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豆苗最先歇落店,但她没过多久便又醒了。这些日子她常常这样睡不实,老觉得心口上窝着什么。她轻轻地坐起来,靠在床架上听山风在外头吹着螺号。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走廊上轻轻地走,那种沙沙声她很熟悉。但她再也没有勇气起来看,她沉下心静静地想着心思。于巴婆睡得不安稳,好像一直在梦中和人吵架,嘴里骂骂咧咧的,听起来颇为可笑。豆苗想起她松弛的肌肉和满头的白发,很有些可怜她。
如果她死了,我一定为她披麻戴孝,行女儿大礼,三步一跪。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豆苗赶走了。她认为这样想于巴婆很不吉利,于是撩开蚊帐“呸!”地吐了三口痰,算是驱邪。她吐痰时于巴婆醒了一下,还迷糊着喊了声“豆苗”,豆苗还没来得及应答,于巴婆的呼噜声又陆续响起。豆苗听着听着,便有些恍惚了。
那个夜晚我起来开门,于巴婆好像也是这样子吧?她当初应该醒过来的,她醒来了我就不会出去偷看,不出去偷看就不会遇上强人,遇不上强人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恼,唉!一切都是命吧?
豆苗的手不由自主地贴到了腹部上,她的小腹平坦光滑,摸上去异常舒服,软绵绵暖烘烘的犹如一块新烤出来的米饼,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豆苗的手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因为她忽然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觉得肚子正在一点一点地隆起,直到变成常见的圆球形状。
天哪,到时别人的白眼都会把我砸死!我该怎么办呢?
豆苗一筹莫展。她只好这样干坐着,一直到天际浮出鱼肚白了,才略略合了一会儿眼。
“你昨夜一夜打梦话。”
于巴婆睡得显然很好,脸上相当有精神。当她看见豆苗睡眼惺忪的样子时,笑着丢了句话过来。豆苗撅了撅嘴,心想这话应该我来讲才对,凭什么她要这样说?
“我梦见今日有客人来,真的。”
豆苗心下非常希望九妹云瓶能快些到来,但她又不太好意思说,故而推托做了个梦,大大方方地把心愿给表达了出来,这样她心里才舒畅些。
“是哦,昨日夜晚灯都笑了,笑得灯花那么长,肯定有贵客到。”
于巴婆从不愿意让人失望,每次别人讲话时,哪怕别人说的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都要附和几声,这次也不例外。豆苗以往并不觉得她这么做有讨人嫌的地方,现在却感到有些厌烦。她手一缩,把许久未洗已经有些发黄、摸在手上有些儿潮的蚊帐放下来,这样于巴婆从她床前过时就看不清她的脸了。好在于巴婆已没有这份闲心,因为她今日困过了头,穿好衣衫后就急匆匆地冲到灶间去生火了。
人看来老不得,老了总是会糊涂。她昨夜睡得像一头犁了八丘田的牛,根本就没有醒转一下,她还讲我说梦话,真是怪了。
豆苗夜里没有睡足,精神相当不好。她根本就不愿起床,身上懒懒的只想躺着,肚子也好像很胀,完全不想吃饭,故而她便这么半倚着床托斜卧着,一直到快到晌午的时分,才慢腾腾地起身洗脸梳头。在井栏边她碰见了同样晚起的五娘。五娘的脸色有些憔悴,蔫蔫的样子倒比她平日看上去还惹人心疼些。
“你病了吗?”
豆苗问道。五娘魂不守舍地笑了笑,好一阵子才想起要讲两句俏皮话。
“我们病不起啊!除非是阿芸婆,她病了还会有人来看,她也有钱到外头去抓药。”
五娘想必心里有些恨阿芸婆那股想出围子就出围子、想回来就回来的自由劲头,说话时口吻像腌了几年才揭盖的泡菜坛子,怪酸溜的。
“你怎么也这么晚起床?夜里想老公了吧?看,眼圈都黑了。”
五娘在豆苗身上拧了一把。这一把豆苗猜她也是用了些暗力气的,只揪一点点皮和肉,疼得她险些尖叫起来。
“哎哟,你厉害,不理你。”
豆苗有些生五娘的气,端起木盆就往楼上走。这时,她听见五娘猫似的在背后轻轻地笑了几声。
唉,人在这里待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古怪呢?
豆苗心里正在嘀咕,耳边就听见钟声响了。这次的钟声“当当当”的很急促、很有力,似乎有急事要办。
“来客人了!走,看看去。”
几个手里拿着水烟筒的大嫂唧唧喳喳地从房间里涌出来,争先恐后地往角楼那儿走去,想先睹为快。谁知才上楼,她们就嚷嚷着叫了起来:
“咦,怎么上了锁了?”
“哪个八只手锁的,还怕我们跑哇!”
“……你讲还会有谁,肯定是那个乌面嬷做的好事……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家那个丑样子。”
妇娘人们日子过得无聊,早就想无事生非,如今正好有了个由头,便纷纷嚷叫起来,惹得不少人过去看。豆苗听见角楼上锁了多少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又好像有一桩事情被了结了:这下他们再不可能从夹墙那儿进来了!
“哇,四个角楼都上了锁,要关死我们大家呀?”
豆苗听见陈七的大嗓门在叫。接着,大门“吱哑”一声开了,豆苗忽然间也有了看热闹的想法。她拿着湿漉漉的木盆,一脚深一脚浅地从灶间前头经过,她看见于巴婆和另外两个帮厨的大嫂正踏在竹椅上,凑到那个开得很高的窗前往外看。
她们能看见什么呢?无非是一块长条形的地面、山峰或是天空而已。
豆苗以前曾在那窗前窥探过,觉得那种窗实际上还不如不开,就像一个很饿的人只得到一根手指粗的面饼似的,不但不能果腹,反而刺激了那份原本饿得有些麻木的肠胃,变得更加饥肠辘辘了。
“豆苗,你来!”
“叫我过去?”
豆苗心想准是大门哪里又出了毛病,她一人上不成闩。奇怪的是,门开了这许久,怎么没看见客人进来?莫非来的又是男客?
豆苗转身把木盆放在地上,快步走了过去。
“就是她吧?嗯,人蛮壮实的。”
一个年纪五旬、穿着玄色香云纱衣裳、梳着牛屎髻的老妇人,上下打量了豆苗几眼,旁若无人地道。豆苗很不习惯这样被人评论,脸上有些不自在。
“石禾场离咯里有三十里路?二十五里啊?那也该行到了。”
老妇人体丰怕热,吹着从山坪那儿刮来的穿堂风仍不断地用手帕揩汗。豆苗看见门缝外有一个轿夫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院坪内,几个平日就爱扎人堆抢眼色的大嫂,有意地在轿夫能看见的地方踱来踱去,卖弄着自以为是的风情。铁板嫂早把这些看在眼里,只见她双手一推,那道门缝就给关死了。
“等下你婆母会来接你去张家,你赶快收拾一下东西。来,郑奶妈,你先到楼上坐一下子,呷口柿叶茶,收收汗。”
铁板嫂先是吩咐豆苗,接着手一伸腰一哈,边说边把养得富态的关奶妈往楼上让。关奶妈不晓得是个什么身份的人,竟然连礼都不回一个,翘着个硕大的屁股就往楼梯上走。她刚踩到楼梯上,豆苗就禁不住捂嘴笑起来。那郑奶妈太肥了,竟然把楼梯压得嘎吱嘎吱直叫唤!
“豆苗,你听到了没有?等下你婆子会接你去九妹云瓶那里,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铁板嫂显然有些气愤她对此事的无动于衷,故而生气地提高了音调。豆苗那神游九仞的魂魄这时才重新附体。
“马上就走?”
她不敢相信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竟希望铁板嫂给她一个否定的答复,谁知铁板嫂却将眼一瞪,大声地骂了她两句:
“木瓜!呆头鹅!不是你是哪个?快去哇!噢,郑奶妈,往右手行,对,就是咯边。”
铁板嫂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悦耳,可她控制音调的本事使得她的声音具有非常独特的表现力。如果要是在往日,豆苗可能会生铁板嫂的气,嫌她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和语调与自己说话,然而现今她没有这份闲心了。
走了,要离开这儿到张府去做绣工了。只要少用红丝线,不想起春生呕的血,那日子想必比这里要自在得多,起码可以上街看景观人吧?
豆苗的整个脑海全被这些乱糟糟甚至毫无关联的念头给淤塞得水泄不通。短短的一段路她居然踢了四下脚指头,摔了两次木盆,弄得到处乒乓乱响。
婆婆送我去,小叔子会来么?那鬼家伙小不正经,想当初送我进这里头时,还偷偷来捏我的手!长大了是个老骚公吧?
豆苗想起婆婆时很平淡,思绪一掠而过。小叔子后生牛犊的模样倒牢牢地占据了她的思维,使她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的手力可比春生大多了,好像和许成山差不多吧?
豆苗这么想着,手下却不敢偷懒,把仅有的几件大东西全都卷好、绑拢了。剩下的一些零碎带去好像没必要,丢掉又不舍得,她便用一块破麻布包了,放在光光的床板上,送给于巴婆用。
等下于巴婆归屋肯定吃惊得眼珠子都要从肉褶里蹦出来了。女,你怎么就走,怎么不理我了?女,心肝女,她一定会这样说的,而且用的声音偏大,语调却是绵软软的,眼里可能还会挂着泪花。
对唔住,于巴婆。我只有离开你和这间屋子了。
豆苗扎着两只被灰尘和汗水弄得脏兮兮的手,打量着这间伴了她好几个月的房间,心中既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伤感。这种伤感甚至比她离开石禾场的养母家时还要浓厚几分。因为石禾场虽然待得久,可它就像冬天穿的棉衫罩衣,与身体隔着许多层,所以脱去时并不觉得有太大的感觉。而“清洁堂”的这间房子就不一样了,它是腊月天贴身穿的内衣,哪怕只穿一天,一旦扒去,心室也觉冷飕飕的,这就难怪她边念叨边要落泪了。
“豆苗,你婆婆来了,叫你到客堂去。”
一个素日和豆苗玩得还算好的小大嫂这时走进来,轻声地说。她打量豆苗的目光明显地含着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