的方式换来的,比起原来用得那种,锋利得多,也轻便得多。
月明星稀,几个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丛内。明哨、暗哨、流动哨,一个个哨位上,闪烁着豹子一样的眼睛。数个夜行人试图靠近大营,才走进百丈岭,就已经被发现。几声口令对过后,发现败露行藏的夜行人试图逃走,没几步,就被弓箭追上,钉倒在树林边。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大小将领在竹子编成的马扎上坐成数排,石头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垩为笔,边写边讲:““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赢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经”,此乃风后氏所创经典战术,适用于敌众我寡的恶劣形势。如今,无论从士兵数量和作战能力上,破虏军都与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阶段,游击战乃我军作战重点。我们的原则是,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
第一标副统领张唐瞪圆了环眼,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给大伙惊喜。游击战,这个提法太新颖了,而那些原则和方法,却恰恰附和目前破虏军的实际情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此乃游击战的要诀。欲达到这一点,我军必须比元军拥有更强的行军能力。在对方多为骑兵,我军多为步兵的情况下,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域,”配合着文天祥的手势,幕僚们挂起一幅地图,上面,标记着福建地区的所有山川与河流。文天祥在地图上用手点了点,继续讲道:“多山,多溪,不便骑兵展开。蒙古人与只能凭借两条腿与我们比行军,一旦双方交手,我希望诸位能牵着他们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们……”,文天祥在黑板上写下了后世对游击战成果的经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诸将发出一阵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笔埋头苦记,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
“以袭击为主的进攻,是游击战的基本作战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充分了解敌情,才能捕捉到战机所在…….”
负责情报分析和间谍防范的刘子俊神情一凛,身体坐得笔直。
“而附近的百姓,则是我们生存发展的依托,让他们知道我们与元军,甚至与大宋原有的军队之不同,才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和信任,主动为我们提供需要的情报和兵源、给养……”,文天祥慢慢讲着,将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条战术原则灌输给麾下将领。与张宏范、达春,索都这些身经百战的元将相比,破虏军的将领指挥能力不足,做战经验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却是一种全新战略思维。从接受这种思维的角度上而言,破虏军将领已经起步,而元军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就是收获,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点一滴积累着大宋复国的希望。放下笔,走进将领们中间,与他们愉快的交流对新战术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伙不理解的问题。
他不需要盲从的武夫,他需要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希望,假以时日,百丈岭上走出去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成为一粒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