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怕苦。做屋需要河沙,要拖一二十拖拉机。这些河沙,是父亲一个人从曾家河里一撮箕一撮箕捞出水,一背笼一背笼背上公路,又一板车一板车拖到屋场上来的。他没请拖拉机,他说免得出运费,多用一些钱。他就坚持用板车拖。他拖得腰弓背驼,拖得肩酸腿痛,拖得气喘吁吁,唇焦口燥,拖得黑汗水流,湿透衣衫。每天从清早拖到天黑,有时一天两头黑,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了才回家。身子骨都快拖散架了。收工了,板车一放,饭不吃,澡不洗就上了床,哼天喊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星星还在眨眼睛,他就又背着背笼,拉起板车出发了。背了一背笼又一背笼。十几背笼才有一板车。板车装满了就拖,拖了一板车又一板车,一直拖到月亮又露出了笑脸。他就这么日复一日,背呀,拖呀,拖呀,背呀……
于是,路人就议论:“这样的老子,给儿子做事连命都不要啦?自己是离天远离地近了的人,还不晓得待在屋里享几天清福,却跟儿子卖这种命,不知他图的什么,划的哪起呀?”
于是,乡邻就传言:“儿子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儿子不管自己的老子去管人家的老子了,这老子还跟儿子操这么多心干什么呀?这不是吃咸萝卜操些淡心哪!”
于是,亲友就评论:“他呀,自讨苦吃,自讨苦吃呀!”
父亲听了,仅以数言作答:“儿子终归是我的儿子,我不心疼谁心疼呀?老子不为儿子的事操心,不给儿子的事出力,那还算是老子吗?那不愧对了老子二字呀?再说,我儿子在为公家上的事操心,他在为公家上的事出力,我这个当老子的不应该支持这样的儿子呀?”
人们听后,有的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有的心悦诚服,赞赏有加。有的不屑一顾,有的赞不绝口。
我建房子,父亲操的心最多,流的汗最多,出的力最大,吃的苦最大。我的房子,是父亲操心费力下建起来的,是父亲心血和汗水的结晶。没有这样的父亲我不敢想象去建房子,也就根本不会动工建房子。也许现在还住在那栋老而又老,摇摇欲坠的破瓦房子里。
我回来时,一栋三间两层的平房已巍然矗立在我父亲的房子旁边。
看着这栋新房子,我真是百感交集,恨不得高呼万岁!
不久,我们乔迁进了新居。
雪柳的话果然应验了,我丈人佬第一个住进了新房子里。
有人取笑他:“老金呀,你不是说不会住这房子里的呀?”
丈人佬回答道:“女婿把新房子建起了,我还住在那老房子里,人家不说我的女儿女婿呀!我总不能让人家指着女儿女婿的脊梁骨说不是呀!”
那天,我摆了一桌酒席,我把父亲和丈人佬都请到上席坐了,我就给他们二老都酌满了酒,也给在下席的母亲酌了一杯。我说:“为了我们,你们都吃尽了千辛万苦,为感谢爹、妈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关爱之情,我和雪柳一起敬你们一杯酒。”
父亲只喝了一口酒。这是他平生第三次喝酒。这酒喝下去,他虽然感到肚子里很难受,心里却感到很舒服。
丈人佬一下就干了那杯酒。他喝完了那杯酒后,自己又酌了一杯,端起杯子说:“亲家,你为儿子、媳妇吃尽了苦,操碎了心,我却在一旁看冷,真难为你了。我俩既是儿女亲家,又是老伙计,我敬你一杯。”
父亲本不会喝酒,见亲家真心实意地来敬酒,也就端起了杯子,说:“亲家,那我们就一起干了这杯酒!”父亲端起杯子同他亲家碰了一下,就一口干了。父亲一杯酒下肚,呛得咳了老半天。
丈人佬自己又酌了一杯,又给我酌了一满杯,对我说:“奎生哪,你建起这么大的房子,我没出一点力,现在想起来,我真对不住你呀!我们翁婿之间,一家人就不说两样话了。我只说两点:第一,我今天敬你一杯酒,把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哪。第二,我这一生也就只攒了一千元钱,今天全部给你,也就算我为建新房出的一点力吧!”
我连忙端起酒杯,说:“爹呀,您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呀!再说,也没有长辈给晚辈敬酒的道理呀!无论无何,这酒该我敬您啊!爹,我先干为敬。”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说:“爹,您给的这钱我绝不能要。多年来,我没有孝敬您,您对我们只有恩没有怨,我们做儿女的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您不计较,我们就非常非常感激了呀!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应该享享福了,今后,您喝酒抽烟就买好一点的,提高点档次,提高点质量,少点儿数量,有利健康,您就好好享受享受吧。”
这是一顿喜庆的酒。这是一顿开心的酒。这也是一顿和解的酒。这一顿酒,让我们翁婿之间、父女之间、亲家之间化解了心结,尽释前嫌。从此和睦相处,相敬如宾,亲密往来,水乳交融了。
我的房子竣工后,父亲又开始筹划自家建新房。
父亲要建新房的消息很快就转开了。
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建新房,让很多人不理解,说他还在自讨苦吃。
父亲的弟妹们心疼他,不主张他再操心费神建新房。一天,他们邀约一起来到父亲家,上门来做父亲的工作。
我二叔说:“大哥呀,你的儿子都在外面工作,你跟他们去,屋有住的,饭有吃的,衣有穿的,钱有花的,游游山,玩玩水,逛逛名胜,看看美景,安度晚年,享几天清福,该有多好呀,你还要做什么屋的呀!”
我三叔说:“大哥呀,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呀?怎么突然想起做屋了呀?你看你的屋,六十年代你把茅屋改成了瓦屋。七十年代你又翻修,土瓦又改成了机瓦。窄的改宽了,矮的改高了,黑的改亮了。这么三大间土起瓦盖的屋,你们一家人住几宽敞呀,还有什么必要再做新屋呢?”
我幺叔说:“大哥吔,你劳苦了一生,从来就没有歇过架,你还没苦够呀?你为躲兵拉夫十六岁出门结婚,做长工,打短工,湖北跑到湖南,湖南又回到湖北,山里搬到山外,山上又搬到山下。辛辛苦苦几十年,把孩子都拉扯大了。他们都成家立业了,你也该歇歇架了呀!”
我幺姑最后说:“大哥啊,你是最疼爱我的,我也是最心疼大哥的。看见你这么受苦受累拼死拼活,一心为了子女,全然不顾自己,身体都快拖垮了,我心里真难受呀?你都快七十了呀,房子又不是不够住,你就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要再去想做房子了呀!”
父亲听了,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关心我,心疼我,爱护我。你们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我这个人生得贱,硬是没有享福的命哪,要我坐在屋里不做事,不劳动,我就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就像大病上了身一样难受。出门到儿子那儿去吧,我到底不像年轻时那样,受不得磕碰,颠簸,一坐车就晕,天旋地转,只想吐。车坐久了,就搜肠刮肚地吐。还是在家里好,住在家里安稳,什么事儿都不担心哪。我不到儿子他们那里去,儿子们总归要回来看我呀。回来了总要住几天吧。我家周围圆转的人家都做了新屋,我还住那么几间旧房子,儿子们脸上无光呀!我的老脸也没地方放呀!我的脸面事小,儿子们的脸面事大呀!这脸面我丢不起呀!”
父亲的弟妹们没能说服父亲,他们反而被父亲说服了,都说:“那你就准备做吧,动工的时候让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来给你帮忙啊!”
父亲做屋的决心更大了。
父亲把儿女们给他的钱,还有他给龙洞电站养路的钱,卖山货土特产的钱,搞副业、做临工挣的钱,一分一角一元的都积攒了起来,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十多年下来,他积攒下来的钱快成万元户了。
父亲攒钱就是为了建新房。
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掌盘子修新房子,实在是不容易呀。要知道,年轻的精壮汉子都怕做屋呀。经历过做屋的人都知道,做一栋屋要脱一层皮,减十年寿,何况古稀老翁啊!
父亲不怕。
父亲说:“不就是苦点,累点吗?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苦和累是我的家常便饭!我还怕再吃点苦、再受点累呀!”
父亲请来了工,带上山伐木料。
父亲请来了工,带下河掏沙石。
父亲请来了汽车司机,带司机去拖砖,拖回来一车又一车砖。
父亲还去镇上找到搞房屋设计的小唐,请小唐帮忙设计画图纸。父亲要求小唐说:“小唐师傅,你把堂屋给我设计大些呀。”
小唐问:“曾老,堂屋为什么要设计大些呢?”
父亲说:“农村建房子,堂屋都大些。”
小唐问:“您说设计多大呀?”
父亲说:“开间4米,进深8米吧。”
小唐问:“堂屋要这么大呀?”
父亲说:“大些好啊!”
小唐不明白,又问:“您又不做生意,不开店辅,又没有人租赁,您把堂屋做这么大作什么用呀?”
父亲解释说:“你有所不知啊,从我家到镇上有公路,而我屋后的杜鹃山还没通公路,杜鹃山上有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现在农民收入高了,挣钱多了,杜鹃山上有不少人买了自行车,还有的买了摩托车。但是,他们的车骑到我这里就上不去了,车子放哪里呢?放在公路上吧,不安全。放在我道场上吧,日晒夜露,车子也不经用。我就让他们把车停放在我屋里。可车越来越多,我现在的堂屋就小了呀,放不下了呀!所以,我就想做新屋时,干脆把堂屋做大些,能够多停放一些车啊!”
小唐听了,问:“您怎么收费呢?”
父亲一阵哈哈大笑后说:“都是乡邻乡亲的,收什么费呀!”
小唐说:“您真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人哪!”
父亲说:“为人是应该多做好事、善事、积德的事啊!”
小唐感叹道:“现在像您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呀!”
父亲说:“会多起来的,会多起来的啊!”
父亲做屋的砖不几天就拖齐了,全都堆在门前公路两旁。父亲要把这几万块砖一背笼一背笼地背到屋场里。
俗话说,有子替得父上前。可我父亲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一个都指望不上。没有儿子替自己,父亲就不做声,一个人默默地不停地背。
父亲的小外孙女,刚八岁,看见外公一个人背砖,一步一哼,一步三大杵,她眼泪水就往外冒。她也就背起外公给她买的当玩具的小竹背笼,一块一块地帮外公往屋场里背。
亲戚邻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都自觉自愿地来帮忙背砖。父亲不让背,说:“你们都忙,各家有各家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你们还是忙你们的事去吧,不要把你们自家的事耽误了呀!”
他们都说:“曾老呀,您给人家帮了几多忙呀,曾家畈有几户人家您没有帮过忙呀?就是打转工,我们也该转到您家来了呀?”
父亲感谢大家,说:“谢谢你们!难为你们了哪!”
只一天,几万块砖全部背到了屋场里。
父亲平常喜欢跟人家帮忙,现在来给他帮忙的人就特别的多。
砌墙的瓦匠师傅,和沙浆、提沙浆、搬砖上墙的副工,做门窗的木匠师傅都不请自到。没几天,门窗都做好了,墙也都砌起来了。
浇注屋顶那天,来帮忙的有上百人。亲戚朋友来了,乡邻乡亲来了,村、组的干部都来了,龙洞电站没值班的工人也来了。连村小学的老师也来了几位。惟独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都没到场!
父亲的幺儿子我的幺弟弟在镇中学当老师,教初三,带两个毕业班,又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那是关系到上百人前途的大事,他不能回家。父亲的二儿子我的大弟弟在科学院,远隔数千里,他也许还不知道家里在建新房哩。我在县城工作,离家一百多里路,公事忙得不可开交。加之父亲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意惊动他的儿子们,家里有事,他就是不叫我们,不让我们知道。这次浇注屋顶,他没向我们透漏一点儿风声。我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也就没有回家。
我的幺叔很不满意我们,他对我父亲说:“大哥呀,也真苦了你呀!你做这么大的屋,今天浇注盖屋顶,这是大事呀。你三个儿子一个都不到场,不像话呀!他们都忙到那一步呀?别个不说,你大儿子不回来就太不应该了呀!他做屋,你拼起命给他搞!你盖屋,他都不回来望一眼!他也太不讲良心了呀!要是我呀,非把他叫回来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为什么就不扪心想一想,他是怎么长大成人的呀?”
父亲摆手制止住幺叔的话,说:“老幺呀,不是我卫向儿子的,替儿子说话的,你这话说得不对呢,不应该这么说哩!他们都是公家上的人,公家上的人要听公家上的安排。公家的事大,私人的事小,他不回来,是顾上了公家的事呀!他们做得对呀!何况,我压根儿就没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就怕分散了他们的心啊!”
幺叔无言以对,不再做声了。
后来别人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心里说:“爹呀,您太难为自己了,太折损自己了,太为儿子们着想了呀!”
知我者父亲。
疼我者父亲。
我的新房建起。
父亲的新房落成。
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门前香樟树上报喜的喜鹊欢叫着不走。
金秋时节,父亲的幺儿子我的幺弟弟结婚。
真是喜事盈门,合家欢乐。
幺弟弟的婚事办得再节俭不过,没有接一个客,只置了一桌酒席,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庆贺幺弟弟新婚。逼着幺弟弟干杯。
幺弟弟转移了目标。
他端着一杯酒走近父母身边,拿起酒瓶给父母各酌了一杯酒,他举起酒杯,说:“爹,妈,我们能有今天,全靠你们操劳,我这一杯酒敬你们,请你们干了这一杯!”
父亲不会喝酒,怕喝酒,看到那满满的一杯酒,心里就虚,就害怕,他不敢去端杯子。
幺弟弟说:“爹,这杯酒表达儿子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干这一杯!”
父亲端起了酒杯,用鼻子闻了一闻,就皱起了眉头。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母亲见父亲犹犹豫豫,就先干了,然后帮儿子助威:“这是儿子的喜酒,是儿子的一片心,一片真情,你就喝了吧!”
我也上前助战:“爹,您就领了幺弟弟这一份心意吧!”
在家的两个妹妹也异口同声:“爹呀,这杯酒不干,就说不过去呀!您幺儿子的喜酒您不喝,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您呀!”
母亲说:“快喝了吧,别扫了大家的兴啦!”
父亲不好再推辞了,就端起了酒杯,说:“我喝!我喝!”说完,眼睛一闭,脖子一仰,一口干了这杯酒。
这是父亲平生第四次喝酒。
父亲喝下这杯酒,呛得眼睛水直流,满脸通红,嘿嘿地笑着说:“喝醉了!喝醉了啊!”
全家人叫好、欢呼,家宴洋溢着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