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凤巧道:“九公,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这番回来,是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我们之间的事终要作出一个了断。”
宁九公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说道:“二小姐回来的原因,老夫心里自然明白,可是,你们毕竟是血肉相连的同胞兄妹啊,何必弄到现在这等地步呢?”
姬凤巧厉声道:“你认为我想这样吗?这都是你们逼我的!我姬凤巧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去,别人也休想得到!”
宁九公见姬凤巧脸上杀气严霜,心中不禁一凛,暗想道:二小姐素来狠毒无情,睚眦必报,此番重返山庄,便以雷霆手段连击杀本庄几大高手,如此看来,她已将整个“藏剑山庄”出卖,从未念及昔日之谊了。当下长笑道:“既然如此,二小姐乃是有备而来了,不知可否为老夫介绍一下你的这几位朋友?”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悠悠笑道:“何须用人介绍,宁九公,还记得漠北颜回乎?”
宁九公惊道:“是你!”
“青面兽”颜回大笑说道:“一别二十余载,漠北风沙依旧,世间却人事全非,当年威名显赫的‘风尘九异’,如今还剩下几人?”
宁九公脸露忧伤之色,说道:“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老夫如今已是苟延残喘,我们还见面做甚?”
颜回冷然道:“如今颜某虽已投在江南柳家门下,却也时刻忘不了当年你们‘风尘九异’给我‘一元门’的恩赐,杀师之仇,焉能不报?”
宁九公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颜兄弟,当年令师虽然死在我们的手里,但我们九师兄弟中的老大、老二、老六、老八四人也是丧生于令师的掌下,这其中恩怨,谁又能分得清楚?”
颜回沉声道:“你几个师兄的命,又怎能同我先师相提并论?死了其中四个,还剩有五个,可是我漠北‘一元门’历代皆是一脉单传,我师父死了,‘一元门’便只剩下颜某一人,那时候颜某年纪尚轻,并未收下传人,倘若也死在你们的手里,我‘一元门’岂不从此在武林中烟消云散?”
宁九公喝道:“好,好,你要报仇,尽管来吧,老夫却要看一看,当年乐千军的弟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嘿,另外的几位朋友,倒是面熟得很,‘四全酒楼’的聂掌柜,‘凤阳钱庄’的赞当家,‘卧龙山庄’的凌老爷,当真是失敬了,原来各位都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也怪老夫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
聂掌柜等人的脸上都露出赧然之色,皆因他们平时在此地都是以生意人的身份作为掩饰,多少与“藏剑山庄”有一点交情,有的更受过姬大小姐不少的好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决不愿与“藏剑山庄”为敌。
那“卧龙山庄”的凌老爷平日好诗词歌赋,与宁九公颇是亲近,此时见宁九公的目光投向自己,不禁老脸一红,说道:“宁兄,你我皆是江湖中人,当知道,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宁九公大笑道:“身不由己,说得好,说得好!各位既是有备而来,敝庄岂能怠慢了贵客!”说着,一手扯着姬采棠的手臂,迅速往后退去。
“青面兽”颜回见敌手欲退,急喝道:“劫住他们!”
众人闻言,都纷纷向前欺近。
宁九公蓦地哈哈一笑,说道:“‘藏剑山庄’也是武林中一方净土,岂容尔等放肆!”
他话音一落,立时自身后林阴处跃出数十个蓝衣汉子,一个个气势沉凝,手擎兵器,并肩挡在宁九公之前。
姬采棠喜道:“你们都来了!”
这时候,自林阴下又缓缓走出一人,悠悠笑道:“外敌入侵,正是‘藏剑山庄’生死存亡之时,我庄上下弟子,尽皆全力备战。”
姬凤巧一睹来人,不禁失声叫道:“傅七公!”
来人身穿一袭宽大的白袍,银髯垂胸,双目之中,神光隐现,犹若电闪,只见他哈哈笑道:“难得二小姐还记得老夫。颜兄弟,你不是一直在寻找老夫师兄弟的下落吗?今日可在此作一了断。”
颜回覆面的长发轻轻撩起,目中射出怨毒的光芒,冷冷道:“嘿,你们几个老东西都还未死,却原来龟缩在这‘藏剑山庄’之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傅七公笑道:“颜兄弟此言差矣,我们师门历代皆隐居在‘藏剑山庄’之内,世袭为奴。”
颜回冷哼一声,调过头来,目光落在姬凤巧的脸上。
姬凤巧心中一颤,知道颜回对于自己没有将庄内的情况尽数禀告,颇有责怪之意,当下接口说道:“七公,这点我怎么不知道?”
傅七公淡淡道:“这本是本庄历代相传的一大秘密,二小姐不是庄主之尊,自然还没有资格知道。只可惜你虽是金枝玉叶,却自甘堕落,与这些三教九流之人同流合污,当真是有辱家门!”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金枝玉叶”这四个字,乃是指皇亲国戚的尊贵身份。
姬凤巧失声惊呼道:“七公所言,凤巧听得不甚明白。”
傅七公叹道:“你既然已经出卖了姬家,也就无须再明白什么了,让一切富贵荣华皆随风而逝吧!”
颜回森冷地笑道:“傅七公,你既然不愿意说,颜某便放上一把火,将这个庄子烧得片瓦不留,不知还藏得住多少秘密?”
傅七公遥望夜空,淡然道:“‘藏剑山庄’若毁在颜兄弟的手中,也是天意使然,老夫无话可说。”说罢,长声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吟哦之声苍老雄壮,自风中远远送出,无限萧索。
一人应声叹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声音未落,两条人影自后院的屋宇之上袅袅掠至。
当先那中年美妇,长发飘飘,衣白胜雪,自有一股高贵典雅的气质;紧跟其后的却是一个葛衣老者,须发皆白,顾盼之间,隐然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青面兽”颜回心中一凛,暗道:不想这小小的“藏剑山庄”之中,竟是卧虎藏龙,今夜之局势,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来人甫一现身,宁九公等人立时拜了下去,恭声叫道:“属下参见庄主!”
那中年美妇正是“藏剑山庄”庄主姬素语。
六、 铁羽令出
姬素语两道清冷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柔声说道:“七公、九公,辛苦你们了。”
傅七公等人齐声说道:“为庄主效力,乃是我等分内之事!”
姬素语颔首道:“很好!”
姬凤巧在一旁冷笑道:“好一群忠心耿耿的狗奴才!”
姬素语闻言面色一沉,冷叱道;“凤巧,休得无礼!”
姬凤巧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冷哂道:“姬素语,凤巧已非‘藏剑山庄’之人,你还有什么资格管我?”
姬素语心中一痛,沉吟半晌,说道:“是啊,我是没有资格管你了,你变成今日的模样,说到底,也是大姐的错。大姐真是有愧于姬氏的历代祖先。”
姬凤巧冷冷说道:“当年,你为了独占那石室内的秘密,不顾同胞姊妹之情,将我逐出‘藏剑山庄’,我这番回来,就是要从你手中夺回我应得的那一份。”
姬素语举目望天,月残如钩,她双眸之中竟泛起点点亮光,长叹道:“二妹,你错了......”
姬凤巧笑道:“凤巧是对是错,已不再重要,今夜之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姬素语颤声说道:“你......你......太令我失望了......”
颜回身形微微一晃,已欺近一丈,悠悠笑道:“姬庄主,令妹夫妇二人已投在我江南柳家的门下,他们的事便是我们江南柳家的事,当年庄主既不顾姐妹之情,将他们夫妇逐出庄外,江南柳家自当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姬素语淡淡说道:“众位的来意,妾身心里明白得很!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南柳家终于迈出这一步了!”
颜回蓦地长笑道:“如此说来,颜某就直言不讳了,如果庄主让出后山石室内的秘密,江南柳家绝不会动贵庄的一草一木,否则......”
宁九公喝道:“姓颜的,你好大的口气,即使令师再世,也不敢如此狂妄!”
颜回长发无风自动,冷笑道:“宁老儿,颜某是与你家庄主讲话,哪有你这个奴才插嘴的份儿?嘿,家师大仇,颜某自会与你们作一个了断。”
姬素语缓缓说道:“我姬氏创建‘藏剑山庄’百余年来,虽未闻名于武林,却也是从来不受威胁。当年令师之死,也是先父授意,贵门与敝庄的恩怨,颜兄也未必知晓,罢了,这所有的恩恩怨怨,就一并算在素语的头上吧!”
颜回道:“庄主所言,叫颜某难以明白!”
位于姬素语身后的葛衣老者冷哼一声,道:“乐千军这厮自是不愿将自己师门的丑事告诉他的弟子,你若想知道其中缘由,就到地下去问你那死鬼师父吧!”
颜回怒喝道:“你是谁?竟敢出言侮辱先师!”
那葛衣老者傲然说道:“老夫便是陈博,当年剿杀你死鬼师父时,老夫也有一份,想不到你竟这样健忘!”
颜回脸色微是一变,冷哼道:“陈四公,当年先师那一掌竟然不曾要了你的老命?”
陈博笑道:“‘一元门’的‘分筋错骨手’是当今武林中屈指可数的几大邪功之一,中者无不经络错乱而亡,但‘藏剑山庄’却对治疗这种内伤极有心得,你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颜回沉声哼道:“尊驾当真是口出狂言!”
陈博叹道:“你自然是不知道,当年你师祖裘去病也是‘藏剑山庄’庄主姬氏的贴身侍卫之一,只不过到了后来,他背信弃义,竟然在主人危难之时,暗中盗取了主人的奇珍异宝逃往漠北。”
颜回心中大震,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二十多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自称“风尘九异”的武林人物寻上“一元门”。其中一人对他的师父乐千军说道:“乐兄,令师当年带走的东西,我们奉主人之命前来取回,只要你将它交回,过去的事,主人既往不咎!”
乐千军笑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乐某师门之物,岂容你们信口雌黄?”
那人淡淡说道:“欠人之物,总是要归还的,你说是不是?”
乐千军大声说道:“乐某一生英雄了得,岂能让你们说拿就拿?除非将乐某劈于掌下!”
于是,那九个人身形动了。
人影交错之中,乐千军已深陷阵内。
那时候,颜回的年纪只有十八岁,武功还未大成,于一旁大喝道:“以众凌弱,当真是卑鄙无耻!”
先时说话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你这娃儿是谁?”
颜回答道:“你听好了,我就是‘一元门’第六代弟子颜回。”
乐千军忙道:“众位皆是江湖中成名久矣之人,胸襟广阔,自是不必与小辈一般见识了。”
那人说道:“乐兄请放心,我们师兄弟几人只是取回失物,绝不会伤及无辜!”
乐千军大笑道:“好,好!”
声音一落,便已交上手。
乐千军虽然势孤力薄,但武功之高,委实非同小可,如果单打独斗,“风尘九异”之中无一人是其对手。然而,“风尘九异”似暗中练习了一套奇妙的阵法,取长补短,将乐千军死死困在阵中。
大漠风沙甚疾,几人鏖战了一天一夜,最后,乐千军虽连毙数名敌手,自己也重伤而亡。
“风尘九异”虽然带走了“一元门”中所有财富,却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颜回无力地跪在漠漠的黄沙之中,目送着仇人渐渐远去,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恨意,他暗中向师父许下誓言,终有一天,自己练成了师门的武功,定将仇人一一毙于掌下。
十多年后,他终于武功大成,名震塞外,但“风尘九异”却自当年一役之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十余年的漫长岁月,使他更趋近于眼前的利益,变得凶狠残暴,反而对复仇之念淡化了许多。他在漠北横行了几年,便不容于漠北的另一势力“大漠派”,最后逃入关内,投在武林中两大世家之一的江南柳家门下。
往事自脑中一一闪过,颜回不禁仰天长笑,长发与衣袂在夜风中飘舞不息,现出他半边青紫的脸孔,在苍白色的月光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他厉声笑道:“原来当年下令杀害先师的背后主使,就是你们‘藏剑山庄’的庄主,今夜正好是血债血还!”
姬素语从容说道:“要来的,终是要来。颜总护法,你这笔账就向素语来讨吧!”
傅七公冷笑道:“叛逆之后,哪配与庄主动手?让我傅七来领教你几招!”说完,身形微微一晃,已越众而出。
颜回昂首望向无尽的夜空,不屑地道:“傅七公,你老了。”
傅七公大怒,喝道:“无知小辈,竟敢小觑于我!”
颜回蓦地喝道:“黄执事,你出来向傅七公请教几招!”
话音刚落,已自他的身后跃出一个黑衣老者。
那老者五十岁左右年纪,身材矮胖,虽是与众人一般装扮,但左手拇指上套着一只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只猫儿眼。一看便知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
姬素语目光一凝,冷冷道:“原来六里店‘黄金当’的当家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倒是失敬了!”
那黄执事脸上堆满笑容,躬身一礼,说道:“姬庄主,三年前,‘四大寇’大闹六里店那档子事,承您援手,大恩大德,黄某在此谢过了。”
姬素语淡淡说道:“黄当家不提那档子事便也罢了,说起来,倒是显得素语有眼无珠了。其实,何须我‘藏剑山庄’出手,那‘四大寇’一群乌合之众,又岂能动得黄大当家分毫。”
黄执事正色道:“某家是生意场中的人,自是谈生意上的话,庄主您助黄某人一次,本当涌泉相报,只是......”
姬素语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黄当家的意思,素语心里明白得很,你无须顾虑什么,动手吧!”
黄执事转过头来,望向傅七公,微一抱拳道:“得罪了!”声音一落,纵身蹿起,一爪抓出。
别看他身材臃肿肥胖,当真动起手来,便似换了个人似的,身手灵活快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鹰隼。
那黄执事一出手,傅七公的脸上顿现出凝重之色,斜退出半步,沉声喝道:“原来是淮南鹰爪门中的高手!”一挽白袍下摆,蓦地抢上前两步,挥掌切向黄执事的右手脉门三寸。
他退时缓慢,进时却是快捷无比,这一徐一疾,拿捏得恰到好处。
眼见傅七公一掌切中敌手的脉门,忽闻黄执事长啸一声,身形又腾空跃起,人在空际,双足连环踢出。腿法犀利,快如疾风,叫人不胜防范。
傅七公见多识广熏识得这一招乃是淮南鹰爪门中的绝技,名叫“雄鹰搏兔”。
当年,鹰爪门的前辈见雄鹰搏兔之时,往往以双爪腾空蹬向狡兔,中者无不皮开肉绽而亡,心中灵觉顿生,创下这一式。
黄执事用上这一招,鞋尖之上更嵌有铁皮,端是厉害无比。
傅七公双眉微蹙,大袖倏地张开,掌中顿多出一对铁笔来,迎空划出,正好点在黄执事的一双足尖上,便听得一阵金石交击声传出,那黄执事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腾空,往后跃出丈外。
落地时,他脸色已变得苍白,冷汗自额上涔涔直下,显然是吃了暗亏。
原来,那傅七公当年在武林中称雄一时,全仗着这一双铁笔,他的一身武功都是自这双铁笔上得来,因此江湖中送了他一个外号,人称“铁笔书生”。他此刻一招创敌,顿时面露得意之色,大笑道:“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竟也前来犯庄!”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人朗声说道:“七公果然是雄风依旧,在下倒要向您领教几招了!”
傅七公循声望去,只见对面阵营之中,施施然走出一人来。白衣长剑,正是姬二小姐的夫婿“雪花神剑”宗子龙。
他不禁怒笑道:“叛逆之徒,亦敢如此狂妄!”一笔点去。
他这一笔,可又有一个名堂,乃是演自当年张旭的狂草。但见他笔走龙蛇,或撇或捺,招式沉滞,端是连绵不绝。
武林中以笔为武器之人为数甚多,但当真能将各派名家的书法演变到武学上来的,却属罕见。
宗子龙只觉眼前笔势弥漫,纵横交错,心中一惊,暗道:这老东西端的有几分真才实学,倒是要小心应付!心中早有成算,身形倏地一矮,剑光似雪,裹着他的身子,滚向前两步,身形暴起。
噼噼!啪啪!
一阵骤响。
两条人影交接在一起,瞬息之间,已交手数回合,忽又各自分开了来。
宗子龙退出丈外,仗剑而立,傲然笑道:“若七公这一贴狂草当真落在子龙的身上,怕不剖腹开膛。”
傅七公脸上一片苍白。
原来,在方才的数招之中,他右侧肋下的衣衫被对手长剑划破一条长长的口子,虽然未曾伤及肌肤,但按照武林中的规矩,已是输了一招。他胸前白髯飘扬,沉声说道:“‘天山派’的雪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阁下的所作所为,怕不辱没了令师京大侠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