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说:“你说她要做什么?她要在胳膊上文一个男人的头像?”
“太酷了吧!”唐辉说,“你这回算是走大运了,碰到这样一个老女人。”
“她拿了一张照片,是个年轻人,她要把年轻人的头像文在胳膊上。”
唐辉也笑出了声,他喝了一口:“真算是给你碰上了。”
“这种事你没听说过吧?”小紫说。
“是没听过。”唐辉说,“看看这个臭陶子!”
小紫说她要进去了,“不能太长时间。”
“是,你进去吧,下雨呢。”唐辉说。
“好笑不好笑?”小紫又说。
唐辉就又笑了起来,说心里话,唐辉比较喜欢看变态,但这种变态他想不到。
“我进去了。”小紫说。
“去吧,别笑了。”唐辉说。
“你别再喝了。”小紫说。
唐辉喝了口啤酒,又笑了起来,这件事太有意思了。这时候小紫那边已经进去了,手机关了。唐辉的那瓶啤酒已经喝完了,他招了一下手,又给自己要了一瓶,就这一瓶了,唐辉对自己说,他主要是不愿意起来去厕所,这个地方的厕所要上二楼才有,他也不愿像别人那样到树边去解决一下,再说还下着雨。唐辉忽然又笑了,想想,又笑了起来,但他没笑出声。这个晚上真有意思。唐辉决定给陶子打个电话,看看这家伙在做什么。唐辉拨了手机,手机一下就通了,电话里很乱,有不少人在说话,男的,女的,还有音乐,唐辉想弄明白电话那边是歌厅还是饭店,现在还不太晚,不少人现在还在吃饭。“陶子。”唐辉说,“怎么这么乱?”陶子说他还在拍,第四场还没拍完,到现在还没吃饭。“又当群众演员?”唐辉明白了,又笑了起来,但心里突然有点很不是滋味,一大堆表演系毕业的学生,苦苦地学了那么多年出来连一点像样的活儿都找不上,也只能找些像当群众演员这样的碎活儿。一拍一天,中间吃点方便面,还总是等着想让导演看自己顺眼或喜欢上自己。
“你这要熬到什么时候?”唐辉对陶子说。
“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反正没负担。”陶子说反正我这辈子也不结婚了。
“咱们年底去西藏吧,到那边去开个青年旅社。”
“西藏那边不要钱?”陶子说。
“先租,还不都是这样。”唐辉说自己最喜欢青年旅社乱糟糟的那种气氛了,唐辉又说起杭州那家叫“江南驿”的青年旅社,“人人在那地方都像艺术家和诗人。”
“我还喜欢呢。”陶子说,“但钱呢?”
“那边租房也不贵,离八廓远一点,到时候小紫她父母那边能给拿点。”
唐辉说小紫的父母挺支持他们去西藏发展,说到时候也会过去。
“拉倒吧,西藏可不是养老的地方。”陶子说到时候怕他们气都上不来。
“你不能总这么跟剧组屁股后边跑来跑去。”唐辉说。
陶子说他今天晚上还要跑另一个场,“一晚上三百也可以。”陶子说那边喊呢,我该上了。
“来啦,来啦。”陶子在电话里喊。
唐辉觉得自己还想喝,就又给自己要了一瓶。这时有人过来了,是两个年轻人,坐下了,坐了一下,又挪了座儿,挪到角落里去了。服务员把一把塑料椅子嘭的一声放在了那张桌上,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想喝的继续喝,但他们不再接待新来的客人,现在是,空出一个桌子他们就往桌上放一把椅子。这地方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岁数都不大。因为下雨,他们可以这样做,可以早一点收工,他们太希望早点收工了。唐辉想给小紫打一个电话,但他打开手机却看起足球方面的消息来。西藏那边的人踢不踢足球?唐辉在心里说,他忽然又想起西藏了。各种运动里边唐辉最喜欢足球了,唐辉左脚的大拇指因为踢球把指甲给踢劈了,猛看好像少了一块儿,唐辉希望那块儿地方再长出新的指甲,但从上高中到现在一直就没长出来。雨还下着。唐辉忽然把手机又合上,唐辉担心小紫也许会把电话打过来,也许还有更好玩儿的事告诉他。但小紫那边没动静。唐辉觉得小紫那边差不多快完了,但刺青要做三次,今天做一下,后天来一次,后天的后天再来一次就做完了,一般人做刺青不会有什么反应也不会感染。但现在很多人都在贴刺青了,这让唐辉和小紫有点担忧。唐辉特别喜欢看贝克汉姆的刺青,但唐辉认为那一定不是刺青而是贴上去的假刺青,因为小贝身上的刺青经常在变,有一次唐辉在网上查小贝的刺青居然看到了小贝的全裸照片,小贝在照片里伸展着胳膊站在那里,两只脚交叉着,这张照片真是让唐辉开心极了,因为唐辉看到了小贝的家伙,小贝下边的家伙居然不大,可以说很小,这让唐辉和陶子都很高兴了好一阵子,而且小贝家伙的包皮明显还很长,这就更让唐辉和陶子高兴。唐辉他们在培训班画裸体什么都见过了,这没什么稀奇,但因为是小贝,他们就特别兴奋,唐辉现在觉得小贝也就那样,也许还不如自己。那张照片小紫也看过,小紫说怎么会这样?唐辉想知道小紫希望小贝什么样,小紫说反正不应该是这样。唐辉再问,小紫说:“他怎么会去拍裸照?”“没什么吧?这没什么,他会穿衣服就行,小贝很会穿衣服。”唐辉说。
夜一点一点深下去,小紫没有再把电话打过来。
这其间又有人走了,服务员把塑料椅子放到桌上去,嘭的一声。
小紫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雨还在下,不大不小。
小紫打电话的时候唐辉已经看到了她,举着伞正往这边走,跳了一下。
唐辉已经等不及了,小紫还没走到跟前唐辉就站起来迎过去,唐辉也带着一把伞,这就让他们之间有了距离,但唐辉还是发现小紫的情绪有些不对头。
“怎么了?”唐辉说。“做完了?”唐辉说。“没什么事吧?”唐辉说。“那老女人是不是变态?”唐辉说,看着小紫。
“跟你说,我很难过。”小紫说。
“怎么了?说,你说,那老女人把你怎么了?”唐辉说。
让唐辉想不到的是小紫忽然哭了起来。
“没事吧?”唐辉更担心了,“出了什么事?”
“我很难过。”小紫说。
“那老女人怎么了?”唐辉说。
“没事,做完了。”小紫说,“我心里很难过。”
“你难过什么?”唐辉说。
“你想不到?”小紫说,“你真想不到,唐辉。”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变态?人老也会变态。”唐辉说。
“不许这么说!”小紫说。
“怎么啦?”唐辉看着小紫。
“那是他儿子。”小紫说,“胳膊上刺的是她儿子。”
“她儿子?”唐辉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她儿子死了。”小紫说。
“怎么回事?”唐辉说。
“死了。”小紫说。
“怎么回事?”唐辉说。
“出车祸死了!”小紫说,“她说这样她就能和她儿子永远在一起了,唐辉,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不知道会是这种事。”
唐辉也不知道会是这种事,唐辉长出了一口气。
“我很难过,唐辉,我没收她的钱。”小紫说。
唐辉又长出了一口气。
“我不该说那些话。”小紫说。
“因为你不知道。”唐辉说。
“唐辉,我们说定了,我们不要孩子。”小紫说。
唐辉没说话,这种事,真是让人心里难过,唐辉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谁能想到那是她的儿子。
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离他们不远,唐辉和小紫都没注意,那辆车从他们身边开过的时候带起了很多雨水,水从他们头上一下子落下来,落在伞上,声音很大。像有人在敲架子鼓,一片乱响。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9期)
逃票
叶弥
第三次逃票成功了一半。
孔觉民从火车上下来,傍晚的阳光那么善变,神秘莫测。他把随身的小布包朝上衣里一塞,像肚子有点发福的样子。在火车还没消失的蒸汽里,走得大大方方,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此刻正在逃票。
逃票需要勇气。一旦被捉,轻者罚款、批评教育,重者游街、拘留、判刑。不管轻重,都要通知本人单位或居委会。
每一次逃票成功,孔觉民的心里总会高兴一阵子,至少一个星期,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同样,他的老婆赵点梅也沉浸在幸福之中,于是一家子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但是这幸福是不能让外人察觉的,现在是表达苦和恨的时代。一个人愁眉苦脸或者满腔愤怒是正常的,一个人若是从心底里涌出喜悦,眼角眉梢闪烁银子一样的笑意,邻居就会怀疑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居委会干部就会上门探个究竟。如果有必要,派出所的同志们也会召见他。要是他运气不好,派出所上头的专政机关,说不定已经在调查他的祖宗八代了。谁的祖宗八代都受得起考验呢?没有的!
此时,一斤米是一角三分九厘,买一斤米付一角四分,买十斤米是一块三角九分。豆油七角九分一斤,肉排四角一斤,虾四角一斤,猪肉六角九分一斤,青菜一分到一分半一斤,豆腐二分钱一块……
从吴郭市到上海,逃一次票,快车是一块九角,普通车是一块五角,棚车是八角。快车是买不到,而且也难逃票。棚车容易逃票。普通火车逃票的难度介于两者之间。孔觉民从不坐棚车,棚车到底是迫不得已的人们才会坐的,但凡有点经济基础,都要一份体面。从棚车里出来的人,表情痴呆,眼神发愣,跟下来一群猪差不多。
每逃一次票,就是一块五。一块五角,参照以上的物价,可以在菜场买不得了的东西,当然你要起得足够早,菜场里东西少,早上七点过后,基本上只有烂青菜和僵土豆,连死鱼烂虾都难寻踪影。
国营菜场五点半钟开门,赵点梅在菜场里有内线,知道什么时候有蹄髈买,蹄髈和肥肉一样,属于抢手货。她会半夜里起身,一点不到就去排队,排队的人,大都也是知道情况的。买到大蹄髈,不管红烧还是白烧,赵点梅会请个假回到家里,那时候左邻右舍都不在家里,在家她也不怕,她的煤炉支在自家的小天井里,门一关,别人没法看到她在做什么。她快速地把它去毛、淖水、下锅急火烧开,珍珠一样的水泡,顶开汤面上的油层,一只只放逐在空气里,眼见得香气就要冒将出来,传遍左邻右舍……且慢,这时候她把砂锅端起来了,捞出蹄髈,放进一只布袋里。带上布袋,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到娘家去了。砂锅里的清油汤,她没忘了收到碗橱柜里。
赵点梅的娘家,在枫杨树街,路上无人,骑二十分钟就到了。爹娘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回蹄髈,他们的肉票全都给了孙子。赵点梅一来,他们就知道吃蹄髈的日子到了,不是真正的吃,而是对外宣布吃,宣布吃蹄髈和真正地吃到蹄髈,不是时间顺序上的问题,而是永远无法相遇的问题。
至此,赵点梅可以重新出现在她的厂里了。而她的娘这时候从布袋里拿出半生不熟的蹄髈,上了锅慢慢煨。她知道她的外孙和外孙女们是多么需要吃这只蹄髈,她不敢怠慢,把蹄髈烧到外面烂糯里面劲道,赵点梅要的就是这效果,烧得太烂,一吃就没了,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才好。牙齿里嵌两条肉丝,夜里当点心吃。
肉味飘香。赵点梅的娘脸上挂着谦虚的笑容,回答邻居的问话,是的,是的,吃炖蹄髈。
傍晚,赵点梅过来拿蹄髈。回到家,只等天黑,关上门,落下窗帘,屏气静声地吃。吃完把大骨头收起来,赵点梅找个空扔到弄堂里老虎灶边上的小河浜里。这河浜多年来不知藏了多少企图隐瞒的骨头和壳片,当然这不是她一家干的。居委会有个干部叫崔红心,她说她有梦游症,夜里会拿个手电筒,念着毛主席语录,一家一家地翻看垃圾箱。她说她在梦里接受上级指示,从垃圾箱里的骨头和虾兵蟹将的壳子里,寻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几次还真的被她找到了阶级敌人,譬如老王家的垃圾箱里有一阵子骨壳不断,一查他,原来他的资本家父亲从上海给他汇钱来。
静穆地吃完蹄髈大餐,安全地扔掉骨头,还有最后一道工序要做,那就是,第二天,大家出去时要记得愁眉苦脸,千万不得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不得满面红光、满眼笑意。对于装腔作势,孔家是驾轻就熟,小女儿孔妮甚至会冷着脸咳嗽一阵,再翻两个白眼,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的大哥很正经,二哥又在与人打架,三哥佝偻着背沿墙根走,她父母亲都略微皱眉,似忧似恨,总之他们没有与众不同的样子,没有人格外注意到他们一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昨晚吃到肚子里的那些油脂正在哈哈大笑。
萧家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点脑子都没有,她妈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在新衣服上打了一个补丁,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突发奇想,把那块补丁扯下来了。正好被崔红心看见了,于是萧妈妈就进了“坏分子学习班”。
这说明一件事:孔觉民是有勇气的,赵点梅也是有勇气的,他们一家都是有勇有谋的人。
赵点梅是远近闻名会过日子的女人,四个孩子每天都有“荤菜”吃——买上四角钱的肉浆,四分钱百叶,做上十只肉百叶,午餐和晚餐都有“荤菜”
了。听起来好听,其实那四个正长身体的孩子还是油水不够,整天馋,想着吃的。粮食也不够,三个男孩每月每人吃十五斤定量米,小女儿只有十二斤。学费倒不贵,每个人每学期都是一块两角。如果老师可以当“荤菜”吃,那就不是这个学费了。
孔觉民是中专生,在中学里教书,月工资是三十五块八角,赵点梅是二级车工,二十七块五角,夫妻俩加起来一个月有六十三块三角,从理论上说每天可以开支两块一角一分,可以放开肚皮吃百叶包肉,但实际上毫无操作的可能性,因为市场里没有那么多的肉和百叶,即使有,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肉票去购买。于是赵点梅每个月要从工资里拿掉十五块钱,到黑市去换粮票、肉票、油票、豆制品票。
这样,全家一天可开支一块六角一分——这还不是真正的实际开支数,赵点梅还得从里面扣点出来备用,“备用”这两个字很有学问,覆盖面很广,到底备什么用?大家问她,她笑而不答。问急了,她就骂人,说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丧葬费。也许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焦虑心情的一个备份吧。
她有一个铁皮匣子,上着锁,放在她的床头柜子里,有时候也坦然地蹲在床头柜上,里面就是她的“备用”金,她每天都朝里放钱进去,一角两角,甚至几分钱,但家里从没有人看到过她怎样放钱进去,她从不当人的面放钱进去。所以大家看到的永远是沉默的上了锁的铁皮匣子,它也永远那么神秘,是孔家生活里的一大秘密。它还有一个奇特之处,有幸看到它的亲朋好友们,无一例外地保持沉默,从没有人对它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兴趣,更没有说三道四。
沉默里流露出心照不宣的同谋犯一般的默契。
也许家家都有这么一个盒子吧?
家里有一个传说,说赵点梅把多余的钱都换成了粮票,藏在家里某个地方,数额惊人。那么到底藏在何处,谁知道。孔觉民知道吗?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管交钱,三十五块八角,一分不少地交给妻子,这在今天听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再说孔家这笔大钱吧。也许赵点梅在墙上掘个洞藏起来了吧?孔妮从小就看到父母亲不在家里时,三个哥哥拿着棍子在墙上四处乱戳乱挑,有一次二哥认定毛主席像后面有机关,棍子从毛主席的肩膀那里伸进去轻轻按了按,没想到他手里的棍子诡诈地朝外一弹,就这样把毛主席的肩膀搞出一条豁口来了。
二哥扔掉棍子大叫,不是我弄坏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