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落日大笑道:“在下不过是为鲁帮主代劳,清除叛徒,难道鲁帮主心中不高兴吗?”说着,向柳长风微一拱手,道:“柳兄,小弟当真要告辞了!”
柳长风淡淡道:“请!”
龙门落日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长笑,与白水鱼一行扬长远去。
鲁哈多望向龙门落日一干人的背影,恨恨道:“此人好毒辣的手段。柳三少为何错失除掉龙门落日的大好时机,纵虎归山,为江南柳家留此后患?”
柳长风双眉微蹙,回过头来,道:“鲁帮主也认为柳某应该这样做吗?”
鲁哈多道:“不错,此人一代奸雄,能屈能伸,手段之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今日不除,他日江湖中不知会有多少英雄好汉丧命其手。况且他与柳三少交手之时,招招狠毒,杀势凝聚,屡欲置三少于死地。”
柳长风沉吟半晌,叹道:“不瞒鲁帮主,方才柳某的心中生出的一抹杀机,却是一闪即灭。数百年来,我江南柳家与龙门世家的明争暗斗无休无止。柳某今日如出手击杀龙门落日,我柳家纵能显赫一时,却因此使两家结下更深的仇恨,徒增柳某的杀孽。柳某此生致力于刀道,再也不愿卷入两大世家的恩怨,鲁帮主是否明白柳某的心境?”
鲁哈多叹道:“江湖之中,本是一个旋涡,既然被卷入,又岂有全身而退之理?”
柳长风目光顿时变得深邃起来,仿佛夜里无尽的虚空。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威凛的面孔,似透着一股无与伦比的魅力。
这人正是当今江南柳家的宗主柳鹤亭。柳鹤亭雄才伟略,接掌江南柳家近四十年,运筹帷幄,致使江南柳家的势力隐然超越龙门世家之上,在当今武林之中享有超然的地位。
假如爹传出柳家的“铁羽令”,自己掌中长刀是否也要为江南柳家的霸业开路?
“铁羽令”是江南柳家至高无上的令符,违抗“铁羽令”,就等同叛离整个江南柳家。
柳长风的心中首度出现了如此不安的情绪。近年来,爹虽然无意于武林霸业,但江南柳家却又崛起了一个更为杰出的人物———那人便是自己大哥柳长谋。
江南柳家之中,柳鹤亭淡退,一切已渐由这位素以头脑精明著称武林的大哥接管。
每当柳长风想起这位长兄那胸负大志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大哥的野心,决不止于此。
鲁哈多道:“今日一役,若非三少仗义出手,我盐帮定然难逃劫数。今后倘若柳三少有何差遣,但请吩咐无妨。”
盐帮虽然在武林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帮派,但在京师一带却根基深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掌握着京师的很大一部分经济命脉,是以成为龙门世家争夺的对象。鲁哈多既说出这番话,也暗示着今后盐帮以江南柳家马首是瞻。
柳长风一双深邃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落寞的神情,淡然道:“鲁帮主言重了,柳某也是敬重阁下的为人,在下无意于江湖霸业,更不希望盐帮与江南柳家扯上关系,鲁帮主是否明白?”
鲁哈多微是一愕,旋点了点头,说道:“鲁某明白!”他素闻江南柳家之中,柳长谋锐意扩张自己的势力,隐然有雄霸武林之心,柳长风却落拓江湖,致力于刀道。兄弟二人的行为大相径庭。柳长风此举,是不愿盐帮卷入江南柳家的宏图霸业之中。
柳长风反手长刀归鞘,说道:“柳某就此别过,鲁帮主保重了!”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鲁哈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名满天下的刀道高手内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阿七人在空际熏衣袂迎风招展,“呼”地一拳击出。拳风激荡,端的凌厉。
平一峰傲然卓立,脸上现出坚毅之色。昨日长街之战,他曾见识过这小太监惊人的武功,绝对在与自己交手的东厂大档头令狐枭之上。
而自己的武功,犹逊上令狐枭一筹,今日一战,心中更是了无胜算。
拳未至,凌厉的气劲已割肤生痛。平一峰倏地仰天长啸,周遭气机蹿动,披肩的长发无风飘舞,赤裸的上身及腿上,青筋毕露,似充满无限的爆发力,在这初冬萧索的原野里,构成一副奇异的画面。
一种包容至大的杀机紧紧笼罩着他。
他蓦地向前迈近一步,一掌拍出。
拳掌相接,阿七的身躯砰然反弹起两丈余高。
平一峰只觉对方的内气沿小臂浸入经络后,迅速被体内的真气化去,心中的信心不禁大增,知道自己内力增长之速,仅在一夕之间,已超过了锦衣卫四大高手中排名最末的阿七。
阿七胸中气血翻腾,身形在空际疾转,十指有节律地颤动,幻出千百道指影。凌厉的指劲织就一张纵横交错的屏障,正是昔年自少林寺失传已久的绝学“贝叶指”。
阿七自小便随侍在魏忠贤的身边,深得一些江湖中失传久矣的神功绝学,小小年纪已跻身为锦衣卫四大高手之列。一身武学修为纵使放眼武林,也是鲜有敌手。
平一峰早已信心十足,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吞下那什么肉舍利后,内力大增,已无惧于眼前的这个小太监,却不知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平一峰屏息而立,双目眯成一线,那阿七的十指诸般变化,在他的眼中,却如放缓数倍,每一种变化的虚实都已了然于心。他蓦地大喝一声,左手回抽,右手斜划了一个半圆,向上击出。
平一峰这一式源自“昊天门”的剑法,名叫“回风舞柳”。他随身的长剑已在逃亡之中遗失,此时以拳代剑,竟带起一股浑厚的气劲。
两人又迅速交接在一起。
阿七闷哼一声,一口鲜血直涌上喉咙,被他硬生生地压制下去,身形借力飘落于两丈开外,脸上顿时涌起一抹红晕,却瞬息退去,代之是一种极度的苍白。
平一峰卓立当场,右臂一阵酸麻。阿七果不愧为锦衣卫中屈指可数的高手,虽然不敌而退,却仍以强横的指劲封住了他右臂两条经络。
就在这时,眼前蓦地人影一闪,魏忠贤高大的身形竟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三尺许处,悠然道:“佛门圣物的功效果然非同小可,待本座吸尽平世兄体内的热血,何愁神功不成?哈哈哈!”
平一峰目中射出强烈至极的仇恨,惨厉笑道:“老贼休要太自信,平某也还有一拼之力!”
魏忠贤狂笑道:“普天之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汝等黄毛小儿,有如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言讫,身形晃动,顿时幻化出数条人影,自四面八方向他攻来。
平一峰大惊,心知纵使自己的功力大有精进,较之魏忠贤这老奸贼仍是远有不足。当下仰天长啸一声,双掌劈出两道劲风,纵身拔起。
四周的人影倏地敛去,魏忠贤高大的身躯忽然出现在自己的上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如同两朵盛开的莲花,向自己拍来。
平一峰心中生出一股惨烈的气势,以臂代剑,一式“碧血剑法”中的“破釜沉舟”,直刺而出。他猛地身体一震,一股森寒阴冷又温煦如春的气劲循右臂直上,向心脉浸去,心中难受至极。他吃过这种邪异的内力的大亏,急忙借力飘退。
魏忠贤如影随形,平一峰眼前尽是漫天的掌影,令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平一峰双掌连环划出,强敌压境之下,一些精妙的招式信手拈来,一波接一波地化去魏忠贤无孔不入的攻势。
魏忠贤蓦地冷哼一声,平一峰顿时压力大增,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两只巨掌硬生生地破开自己的守势,几乎同时印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平一峰惨呼一声,身形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跌,口中鲜血狂喷。
虽然吞下佛门圣物肉舍利,致使功力精进,却仍难抵挡魏忠贤这魔头全力一击。
魏忠贤双足点落在地,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进,嘿嘿笑道:“平世兄的血液如此珍贵,决不能轻易浪费了,待本座神功大成,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号令天下,你就是开国的第一功臣。”
平一峰侧卧于地上,似是昏迷过去。
魏忠贤数步之间,已逼至近前,戟指点向平一峰左侧的“天宗”、“肩井”、“风池”等穴。
岂知平一峰忽地自地上跃起,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向魏忠贤疾射而至。
魏忠贤冷哼一声,大袖一挥,真气狂涌而出。血箭顿化做漫天的血雾,四下飘散。
平一峰足尖一点,身体像箭矢般往后平平射出。
魏忠贤怒极而啸,展开身形,几乎足不沾地地往前追去。
平一峰择路往北首的深山蹿去,两旁的林木往后飞掠,荆棘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划出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他胸口隐隐作痛,真气难以提聚,心中明白,自己体内的奇经八脉已被魏忠贤的重手法震伤。如果换了是一日之前的自己,定然早已命丧黄泉。以自己现在的伤势,不出五百米,便会被紧跟在身后二十余丈的魏忠贤追上。
山势颇是陡峭,林木繁密,荆棘丛生。数年来,平一峰流落江湖,过惯逃亡的生涯,对于这等恶劣的环境极是适应。
魏忠贤武功虽远胜平一峰数倍,但平时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对自己的肌肤华服极是爱惜,所到之处,皆以掌力开路,是以凭他超卓的功力,也只能与平一峰保持二十余丈的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沿山势直上。
地势渐为平缓,四周云封雾锁,原来已至山巅。
往前方掠出数十步,眼前忽然出现一断崖。脚下氤氲缭绕,白茫一片。
平一峰不觉脚下一顿,霍地转过身来,笑道:“老贼休要逼迫过急,否则小爷就此跳下去,你那做皇帝的美梦就成空了。”
魏忠贤疾掠之中的身形骤然静止下来。
这种在疾驰之中说停便停的功夫当真是了得,全凭借体内的真气巧妙的运转方才办到,平一峰也不禁暗暗佩服。魏忠贤与平一峰之间相距数丈,只听他柔声道:“平世兄大好年华,怎么能轻易言死呢?”
平一峰凛然道:“平某横竖一死,与其助你练成魔功,不如索性从这里跳下去罢了!”
魏忠贤脸上忽然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道:“平世兄想死,又......谈......何......容......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细,平一峰不禁心神一分,陡然察觉魏忠贤的身形晃了一晃,眨眼之间,竟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三丈。
平一峰心中大骇,急向断崖退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知他身形甫动,一股奇异的劲气顿时自四面八方挤来,将他紧紧锁住,脚下竟难以移动分毫。
平一峰惊骇莫明,向魏忠贤望去。
但见这魔君双臂在胸前环抱成圆形,满头银发飘飞,一袭宽大的锦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起,鼓动如一个偌大的圆球。
魏忠贤嘿嘿笑道:“普天之下,本座欲得的东西,无一能逃出本座的手心,哈哈哈!”
四周的气劲越来越紧。
平一峰体内真气几已耗尽,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挤在了一起,一股鲜血自喉中欲奔腾而出。他知道,这口血若冲出喉咙,那么,自己全身的鲜血继续汹涌而出,直到被魏忠贤吸光为止。
平一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不......我绝对不能......他心中大叫道。
魏忠贤的身影越来越靠近了,血口大张,露出两行森白的牙齿,宛若传说中那择人而噬的恶魔。
平一峰竭尽全力地大吼一声,一股纯和的力量忽然自丹田涌出,迅速蹿入全身经络,平一峰借着这股力量,身体一阵急旋,如同挣脱缰绳一般,径向断崖之下投去。
魏忠贤不曾料到这个年轻人竟还有余力反抗,仓促之下,双手向前隔空抓出。
岂知平一峰的浑身上下,除了腰间尚余下一条内裤,几乎赤裸,魏忠贤的手如同抓在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上,平一峰轻轻一挣,便挣脱魏忠贤的束缚,直往无尽的深渊里坠去,迅速消失在雾霭里。
魏忠贤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崖边,凝望着岚烟缥缈的断崖深处,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这时候,阿七才赶至他的身后,叫道:“九千岁......”
魏忠贤霍地转过身来,厉声喝道:“该死的奴才,快去给本座下去找,不论生死,本座一定要见到他!”
阿七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连声应道:“奴才遵旨,奴才遵旨!”转身寻找下崖的路径去了。
魏忠贤不禁仰天悲啸,厉声吼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道是上天也不助我魏忠贤成就这万世的基业不成?”声音久久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
八、 死里逃生
酒,烈如火烧!
碗中烈酒倏地化做一道酒箭,径射入嘴中,那火辣辣的滋味沿着喉咙,一直烧到脏腑里。
柳长风双目微眯成一线,醉眼,长刀随手置于身旁,已全无当今名满天下的刀道高手之风范。
“江湖之中,本是一个旋涡,既然被卷入,又岂有全身而退之理!”
多年以来,他致力于追求刀道的极致,又是否能摆脱尘世间的俗务呢?
他知道,终会有一天,江南柳家的“铁羽令”将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忽然间,店内的光线暗了一暗,一个十五六岁的灰衣少年自门外走进,大声叫道:“掌柜的,给小泥儿上一壶‘醉意轩’的‘火烧刀’,润一润少爷我的嗓子!”
老掌柜与那少年显然极是熟络,笑道:“哎哟,小泥儿,你这次可来得不巧,现在小店里只有山西的汾酒,绍兴的女儿红,贵州的老窖,却偏偏没‘醉意轩’的‘火烧刀’,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那灰衣少年双肘按在柜台上,身子微微前俯,眼睛紧盯着掌柜,说道:“老掌柜,昨日我莫泥儿来店里的时候,还剩有两坛‘火烧刀’,不过一日的工夫,竟然全卖光了?你这破店的生意当真有这么兴旺,还是有意扫少爷的雅兴?”
老掌柜叹道:“小老儿开门做生意,岂会有酒不卖?那两坛‘火烧刀’确已被那位客官全要了,嘿嘿,卖了一辈子的酒,小老儿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的酒量。”
莫泥儿脸上露出狐疑之色,说道:“老掌柜,你在说什么?”
老掌柜笑道:“你若不相信小老儿的话,可自己去瞧一瞧,这位客官还未曾离去呢。”
莫泥儿转过身来,目光往四下搜寻。
小店里面仅有四五张桌面,其中便空了三张。左首角上坐了四个老头儿,桌面上仅叫了几碟小菜,一壶汾酒。
莫泥儿自小在本地长大,对这几人甚是熟稔,乃是本镇西口上的几个老棋友,平时都在一起下一下棋,有时也一起喝上两杯。但这几人酒量颇小,四人加起来也绝对吞不下一坛“火烧刀”。
莫泥儿的目光又落在一个青衣汉子的身上。
那青衣汉子独据一角,神色慵懒。桌面上放了一碟卤花生,两个酒坛。
老掌柜在耳边说道:“小泥儿,见识到了吧?”
莫泥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干咳一声,半晌说道:“老掌柜,你想一想,一个人的肚子有多大,连一坛清水也装不下,怎能装两坛烈酒呢?”
老掌柜闻言一怔,喃喃道:“对啊,你这小子说得也很有道理。”
莫泥儿道:“所以其中一定有诈,不如让我小泥儿去会一会他!”
老掌柜忙道:“小泥儿,你千万不要乱来呀!”
莫泥儿哈哈一笑,摇晃着小脑袋径向那青衣汉子走了过去,朗声道:“佩服,佩服,这位兄台果然是好酒量!”
柳长风举起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竟瞧也不瞧莫泥儿一眼。
莫泥儿顿感颜面大失,嘿然道:“果然是好酒,既有这等的好酒,一个人喝多没有意思,不如大家一起享用,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柳长风缓缓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同属酒中知己,小兄弟不妨请坐!”
莫泥儿心中一震,只觉此人的目光之中,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的性情本是放荡不羁,在这个陌生的汉子面前,竟有一些莫名的拘谨。莫泥儿当下赧然道:“好啊,大家交一个朋友,嘿嘿!”果真在柳长风对面坐了下来。
柳长风却面色如常,盛了一碗酒,用手递了过去,说道:“小兄弟,请!”
莫泥儿脸上一红,现出不安的神情,讷讷说道:“饮酒之道,自然要有讲究,你说是不是?首先要有好的酒具,什么月光杯啦......琥珀杯......什么的......”
柳长风淡笑道:“小兄弟所说这些,都是文人们无聊的讲究,喝这‘火烧刀’呢,还是大碗大碗地喝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