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讲实话,我不服气,成绩有个屁用!对不起,各位大师,我讲粗话了。我的意思是,谁最能混才是硬道理,现在你们看看。”蔺总看来还有点演讲的艺术,他戛然而止,像演员谢幕般地平举起两只手臂,把下巴半抬起来,指向这个金碧辉煌的会所,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手上的大酒杯晃荡着,可以看到里头红酒的“挂壁”颇厚,像最微型的帷幕一样慢慢垂挂着——座中刚才有位教授替这酒估过价,一瓶起码人民币四五千,他中途溜到地下酒窖转了一圈,回来显得有些愤然,咕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酒牌名,教授曾应邀在澳大利亚讲学过两个月,回来后便以红酒鉴品专家在圈内闻名。
蔺总的上等红酒在每个人的杯中晃动着,大家这回没有拍手,现场一片寂静,好像听到流金淌银的无声巨响。是啊,从内心而言,大家黑头发熬成白头发、白头发熬成没头发的,图的什么呢?差不多也就是能像这位蔺某一样,抬着下巴,做个牛叉的谢幕动作。可是,他这么赤裸裸地以大林为参照物来夸耀其成功,实在太粗鲁了。大林好歹算我们的人哪,而且鄙圈一向是以视金钱若粪土而区别于世人的,最起码姿态上是如此。蔺总来这一出算是什么?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大林极度地抱愧而难堪,手里几张塔罗牌都给捏得软了,一双眼睛在粗框眼镜后面冲大家直赔眼色,有些可怜。
气氛有点胶着,蔺总却像演员似的,表情猛地一换,动作很大幅地把酒杯直举到大林鼻子跟前:“大林,怪不得你死不肯认输。今天我算明白了。看来你真是吃得开的!结交了这么多响当当的大师、名人,绝对了!还真是没有吹牛,一分钱不用花,一喊人家就来了,老子我认了!来,敬你!”蔺总冲杯子戳戳大拇指,系领结的侍者紧步上来替他加满,他仰起脖子,像倒啤酒似的,从喉咙管里直灌下去。
哈。大家哑然,但还是拍起手来。原来如此,大林搞的就是个主题阙如、只需面子到场的聚会嘛,真是的,还害得我们刚才好一阵猜度……这样也好,我们倒替大林挣了个上风呢。看看,艺术毕竟还是艺术啊,四两拨千斤,大林只要沾点边,那蔺总就算有再多的会所、别墅也得“认”。
“嗳,大林你酒杯呢?拿来,满上!”蔺总抹着嘴角直嚷。
大林正满脸是笑,笑得两边的肩膀都在抖,却没声音,还真没见他这样笑过呢。他手中的塔罗牌掉地上了,被他的脚踩住了,他都没注意,只管全力以赴地笑,然后接过满满的酒杯子,同样喝啤酒似的仰头便倒。
另一侧的小乐队很有眼色地提高了音量,欢快地奏起了拉德斯基进行曲。
大家站起来拍手,有的还跺脚,他妈的活像在中国版的维也纳金色大厅。
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
3、理论上,大林成为圈子的主角,应当只有这么一次吧?乏味如生活的,照旧乏味;繁荣如艺术的,仍然繁荣;腐朽如社交的,继续腐朽……事实上,不久之后,他又一次成了中心,不,这么说不是很准确,应当说,是他的名字成了中心。他的名字,发出了类似于电动自行车的刹车音,震荡了慵懒的空气,震荡了我们的耳膜、视网膜、心肝肺与大脑皮层。
是的,如开头所说,他竟是死了。
直到最近的一次聚会——为新开张的画家村捧场,大家才得知这个消息,人像往常一样不太齐,有的到上海办签证,有的去深圳布展,有的说是在家闭关。不过少了大林,这个初次的同时也是永久的缺席者,感觉颇是怪怪的。距大林出事已经快十天了,不少人还不知道。
他从他家所在的19层阳台上跳了出去,具体一跃的时间应为凌晨三点多。
阳台上有个植物枯萎了的小花盆,里头戳满了一层新烟头;他手机里最近的通话记录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一个编导找的他。说什么的呢?编导无辜地摊开手:“请他替我儿子找个物理补习,他挺正常的呀,我想要南师附中的特级,他说好第二天答复我的……”
“可惜,我要有他的电话就好了,他就跳不成了。”我们当中的音乐台DJ叹息一声,音质如醇酒,“那晚我在外边儿喝得多了,本想着喊大林来帮我开车回去的,妈的,翻了好一会儿手机,发现没存他的号,还想找你们谁问的呢,想想都两点多,怕你们睡了。冷风里站了一刻钟才打到车。唉,要找到他电话,以他的热心肠,一准会来替我开车的,就不可能跳楼了。”隔了一会儿,他严谨地补充,“最起码那晚不会跳。”
“想想啊,那晚我干吗了?”策展人摸摸他的新发型,“对了,那晚我刚剃了这个光头,你们看看,我这头型,蛮好的吧?夜里头失眠,就走明城墙去了,我一边走还一边乱想着,要是策划一个全体艺术家的光头造型,在墙头暴走,月光下,无数的光头模糊地起伏、飘浮,那绝对牛B啊。你们相信吗,我当时还真想到大林的,你们这些家伙忽冷忽热的不好说,但大林肯定会第一个响应我,把头发给剃光喽,他那脑袋饱饱的,光头正合适。唉,再也看不到大林那圆头圆脑的了。”
毕竟处了这么些年,大家不免一阵嗟叹,同时百思不解:大林那炭火般的好心肠,红花绿叶的好性格,怎么会起了这种堪比行为艺术的念头呢?
反正这场子还得撑会儿,媒体都还没撤呢,不如谈谈大林好了。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啧,问了一圈,竟没人说得清他在哪里“高就”。有说他是哪个出版社的美编,有人记得他做过平面设计,还有人说他在少年宫做培训,带中学生上水彩课。
可能是性格缺陷吧?有人大摇其头:“我们谁都有缺陷,大林还真没有。”
“不同意。”另一位反驳,“你们想想,他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一直一直都好,不可能这样的嘛,除非他是装的、是遮蔽性的。这才可怕呢,轻轻一戳就会破。”
那不如就再要壶茶,咱们找找看,什么东西戳着大林了?
于是扑向废纸篓似的,比赛看谁眼尖心细,尽可能地多扒拉出一点大林最后阶段的碎片片……大林要知道我们这么的尽心,肯定会蛮高兴的吧?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那四喜丸子的脸,黑框眼镜闪动着,他从某个角落里站起身来,热络地替我们张罗着,去叫服务员泡一壶新茶去了。
编剧说,用穿越式的架空语气:“以前不知道他抽烟的,最近他身上有烟味了,很重呐。”
新派四格漫画家则忆起件怪事,几天前托大林办个急事,大林罕见地隔了很久才到,鞋子上全是黄泥,他吭哧着解释,到东郊的小树林去转了一圈。一个人到那荒地干吗去了?漫画家随口问。大林脸上一红,表情艰涩,只打个哈哈,回避了。
“啊对了。”正拿“爱疯”对着咬了一口的榴莲酥拍特写的微博名人突然插嘴,“上次大林搞的那个聚会,他表现有点夸张,尤其是最后那一通笑,你们不记得吗?我当时还拍照了,回家仔细看看,发现他笑得相当瘆人,删了。”
那聚会已过去蛮久了,他要不提我们还真忘了,毕竟,新聚会像春天的花瓣一样层层叠加着,旧的场景则像秋天的叶子那样掉落着,哪里记得住哟,这也是必需的新陈代谢。
“那聚会不是史无前例地成功嘛,一分钱没出,就纯粹为撑个面子,那么奢侈的大阵容!”
“没准大林回家倒头一想,这个了不起、成功的聚会,统统都靠大家呀,他仍然啥都不是。”这话听得人蛮舒服的,有几位不由自主地点头,坦然承认自己的光芒效应。
“不会吧,大林跟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真要自卑,早千疮百孔死多少回了。”
“行了,想那么复杂!保不定就是抑郁症。我最近还研究了下,这种病就是平常比哪个都好,一发作就是个寻死觅活,全世界都拉不住,越是成功人士越容易抑郁,自我期望值高嘛,就是好到天上他仍然觉得自己很怂!你看看,那些私企主,教授啊明星什么的,自杀率可高了。”
“大林肯定不算这一类的吧?”有人不信,好像得抑郁症也是要有资格证书的。
大家胡乱凑着话,聊天儿就是这样的。“嗳,有人去送送他的吗?”这倒问得有点冷不丁。想想呢,大林平常对待我们,那么赤诚,好比一个无条件的、忠心耿耿的追慕者。
还真没呢,随即各自解释。消息来得太迟了。唉,我当时正好人在西藏呢。我还以为是个谣言呢。我倒是想去的,没人张罗呀。咱也不认识他家,不知怎么联系他家里人……
有人问:“嗳对了,大林结婚没啊?有孩子没?父母在南京吗?”
大家互相望望,语塞中感到一丝惊讶,奇怪,真是对大林所知甚少啊,平常他净是逗趣,很少说起自己,当然,也没人当真感兴趣……毕竟,他就是大林嘛。
“就是有老婆,也不会对大林太好的。女人,那是多势利的物种!”拿过文华表演奖的京丑不知为何发起感慨。他离婚多年,并坚持不婚。
“就是有孩子,也一样势利——小孩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比老爸。我们这么这些年,不都是在替小孩卖命?我倒宁可大林是个老光棍呢。”
“哦,我!我到他家去过。”咬着雪茄的策展人突然举手,“也不是特地,我笔记本突然中毒,大林带我去找电脑公司挽救文件。要知道,我有许多很棒的灵感都在电脑里。记得中途在他家停了一下。”
策展人皱起眉,竭力回忆:“不过,真忘了他家具体住哪儿了,也忘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因为我只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想起来了。”策展人忽然呵呵笑了,“他家里有个类似博古架的木柜子,装得满满的,我翻了翻,尽是些邀请函、拍卖目录、展品图集、嘉宾证、活动议程什么的,有的上面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签名儿。大林把这堆垃圾都好好收着呢。你们这些家伙,就从没人送过他一字半画的?”
大家抢着摆手:“他没开过口呀,字画得对方讨要的,哪能赶着送?再说,总以为时间长着呢,谁想到他会走呢!”也有人叹息:“这方面,大林最自觉了,多少外人到圈子里混,不就想白拿些字画!”
“其实,我们算是都见过大林最后一面了——想想上次那次聚会,基本都去齐全了嘛。”
“啧啧你别说了,听着心里发毛,好像那个聚会就是大林自己弄的告别式似的。”
话说到这里,好像被冷风呛住了。大林这无法辨识、戛然而止的命运,让大家心里有点不得劲。有人咳嗽一声,谈起上一轮保利秋拍的行情,气氛勉强死灰复燃……好久没吭声的电台女主播却又打断,颇为生硬地让我们“等一下再谈业务”,她环顾众人,慢吞吞、别有用意似的问:“嗳,我说,这么些年,咱们都是朋友吧?”
那还用说,铁哥儿铁姐儿们呀,杠杠的。大家自然如是说。
她露出一丝下了圈套的短促笑容:“那我问问,除了我的工作,你们了解我什么?知道我多大?家住哪儿?结婚了还是离婚了?我身体怎样心情怎样?我的梦想是什么?如果我突然出事了,你们这些家伙也不知道到哪儿送我吧?”
给她这么一问,大家似乎也悚然一惊,彼此错开眼神。有人忙俏皮地打岔:“你跟大林比什么!他不也说自己……是打酱油的。你都得过两届金话筒奖了,我们都是你粉丝呀。”
“切,粉丝。我们互粉。”她冷淡地一笑。这些词,真说得太多、听得太多了。
另一个的回答机智些:“行了大才女,你说的那些都属于女生的超级隐私,谁敢乱打听啊?不过,我知道你的星座哎,你是‘太阳落在狮子,月亮落在金牛,上升在天蝎’对不对?大林有次特地替你分析过,你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女主播并不领情:“撇开大林,就说我们几个!”她随手指着身边的动漫大师,此人最近火速蹿红,在国内的3D设计领域,排位绝对靠前,“他总不是女人吧?你们了解他多少?不许再说星座。”
大家看看设计师,仍是语塞,很快有人胡乱说他白酒能喝一斤,有人说他微博开了三个,倒是设计师自己出来打圆场,对女主播举举杯子:“别顶真了,这个太正常了,出来混嘛,都是赤条条的,没有人会随身带着户口本、结婚证、日记、药方子、愿望清单或凌晨噩梦,婆婆妈妈的像个杂货铺……”
“你们就只知道我的星座,我也只知道你们的星座!我们彼此之间,跟与大林之间,有什么两样?!”女主播竟然哽咽了,“可是,真该死,我偏想不起大林的来了,你们谁记得的?要详细一点的,月亮和太阳的都要,我来查一查他跳楼那天的星座运势……”
不知谁叹口气,用干巴巴的声音安慰她:“看看,你还真以为星座算个什么呢。”
“好了好了,难得聚聚,不如还是聊聊保利秋拍吧?”有人费力地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时间有点迟了,今天的场子要散了,服务生开始搬弄桌椅,把烟灰缸、杯碟、残酒什么的往塑料框里扔,卷起雪白的桌布和金色围幔……刚才还十分体面、摩登的现场眼看着便恢复了本来的粗鄙。
我们也纷纷起身,拿起外套,轻松地伸展肢体。像以往的这个时刻一样,伴随着对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厌倦,内心里却总会升腾起一种被火苗所灼的孤独感,大家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大声道别,相约着“哪天有空多喊几个鸟人好好喝上一顿”。
(原载《江南》2013年第4期)
单行道
李晁
她朝我走来,在街的那头,一辆明黄色福特轿车转动着银白色的车毂缓缓碾过我的目光,我等着车开过,她走来。
在我所在的地方,这条叫林荫道的单行街,它毗邻一条六车道的城市干道,在那个十字路口,有一条地下人行通道,究竟是哪一年里冒出这么多地下通道的,我不知道。我恍然记得从前,这条路上是有一座人行天桥的,钢架结构,可容两人行走,而一旁高大的梧桐树常常将枝丫伸过来,不管不顾,有时人竟要弯腰或将枝叶强行抬高才能通过。春天,桥上最多的是风,依次是炙热的阳光、枯黄的树叶和行人脏兮兮的鞋印。
如今,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中的风景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
现在是秋天,气温又降了,风里似乎暗藏着园艺剪,所过之处,树叶纷纷坠落,我们这条单行街种满了法国梧桐和银杏,都是美丽的树,所以,你能想象这样的街面拥有怎样富丽堂皇的面孔了,似乎都配得上“香榭丽舍”这样优雅的名称,时常有摄影师在这里游荡。街上一式的老建筑,乳白色的涂漆覆盖着统一的六层小楼,切线之间爬着藤蔓,阳台的位置为了迎接某个重大节日已改为统一的复古朱红木格,一些空调外机挂在那里,有的已经开始嗡嗡转动,一些死去般寂静。我的家,当然,我的家被这些楼群所遮挡,并不临街,也就没有这么多精心装饰了。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屁股下的树叶暖烘烘的,坐上去时发出脆响。我坐在这里多久了?这是一个问题。我每天都来这里,手握一本软壳记事本,一支老派克笔插在我的夹克兜内。记事本显得陈旧,边边角角卷了起来,发了毛,时间的污迹遍布其中。
我仍在这个角落,你们可以找到我。
是记事本封面上一行黑体小字。
打开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文字,似乎是日记一类的东西,我却读得一头雾水,当初也是妈妈交给我的,说是我的东西。我读上一段,但文中的内容却让我怀疑此刻的自己来。
二月的开始,气温上升,最高达到二十五度,让人一度以为一脚跨进了夏季的门槛,风也温和起来,吹在脸上惬意无比,没事儿的时候总待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