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之后就很少再去姥姥家,那时已经开始实行考试,很少有个人时间,只是过年的时候才随父母去一趟。母亲为了让她姊弟们一年团圆一次,每次我们回去的时候她都通知在城里的舅舅一起回去,往往一到家就是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小舅舅和小舅妈里里外外忙活着,我们很难插上手。两个舅舅总是吃完饭就走,大舅妈二舅妈都是城里人,待在农村不习惯。有一次大舅妈带着小孙子回来,刚刚下车不到十分钟,就嚷嚷着要回城里去,说在乡下太冷,小孩子受不了。
大舅二舅回城的时候,小舅舅把两个哥哥的车子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当地的土鸡土猪腊肉什么的。我们走得很晚,父母亲要陪姥爷姥姥说说话,走的时候还要给他们留点钱。两个哥哥总是要给小舅一份。小舅面红耳赤地跟他们争执着,不肯要。
有一次走路上,二哥小声地跟我们嘟囔,大舅二舅太不像话,不回来是不回来,回来就是要东西,平时连香油面粉什么的都回来要,连他们的儿子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回来找小舅舅。小舅舅承包了两个塑料大棚,收成的东西先被他们拉走一大半。后面的话被母亲听到了,她狠狠地呵斥了他一顿。倒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的,母亲跟我和小妹聊起姥爷姥姥,说着说着自己哭起来了。
她问我们:“为什么你姥姥姥爷不愿意到城里来?”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对此事应该负责似的。我们俩一齐摇摇头。母亲说:“他们寒心哪!”那时我们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还不大懂,母亲说的又不是很明白。好像是他们到城里去,两个儿媳妇很不待见。“暗气不好生。”母亲说。
但母亲跟我们说的主要不是这些,她只是想告诉我们,姥姥姥爷很会顾全大局,把家族的面子看得很重。“没有面子,何来的里子?所以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我和小妹都已相继结婚生子,这是母亲教育我们的方式。
农闲的时候,姥姥姥爷就让小舅舅带着他们到城里两个儿子那里去转一圈,说是城里的儿子媳妇捎信让去住几天。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小舅舅总是专门去买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什么的带回来,让姥姥再逐家逐户去送。“哎呦!这都是两个媳妇争着抢着非要买不可,不带回来还不行!你们尝尝中不中吃!”姥姥一户一户地跟村里人说。我妈给她买再好的东西,她都没跟人提过,不管人家夸奖他们家什么,都是媳妇的功劳。全村人都知道姥姥找的媳妇都孝顺,说,儿子好不如媳妇好,您老人家算是熬出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加,埋在这个外表风光的大家族表象之下,也就是“面子”
之下的东西,我才慢慢地体味到。不过,那些东西既是普遍的、中性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更是无以言说的。
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那天母亲问大舅的那句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们的脸面?”听着真是又解气又伤感其实仔细想想,难道我的父母在这些事情上没有责任吗?把小舅舅弄回来是因为他们的面子,不让他进城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他死后怎么安置还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从来没人会想到我这个窝窝囊囊一辈子的小舅舅也有自己的面子。而且,也不仅仅是面子问题,如果没有我的小舅舅在家伺候老人,支撑门面,为这个家族默默地垫背和牺牲,哪还有什么家族的荣耀?
那天在母亲的坚持下,古乐队没有请,但是在棺材问题上母亲妥协了。可是后来证明母亲是有远见的,那么重的桑木棺材,按照大舅的安排,外面还涂上了沥青。本来是八个人抬的,最后增加到十六个人也抬不动。村子里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的青壮年,只好用一台拖拉机把棺材拉到墓地,朝下卸的时候,还砸伤了一个少年人的腿。棺材里装的只是小舅的骨灰,占据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间。
办完丧事回去的时候,我还和大哥同乘一辆车。走到埋葬小舅的地方,他突然把车子停住,走了下来。到小舅坟前他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到河边。我默默无语地跟着他,本来我们兄妹在一起话就不多,现在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大哥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舅舅跟谁都没提过,他从部队回来,偷偷找过父亲,求他给安排个工作。可是,你知道父亲是怎么做的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迟疑着,两只手抖索着握在一起,“父亲只是抬头看看他,理都没理,拉开办公室的门就出去了……”
起风了,虽然很小的风,但是像刀子一样刺人。河边结着薄冰,只有河中间水还在缓慢地流着。
“……父亲死,小舅舅当着人的面没哭,他在我家哭了一夜。其实他内心非常敬重父亲。他觉得父亲人正派,对姥姥姥爷好,对母亲也好。”大哥突然蹲下来放声大哭。我回头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我们回去,他不管什么事都停下陪我们。可是他来办事,我抽不出丁点时间陪他。有一次他刚走就下大雨,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翻动了一下,好像心底深处的东西被翻了上来,就像眼前的河,有冰块,也有水流,搅动着,冲撞着。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他也来找我办过事,办的什么事,办没办,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浮肿的脸,带着许多歉意,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突然消失。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当那个面孔出现的时候,你只想着快点打发它;而它一旦消失了,你又怅然若失,心里有很多遗憾。
“小舅舅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出事的前一天,很晚了他给我打电话。
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可就是不放电话。后来我找个借口,说有事要出去,才把电话挂断……”
我的鼻腔里有一股热流穿过,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但心里的东西却慢慢清晰起来。我想起来了,姥姥想跟我说的话,不是老早老早就告诉我了吗?姥姥说,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罪?姥姥还说,这一辈子过不好,还有下一辈子,只要存住气,好日子总有一天会轮到。
我靠着大哥坐下来,把他颤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握着,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这么亲近过他。冰凉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茅草根串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河边。小时候我跟着小舅舅和哥哥一起挖过茅草根,顺着它粗糙的身子往下找,能看到它细嫩柔软的根茎一节一节地躺在黑黝黝的土壤里,谁也说不清楚它在地下到底能扎多深。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放寒假的哥哥回来,我夜里受寒发烧,家里没有退烧药,姥姥让小舅舅出去刨了很多茅草根,用它熬了一大碗红糖水。我看着黑红的汁液,哭着闹着不肯喝。小舅双手捧着喝了一口,装作很陶醉的样子,说,甜,你要再不喝我就喝完了!我趴在碗边咕咚咕咚喝下去,浑身慢慢热透了,出来一身大汗。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11期)
一个故事的两面
贺奕
早餐时,晏妮失手打翻了一杯牛奶。一部分牛奶从键盘间的缝隙流下去,到头来她的手提电脑再也开不了机。她只好趁着这天上班的午休时间,把电脑送进了公司附近的一家维修店。店员拆机初检后告诉她问题不大,但要换几个烧坏的元件,有可能还要重装系统,最快也得一天才能修好。
最近一段时间,边俊的笔记本电脑老是突然黑屏。不止一次杀毒,问题照样存在。听美容美发店的一位同事告诉他,这条街上不远就有专修电脑的地方。于是,等到下个轮休的日子,他带着笔记本找上门去,才发现修电脑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立等可取。
第二天中午,听到熟悉的开机音乐在柜台上如常响起,晏妮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桌面上只剩寥寥两行图标,再也不复从前各种文件和图片堆满大半个屏幕的乱象。晏妮正要询问修理详情,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她一边压低声音跟人通话,一边匆匆付费,也没顾得上再做检查,就将电脑合上收进包里。要知道这台电脑,正是给她打来电话的男士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昨天出的意外曾让她隐隐觉得是个不祥的预兆,但此刻对方一番柔情蜜意的嘘寒问暖,转眼便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边俊接到维修店的电话通知已是第二天下午。那时他正在店里忙得脱不开身,又不想多等一天,就拿出单子和钱,拜托给客人洗头的一位小同事替他跑了趟腿。电脑取回来后放在员工休息间,他也没打开看过,他的心思全落在一位名叫周雨微的女顾客身上。虽说边俊只是店里级别最低的美发师,但周雨微每次来都会单点他为自己服务。边俊深恐辜负这份信任,为她打理头发时总是格外用心。忙碌中,他透过镜子发现女人一直在用半是怜惜半是迷恋的目光盯着他看,这让他心里既温暖,又有些小慌乱。
但凡既无加班也无应酬的夜晚,晏妮多数时候都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气,然后回到租住的房子,以一盘自制的水果沙拉权充晚餐。其实过去的一天,她收到过不下七八个邀约,但她实在不想跟那些不对感觉的追求者空耗时光,或者在朋友安排的相亲聚会上重复体验失落。她觉得唯有这样自甘孤独,才对得起她真正心仪却无法厮守的那位男士。看完电视上一档谈话节目,她想上网查看一下邮件,打开手提电脑,忽然发现文档里竟有一大堆从没见过的文件夹。
边俊的住处是在一套合租房里一个阴暗逼仄的单间,加在隔断墙上一张晃晃荡荡的门板,给不了他多少安全感。在带着一整天累积的疲劳入睡之前,还有一段孤寂的时光需要打发,于是他很自然地打开笔记本。令他吃惊的是,桌面上多出了好几排不可能属于他的图标,而且找不着常玩的几款游戏。他赶紧给替他取电脑的小同事打个电话,对方却被问得满头雾水。
愣神片刻后,晏妮明白过来,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电脑,虽然外观一模一样。难怪她取电脑时就觉得哪里不对,但光顾着接电话就没去多想,原来是维修店把她和别人的电脑弄混了!她赶紧翻出单据拨打联系电话,就想痛骂一番店员的粗心、愚笨和不负责任,哪知道耳边只传来近乎冷笑般的自动应答声,告知只有上班时间才受理来电。
等意识到是维修店把别人的电脑错给了自己,边俊一时只觉得好笑。那台电脑是他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旧货,跟人家这款上市不久的新机型根本没法比。但再细想,他不由得又紧张起来。那天店员让他留下电脑时,他就短暂地犯过犹豫,怕他存在里面的东西被人一览无余。现在看来,当时的担心其实是种准确的预感。
晏妮很是懊恼,怪自己取电脑时没多留点心。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这台电脑的主人还没来得及去取回它,因此在明天一早维修店开门之前,她的电脑都会一直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取到电脑后发现比自己的高档和值钱,决意据为己有,反正从留在店里的手机号上也查不出姓名身份。想到这里,晏妮的担心油然而生,毕竟电脑里有些她不愿被人窥探到的隐秘。于是,怀着对眼前这台电脑主人的强烈好奇,她忍不住轻拨鼠标,闯入一片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
按照老板的要求,边俊和同事们都必须在工作中通过闲聊了解熟客们的各种信息,并一一记录下来,以供老板将这些信息汇总,再转卖给房产、保险、理财之类的商业机构。让边俊不无惶恐的是,一旦他存在电脑上的客人资料外漏,店里的秘密曝光,那老板绝对轻饶不了他,他很可能都没法再在北京立足。出于防患的必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眼下这台电脑的主人到底是谁。就像入室行窃的小偷翻箱倒柜一样,他打开一个个文件夹,只想尽快摸清对方的底细。
透过为数不多的一些照片,对方的形象在晏妮眼中渐趋明朗。这是一位25岁左右的男人,瘦削的身板,过于白皙的肤色,遮没眉头的厚重刘海,像是精雕细刻般的近似于女性的五官,毫无疑问都不合她所喜欢的男人类型。此人在具体位置不详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工作,标配的黑或灰色小西装常年穿在身上,似乎已让他的骨骼结构发生某种可笑的变形。
没过多久,对方的生活就在边俊面前展开一幅巨细无遗的画卷。
这是一位快满29岁却依然单身的女人,在一家设计事务所上班,活动区域跟他部分重合,都在五道口一带。看她私密照片上的长相和身材,确有几分值得自恋的资本,但对见惯美女的边俊来说却构不成杀伤力。她每周一到两次健身或游泳,对日式料理、豹纹C字裤和各种天然材质的小配饰情有独钟,迷信数字7能带来好运,正想方设法对付脚后跟的死皮。
晏妮特别注意到硬盘里有些格式统一的表格,记录的显然是常来店里的客人们的信息,有详有略,不少地方还是空白,但重点都落在家庭财产或夫妻关系的隐私方面。她匆匆浏览一份像是同事间的聊天记录,里面提到如能劝说客人去听风水课,并接受早已对客人情况了如指掌的“大师”要价高昂的点拨,老板就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提成。晏妮不禁眉头紧皱。
只有一点发现让边俊意外:女人置身边成群的追求者于不顾,却似乎正和一位大她15岁的有妇之夫保持着地下恋情。从两人的聊天中看得出,男人是某一领域中颇有地位的人物,事务繁忙,只能不定期约她去一个不对外公开的会所见面,偶尔也会来她住处。问题在于,边俊拿不准这两人到底是哪种性质的关系。
晏妮已经决定,等明天一早回去维修店再说,这时手机上忽然接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她看到内容有点慌神,同时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但随即,在对方表现出的粗鲁和强横面前,她也不得不筑起防线。
修理店好像把咱俩的电脑给弄错了,你是不是拿了我的?
应该是。你是从店里问到我号码的?
店里早没人了。
那你进过我的电脑了?
你就没进过我的吗?这个不重要,赶紧换过来不就行了!
那等明天吧。
等什么明天?分分钟的事,不如现在就约地方碰个头。
还是明天吧。
边俊急于说服女人,索性直接拨打对方的手机。没想到连拨几次女人就是不接,他按捺不住地变得狂躁起来。他再发一条短信,改用赤裸裸的威胁口气,说女人要是不同意马上见面,就别怪他把她跟那个老男人偷情的事抖搂出去。
晏妮大惊失色,没料到对方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真把她电脑里的聊天记录挂到网上,肯定会让那位男士身败名裂。她本想屈从于对方的要求答应见面。可一想到对方身份不明且满怀敌意,再加上从报纸网络读到过的各种凶案从脑际蜂拥而过,她不禁担心起自己的轻率很可能导致送命。延宕片刻,她不甘示弱地回了一条短信,说出卖客人隐私获利的做法不但卑鄙下流,也已经构成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