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薄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觉察。自从献了那条分兵之计后,他在联军中的威望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非但结伴同行的几个寨主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连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头目们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视。
“知世郎是个真懂兵略的,比高士达强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沟之间纵横劫掠的流寇们交口称赞。虽然至今他们还没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点百姓们匆忙撤走时丢下的家当,就已经令大小喽啰们眉开眼笑。黄梨木的胡桌、生铁打的锅鼎、边缘上嵌了铅的木镐头,还有那些陶土烧的坛、罐,竹篾编的筐、篮,只要能搬得动的,众喽啰绝不舍得放手。偶尔有幸攻入一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村落,喽啰们更是欢声雷动。为了几头猪、一匹驴或一床被褥,他们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伙眼窝子浅,近年来,平原、清河等地被几家寨主反复梳理,民间连个蒺藜刺儿都没剩下。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虽然也很穷,但相对于动荡的平原、清河二地,几乎每家都已经可以算得上少见的富户。他们逃命时丢弃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经是流寇们多年未见的精致。只是如此一来,大军的行动速度愈发迟缓。大当家王薄曾经亲自看到许多骑兵将劫掠来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牵着缰绳徒步前进。
在城外的收获越多,联军将士对城里的期望越深。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至今没受过战火焚烧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个大金矿。发财的欲望是如此之强烈,甚至烧得众寨主们看不见眼前那高达两丈七尺的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气和攻城者一样高昂。对颠沛流离生活有过切肤之痛的隋昌百姓绝不肯让自己一年起早贪黑从泥土中刨出来的收获物轻易地被流寇们抢走。他们几乎不用县尉动员,就成群结队地走上城墙与郡兵们一道做战。要么血战求生,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土匪进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抢走一家大小赖以过冬的食物,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是男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连续攻城数日没有结果后,与王薄手头实力相差无己的孙宣雅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建议大伙暂时放弃隋昌,转而攻击泒水对岸的新乐和义封,那两个县城距离隋昌都没多远,城周围也有很多去年才新开辟出来的屯田点儿。即便大伙依旧无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抢到不少辎重。
“我隔着河看过新乐城,远不及隋昌城修得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点儿不少,城里应该一样富庶!”对着一干想发财想红了眼的寨主们,孙宣雅低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咱们这几天已经损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继续攻城得不偿失!”
“不行!”没等众人考虑,王薄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孙宣雅的建议,“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过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骑兵居多,过了泒水,咱们和他之间就没了阻隔。一旦他领兵扑上来,大伙逃都来不及!”
“扑过来咱们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反正咱们这次北上为的就是跟他拼命的。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长了三头六臂!”枣林寨大当家刘春生出道时间短,骨子里还多少带着些血性。他看不惯王薄这种畏首畏尾的做事风格,跳出来大声反驳。
“刘当家以为自己是匹千里驹喽?”王薄满脸冷笑,说出的话也咄咄逼人。“张金称大当家的结果你知道不?二十万的兵马,一个照面就全丢光了。到了现在还没缓过元气来!你枣林寨的兵马虽然多,还能比张当家当日强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还提议高大当家分兵?咱们兵多时尚打不过人家,分了岂不更危险?!”刘春生被王薄噎得脸色发紫,梗着脖子质问。
“嗤!上兵伐谋,你懂不懂?”王薄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撇着嘴回击。“咱们这路兵马,不单纯是为了打草谷。将博陵军调动过来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调动别人的同时,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绝对不能过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刘春生无言以对,讪讪地退了回去。他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上兵伐谋。但从王薄的话里,他清楚地听出来对方根本没有和博陵军接触的勇气。其之所以不过泒水,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逃走,绝不是什么调动敌人。
“据说姓李的非常护短!”有寨主在私下低声议论,“咱们来河间是为了救赵当家,如今赵当家已经死了……此人有点怕大伙这次与博陵军结怨太深,将来被对方找上门来报复。
“就是,见好就收,别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嘀咕。
“再强攻两日,攻不下咱们就远路返回。告诉弟兄们,城破之后,东西他们随便拿,女人随便上。寨主们不抽头!”王薄见士气有些动摇,清了清嗓子,大声命令。
山贼有山贼的规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绺子,头领的地位都是绝对超然的。每有斩获,最好的财宝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献给头领。其他人即便功劳再大,也没资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无异于给所有喽啰们喝了鹿茸汤,让他们看到了无数金银和美女,一个个兴奋得嗷嗷直叫。
“冲进去,女人随便上,东西随便拿!”喊着口号,流寇们对隋昌城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强攻。
“不抽头,谁抢到算谁的”孙宣雅、刘春生等人亲自在队伍后督战,声嘶力竭。
无数喽啰抱着幻想从云梯上掉下来,无数喽啰抱着幻想再次爬上云梯。珠宝、铜钱、女人,就在城墙后,几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样遥远。
“里边人撑不住了,大伙再加把劲儿!”王薄操起故锤,亲自擂响战鼓。
“咕隆隆……连绵的鼓声犹如惊雷,从天际间遥遥滚过。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众中大开大阖,每一下都挥舞着委屈与不甘。
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圣人门下子弟,本来不应该与这些土匪流寇为伍。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征讨高句丽的话,他甚至可以到京师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可该死的东征把一切打乱了,科举这个唯一留给寒门子弟的出头机会因为东征嘎然而停,与此同时,县里的帮闲亲手把一纸军书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无回还眼睁睁地向陷阱里跳。他造反了,带着数十个同样不愿送死的同乡上了长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为科考得中,而是因为一曲“无向辽东浪死歌!”
可以说,如今天下风云动荡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无数豪杰都已经扬名立万,作为始作俑者,他王薄却只能在别人麾下听令。这不公平!从大业七年开始,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该让他生在寒门,不该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军书上,不该让他遇到张须陀,更不该让他败退到河北苟延残喘,江湖地位甚至连高士达这种粗人都不如。
他读过圣贤书,天生就该比人高出一头。他要抓紧一切机会,把自己该得到的东西全拿回来。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气愤,鼓声敲得慷慨激扬。他没打算跟李仲坚对决,对方是张须驮的嫡传弟子,与张须陀交过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厉害。他只想借着此番北上的机会重树自己的威望,借着高士达这个蠢人来吸引敌军,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夺取城里刚刚入仓的粮食。
有了这批粮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东山再起。有了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他就可以让自己的声望重新达到昔日的巅峰,超越高士达、超越格谦,进而寻找机会超越翟让和李密。
至于负责诱敌的高士达会不会有危险,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马就立刻带着所有战利品快速退向饶阳,然后无论高士达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盐山一带重新开辟一块基业。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粮秣后,他王薄也会。李旭会训练喽啰为精兵,有了辎重后,他王薄一样能。
他不该是一个仓惶如丧家之犬的流寇头子。别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乱世已经来临,大隋已经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这天下可以姓杨、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声如雷,天地为之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