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黑暗餐厅打烊之后,我和杜若留下来,她问我的感受,我说比在家做饭累多了。我们在黑暗里笑,笑声落下来,我们也沉默了。屋子里非常安静,我们在倾听黑暗的声音。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黑色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味道非常醇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身在城市,彻底的黑已经很难遇见,“黑漆漆”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词汇,到处都是灯光,到处都是灯光留下的遗产,换句话说,在城市的夜晚,我们可以随处看见自己的影子,虚弱的影子。
有了光亮,我们才不会害怕,可是光亮多了,我们变得更坚强了吗?
回去的路上,杜若对我说,如果我能在黑暗餐厅长期做下去,做一两年,她可以给我干股。我明白她的意思。“咱俩这样做下去,前景应该挺好的。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想法。”她接着说。我知道,杜若并没有完全信赖我,我没有理由否认这一点,也不想耍花招欺骗她。
我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客人多的时候,我还客串过调酒师。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这里就餐的客人素质越来越高,餐厅里弥漫着的黑色气息令人舒适惬意。我可以在餐厅走廊里自由行走,脚步轻柔,几乎没有声响。有一次,一对情侣正在小声倾诉衷肠,我移步经过他们的餐桌,停下脚步倾听了一分钟,他们没有丝毫察觉。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我甚至想写几篇与黑暗餐厅有关的小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旦有闲,我就开始构思故事。我会把灵感记录在空白的点餐纸上,同时训练自己在黑暗里写出文字尽可能整齐的小说笔记。那天,当我沉浸在想象里的时候,一个细弱的声音飘过来——在黑暗里待久了,耳朵异常敏感,同时想象力比往日更为丰富——是个女孩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的两个音节“妈妈”,可是她的声音却像一片细嫩的小树叶,飘在我的眼前,飘进我的耳朵。我站起身,循着刚才的声音走过去。“妈妈,我害怕……”是我女儿的声音。我悄然靠近,喉头顿时干涩了。
“有妈妈在,不怕。”前妻小声说道。
站在她们母女俩旁边,我控制着呼吸,控制着情绪,但没有控制眼泪。她们看不见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和前妻离婚已有十个月,这期间我没有见过女儿。我打过两次电话,她告诉我,因为工作忙,还要去国外进修,女儿送回老家让父母亲照看了。
“沙拉好吃吗?”
“好吃。”
“妈妈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妈妈,好玩吗?”
“不好玩。我想看见妈妈。”
“吃完饭,就能看见妈妈了,你要好好吃饭。”
“嗯。”
我在心里默念着女儿的名字:“囡囡……囡囡……囡囡……”
“妈妈,我想爸爸了,他什么时候回家啊?”
前妻停了一会儿,说:“爸爸也想囡囡,快吃饭,好吗?”
“我想爸爸。”
“外婆家好玩吗?”
“不好玩。”
“你在电话里不是说挺好玩的吗?”
“我说不好玩,外婆会不高兴的。”
“外婆最疼囡囡了,是吗?”
“嗯。”
有一瞬间,我想抚摸女儿,她的身体离我有半米远,我伸出手即可。我在犹豫。女儿的声音让我缩回手臂。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啊?”
“吃完饭,我打电话问问他,好吗?”
“现在就打。”
“餐厅里不能讲电话。”
“妈妈,你快点吃。”
“你不喜欢这里吗?”
“现在有点喜欢了。”
一位去洗手间的顾客在黑暗里撞到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稳住身体,屏住呼吸。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前妻和女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女儿哧哧笑出了声:“妈妈,有人在说对不起。”前妻也笑了。
我走回前台,坐下,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眼神一直望着刚才的方位,那块区域一会儿幽暗,一会儿明亮,仿佛要从周围的世界里分离出来。女儿的面庞是清晰的,她长大了,长高了,我看不清前妻的神情。服务员和收银员的交流告诉我,她们正在结账,等她们出去,我可以透过休息室的玻璃窗观望她们。我的确这样做了,但只看见她们的背影。我的心脏怦怦跳动。她们一直往前走,走到街角,然后拐弯,消失了身影。我掏出手机,注视着屏幕。我等待着,没等来前妻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前妻告诉我,女儿刚回到北京,我可以随时回家和女儿见面。我回到家里,家里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变。女儿从屋里跑出来,扑进我的怀里,我们抱在一起,抱了很长时间。我和女儿都哭了,我默默流泪,女儿哭出了声。十个月过去了,好像过去了好几年。
我一个人抱起女儿,来到小区花园,女儿问了我好多问题,我编故事哄骗她。这些故事迟早会露底的。女儿在玩秋千,看着她,我想到叮当。两个孤独的孩子。我很想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玩,但这只是臆想。两个孩子都叫我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摇了摇头,不经意回头,发现前妻站在阳台上,正朝我们这边搜寻。我垂下眼帘,抱起女儿,给前妻发短信,说想带着女儿出去走一走。她提醒我,别忘了给女儿喝水。
我抱着女儿,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眼前的车流、行人、树木和建筑物,好像都是飘浮物,它们飘过来、飘过去,与我无关。此刻的世界,只有我的女儿是实实在在的。走了两条街道,也许是三条,女儿说饿了,她的话给了我提示,我没有犹豫,打车前往黑暗餐厅,希望能在那里见到杜若。我希望自己能够更真实地面对她。
杜若正带着未来的投资商参观餐厅。她看看我,看看我的女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带着女儿在休息室坐下,叮当突然推门而入,大声叫喊着跑过来:“爸爸!我刚才把鱼灌醉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了。我没想到叮当会在餐厅。女儿正在喝水,没听见叮当说了什么。叮当的眼神里有疑惑,他走过来,问我:“她是谁?”
“她叫囡囡。”
“他是我爸爸。”女儿说。
叮当一把抢走了女儿手里的水杯,说:“他是我爸爸。”
“他是我爸爸!”女儿哭起来。
“他是我爸爸!”叮当也哭了。
杜若走进屋,让服务员领走叮当。她轻轻握住囡囡的手,说道:“你女儿挺漂亮的……像她妈妈?”她掏出纸巾擦拭囡囡脸上的泪痕。
“囡囡,跟阿姨出去玩,好吗?”我说。
服务员抱走了囡囡。我和杜若面对面坐下,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
“你能把叮当当成自己儿子,我也可以……”
我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
“相信。”
我们相互对视,等着对方说话。
“你要离开我了吗?”杜若问我。
我看着窗外,一只小鸟像一颗子弹极速飞走。小鸟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也在小鸟经过的世界里瞬间消失了。瞬间。生活的瞬间。瞬间的力量。很多时候,瞬间的思绪能改变人很多很多。
“请不要现在离开我……”杜若的眼睛是红的。
“叮当也离不开你了……”她叹口气,接着说。
“……”
“你也离不开女儿,我能感觉到。”
“我没那么好。”
“我已经习惯你了……”
我们又开始沉默。水族箱里的氧气汩汩作响。屋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杜若走了出去。
我把女儿送回家,前妻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我们三个人,像往日那样,我坐东边的位置,前妻坐对面,女儿挨着妈妈坐。我心里忽然有很多话。女儿手舞足蹈地吃饭,前妻说女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
“我昨天看见你们了。”我说。
“在哪儿?”
“黑暗餐厅。”
“我喜欢那里!”女儿欢呼。
“你也在那儿吃饭了?”
我点点头。“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
我笑了笑。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你呢?”她说。
我还不想说出杜若的名字。
“你……不怨我吧?”我说。
“离婚是你先提出来的,我能说什么。”
“你当时也没阻拦。”
“当时你很认真。”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觉得自己会拖累你的生活。”我解释道。
“你害怕面对现实,这是你的性格。”
“有时候……也害怕面对你。”
“我有那么可怕吗?”
“无形的压力吧。”
“我们都在为家庭付出,可又觉得自己比对方付出得多。”
“我其实挺佩服你的……”我说,给前妻夹了一筷子菜,“离婚前我已经有变化了,你没发现。”
“我们都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说你幼稚,其实我也挺幼稚的。”
“你说过我不成熟,不适合结婚,适合一个人生活。”我笑了笑。
“可能吧。两个人在一起时,会不自觉地依赖对方,现在一个人面对生活,反而学会了独立。我不怨你。真的。”
“我挺讨厌过去的自己。”
“我们喜欢恶语伤人,喜欢伤对方的自尊。你也说过我是个不太懂浪漫的女人。我的生活观的确比你现实,”前妻给我盛了一碗汤,接着说,“我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但我们都没有耐心和时间去解决,也没有经验去借鉴,自己的生活只能自己去实践。”
我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前妻。
“的确,每个人都需要试着改变自己。”我说。
“可能都太年轻了吧。我们还没经历七年之痒就分开了。”她笑了笑。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两个人。我和囡囡。”
吃完晚饭,我陪女儿看电视动画片,前妻在厨房洗刷碗碟。电视柜上面摆放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有木雕茶叶罐、青花瓷水果盘、飞镖盘、动物卡通挂画……在眼前一一闪过。今晚,我想看着囡囡上床睡觉之后再走。前妻从厨房里出来,走进客厅坐下。我们的眼神注视着女儿,时而交错一下,看上去很自然。
我能感觉出来,前妻的情绪比以前柔和沉静许多,举手投足更显舒缓有致。
时间不早了,女儿打了哈欠。我和前妻相互协助,帮着女儿刷牙、洗脸、洗澡。我用毛巾被裹起女儿,把她抱进小卧室,亲了亲她的脸颊,祝她好梦。
后来,我们俩走到客厅,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墙上的时钟发出滴答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我走了,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时钟,点了点头。
我默默起身,拉开房门,慢慢走向电梯,按下电梯按钮。屋里的光线在楼道投射下细长的光影,光影消失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我下楼,在小区里走了两圈,走了很久。我抬头望着熟悉的窗户,心里有暖意,更有怅然。
来到杜若的家门口,我掏出钥匙,靠在门框上想了又想,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这些时日,杜若对我很好,我对她心存感激,但心里明白,我对她的情感还不是真正的爱,也不是依恋。我同时也很清楚,这份情感的滋味虽然还很单薄,像一层散发诱惑的薄纸,却又分明朝着亮光飞去。
屋里亮着一盏落地灯。叮当已经入睡,杜若在等我。
“回来了?”
“你还没睡?”
我洗了洗手,来到客厅坐下。气氛有些怪异。
“你会和前妻复婚吗?”杜若看着我,脱口而出。
我搓着手指,笑着摇摇头。
“别骗我。”
“不会复婚。”
杜若递给我一杯红酒。我喝了一大口。
“我……”我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
“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离开你……我也想念以前那个家……我……”我开始语不成句。
杜若垂下眼帘。
“我和前妻……可能都需要改变……”
“你想说……你后悔离婚了吗?”
“不,我不后悔。”
“那你想说什么?”杜若握酒杯的手指在颤抖。
“我女儿也需要爸爸……”
“我懂。”
“我想……我想一周回去住几天……”
“我猜到了。”
“但我不会和她复婚。”
“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双方都没有压力的关系。”
“像我们这样?情人?”
“没有压力,就不会对对方有太多期待。”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责任。”
“把女儿养大成人,是最大的责任吧。”
“我理解。”杜若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酒。
“谢谢。”
“你前妻知道你的想法吗?”
“还没告诉她。”
“她会同意吗?”
我沉默,继续沉默。
“她会同意吗?”杜若追问。
“可能会同意……”我点点头,再次点点头。我觉得我了解她。
“你想和两个女人做爱,拥有两个情人,对吗?”杜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回避了她的眼神。杜若等着我说话,可我还没组织好词汇。她站起身,走进卧室。我听见卧室洗手间里水流的声音。杜若在洗漱。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连续喝了两满杯红酒。没有了水流的声音,屋里安静下来。我觉得自己看清了什么。我关闭客厅灯,走进外面的洗手间。洗漱完毕后,我推开了卧室门。我和杜若并排躺在床上。
“睡了吗?”我轻声问道。
卧室里更显寂静。我听见杜若清醒的呼吸。
“可是我对你已经有了感情……”杜若说,压抑着呼吸,慢慢舒出一口气。
“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只是想得到更多。”
“我这样做……你会讨厌我吗?”
“会讨厌你,但现在还不会。”
“……”
“现在这个家,你可以随时来,如果有一天我换了门锁,你就别再来了。”
“我知道……”我说。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