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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酒疯子(14)

他们和在北京打拼的所有小情侣一样,最大的困境就是住房问题。唯一和一般情侣不同的是,他们六年来搬了七次家。主要还是因为租不起太贵的房子,所以尽可能找便宜的,变数遂和房价成反比,租房价格越低,房东反悔变卦的可能性越大,反正大不了赔一个月便宜租金。很多次,张爱跟着许先大包小包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车上时都咬着牙赌咒发誓:下次再和你这样半夜搬家,我就回我的星球上去,不陪你玩了!

许先说:别啊,你上班的五道口已经是宇宙中心了,你还想去什么更中心的地儿?

张爱说:和你在一起,住宇宙中心也和住银河系之外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混吃等死。

那不开心么?许先呵呵地笑着说:混吃等死,已经是地球人类的最高境界了。你多有福气。

许先在中关村一家小软件公司上班,张爱单位在五道口,海淀区以内方圆十公里各个方向他们都住过,上地、西二旗、骚子营、圆明园……连北大对面的挂甲屯他们都租过半年房子,后来被两个考研学生以更高的价格取而代之逼走了。每当此时张爱都要重复一句她的誓言:回Y星去,立刻!马上!一分钟都不待了!

这话现在许先根本不接腔:你还不如先休个假,先回安徽老家散散心,我一个人在这边想办法,慢慢找房子。反正我一人找地儿蹭住,总比和你两人方便。

张爱不肯回去。她刚从五道口那家英语培训中心辞了职,失业加上流离失所,每天心情都很恶劣,基本到了炮仗一点就着的地步:我回安徽去,你好一个人在北京清静?我知道你就是想住于小乐家和他鬼混。

怎么说话呢怎么说话呢?许先哀号,体贴你还惹一身臊,得,娘娘我不伺候了。

他们那天晚上住的是中关村的青年公寓。已经是第二次事出突然,临时跑到这儿落户了。所有箱包都还搁在青年公寓楼下的大仓库里。前台小姐都忍不住问:你俩怎么搞的,老连夜搬家?

许先嘿嘿笑,不说话。张爱气不打一处出:还不就是这人非要省钱!现在房子这么难租,人家一提加价,他就一百两百地和人家磨,好像省下这两百块钱就立刻能发财似的,房东最后都烦我们了,宁可赔一个月房租也不肯续租啦!

许先说:他那破房子哪哪儿都不成,还好意思加钱?空调冰箱最后连煤气灶都坏了还不给换,还能找着比他更抠门的房东么?这也太黑心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前台小姐偷看了看俩人脸色,不敢说话了——其实在这公寓住一晚也得两百,省下这两百还不如给房东呢。

那天晚上,许先和张爱肩并肩躺在青年公寓陈旧诡异的房间里的双人床上,空调开到最大报复社会,以泄之前房东不给修空调之恨。两个人都想不出什么话,连电视机都懒得打开,刚才折腾搬家,骨头都快散了。

张爱突然指着天花板说:你说巧不巧,就是上次咱们住过的那间,连天花板上发黄的水渍位置都一样。

许先肯定地说:不是这间。上次那间屋角的墙皮还脱落了,你看这间好好的。

张爱怀疑道:你记错了吧?

许先说:不可能。你一个射手座和我摩羯座比什么记性?

他俩争了一会,无果。两人都很沮丧。

还剩多少钱,你银行里?

我爸汇的那笔钱现在还剩五千多吧。你呢?

加上今天退的押金和赔的一个月房钱,大概我手里还有不到一万吧。

一万五千块钱,就是张爱和许先两人在这个世界上全部安身立命之本。他们工作已经三年了。

张爱说:你说,每天都看到报纸上新闻上那么多人发财了,世界上这么多有钱人,为什么咱俩就这么穷呢?我们还是大学生呢。

大学生现在最不值钱,还不如职高学生,出去就能干活。

命苦不能怨社会,咱也想点儿挣钱的门路。你不是说你们公司马上就要给你加钱了么?

早着呢,许先说。现在又是暑假了一下子好多学生投简历,还有好多大四学生求实习的,老板一下子又牛气哄哄了,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时候去提涨工资的事,不是找死是什么?

真活不下去了,咱还不如找死呢,张爱懒洋洋地说。这节骨眼她正好失业了,对工作问题不便发表太多意见,顺势就把话题转到感情上来:你是不是最近特心烦,都不太喜欢我了?

许先说:除了喜欢你,我特么还能有别的爱好么?我特么还能爱得起别的么?

喂,别说脏话。

特么不行,你妹可以吗?管真宽——唉我就是挺心烦的。对了你一天到晚都说要回Y星上去,这事靠谱么?要是靠谱,带我一个。

张爱笑嘻嘻地说:挺靠谱的,要不我今晚就申请?

许先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真的?那你快写。

张爱也坐起身,不太确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疯了,她想了想,没下床去找笔:我们Y星其实也挺没劲的,真考虑清楚了?

咱去落户了,能有地方住吗?

那倒是有,挺宽敞的还,现在Y星人烟稀少,特鼓励外星移民,谁去都给一大套house,郊区豪宅,联排别墅。

嗬,听上去像美国。唉毕业那时我要是申请斯坦福就好了——

就凭你那GRE成绩?何况现而今美国也不容易申请奖学金了。就你爸妈那点退休工资,得攒到猴年马月才够你去造个博士学位的。

也是,那继续说咱Y星的事儿。一家发一套别墅,然后呢?具体条件怎样?

那自然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别墅门口还有小花园,能养一只巨大的拉布拉多,还能弄一狗屋,也带电灯的,外边一拉灯就亮了,冬天还能当暖气使……

等等,Y星也有拉布拉多?

就是有点像拉布拉多的一种外星宠物,其实都不是狗,怕你不理解,随便打个比方。那外星宠物特别好,不爱多吃,拉完屎还会自己冲厕所,神吧?

挺神的。比咱们地球动物聪明多了。

那是,否则这物种怎么能在我们Y星生存两亿多年呢?还有,Y星植被非常繁茂,随便什么东西扔地里都嗖嗖地长,根本不带施肥浇水的。

你意思是,我们去了Y星都不用干活,每天等着树上往下掉果子就成?

这事其他Y星人都不知道,他们都特老实地干活,挣钱买当地商场的食物。水果能吃这事只有我们来过地球的人才知道,厉害吧?

厉害。然后呢?

然后我们每天就躺在大house前面的草地上晒太阳,空气特别清新,外星宠物跑来跑去,张开口就有滋味鲜美的水果吧唧落嘴里,吃饱喝足了,我笑眯眯地看着你,你也笑眯眯地看着我……

许先狐疑地说:这情形我好像在鲁迅先生《幸福的家庭》里读到过。不过那两人其实不怎么幸福。具体情节我都忘了,就记得字里行间一股子放馊了的冬储大白菜味儿。

别打岔。——有时候我们实在闷得无聊了,也出门去看电影。

Y星也有梦工厂?有好莱坞吗?

当然都有,我们Y星比地球先进两万多年呢。声光电影,应有尽有。

两万多年都还没把电影这种低级娱乐进化掉?那至少得是8D了吧?

张爱瞪了他一眼:8D,还16D呢!反正我们坐在那里,就跟演电影似的,电影里的风嗖嗖地在我们耳边刮着,花花草草随手能揪一大把,你要看上电影里大街上的美女,过去就能套磁儿——

合着咱们直接就在大街上吧,啊?除了看高级电影、吃免费果子、养外星宠物,咱还干别的吗,收拾卫生、当当义工什么的,任何有点意义的事?

你这人横是地球上苦没吃够怎么的?好不容易到一个不需要干活的天堂了,还可劲儿问要不要干点别的?告诉你,我们那科技水平高,房子自动就打扫干净了,不干净的地方有机器人料理,免费的,外星政府给掏钱。义工也没必要,所有人都挺幸福,没人需要你帮助。

实在你闷得不行了,咱就生孩子玩吧。

你回Y星都愿意生孩子了?哇。你不一直都特别讨厌结婚生孩子什么的么?

那是在地球。幸福指数这么低空气质量这么差,神经不正常了才结婚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再原样儿走咱们这么一遭,不是活受罪么?没准还不如咱们呢。

那你说说,在Y星生孩子如何幸福法?

首先,生了孩子我就母乳喂养。吃那果子特催奶,也不需要熬鸡汤什么的了。孩子吃了果子奶以后就噌噌噌地长大,一会儿工夫就三四岁,该上幼儿园了。Y星的幼儿园都不花钱,好多小朋友在里面快乐游戏,幼儿园阿姨都特别慈祥。接着他就上小学了,成绩特别好……

等等等等我持保留态度,我怎么觉得Y星的小孩长大得一点难度都没有啊?就跟没养这个小孩一样,不好玩。

所以说你这人就是贱嘛。非要苦大仇深到处塞钱找门路地生孩子养孩子送学校,压根就不信有什么轻松健康的育儿方式。听我说完,那孩子很快就上小学了,Y星人智商特高,在那出生的小孩智商也高,门门功课都一百多——

一百多?多少分满分?

别打岔!我的意思是,每门都接近满分。就这样不用托关系走后门成绩倍儿棒和班上同学们融洽快乐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高考随便那么一考,嗬,Y星第一重点。

这么和谐的地方还有重点大学和非重点大学一说么?许先说。

嗯……所有大学都是重点,有的地方重点在于环境好,有的地方重点在于食堂好。我们孩子上的这个重点,里面老师特别好,都是上“千年讲坛”的教授,开口银河系闭口熵物理。

呵。咱们孩子学熵物理干吗,以后也当科学家?

可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是地广人稀资源多、每天吃果子就行了么?当科学家干吗?重新侵略地球?

……我发现就没法和你正常交流。张爱有点说不下去了:多美好的愿景啊,老打岔。

听你说了这么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能当一个地球人挺幸福的。

你们Y星生活可真够无聊的。

可能是我说得有点无聊。张爱本来想反驳,想了想只好承认:在你们地球摸爬滚打地生活这么久,都有点想象不出来真正美好的生活了。比方说,你要不每天挤地铁坐公交挥汗如雨地去上班,都没法觉得自己是在生活。一件什么好事,大家不挤破头去争,都没法相信那是真的。我们中国人——她这时忘了说你们地球了——最大的好处和最可悲的地方都在于,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挺绝望的。可也挺热闹的。

要不是这样,更绝望,许先说。你想想,一个繁花似锦的花园里,躺着俩啥也不干的人,整天无所事事,就张着嘴等树上的果子掉进嘴里——这太可怕了,想起来都打哆嗦。

……

张爱懒得说话了,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天花板上那块污渍。过了一会她说:你仔细盯着它看,看出来什么门道没有?

看出来了。

什么?像个兔子吧?

我不得不说,你想象力太低级了。明明是个边缘不太规则的几何体……像一圈圈的旋涡……旋涡中间有个黑洞,你盯着它看,黑洞越来越大……

然后呢?张爱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语气急促。

然后我就往里看,看到了宇宙星云密布,流星飞逝,恒星转动着发出或灿烂或黯淡的光华……有些星星有桃子的颜色和香气……还有些星星看上去就像坏掉了的芒果……噢,我也看到你们Y星了。

怎么样怎么样?长得还成么?

还成,就是像个用旧的网球,边缘有点起毛的那种。你们Y星肯定是太无聊了不受人待见,老在宇宙里被人打来打去吧?

哼。继续瞎掰吧你就。

然后,突然间!我就看到一个特别特别美丽的蓝色星球,哎呀,那颜色真是难以形容……大海一样深邃,梦一般飘渺……星星月亮太阳都围绕着它,还有很多宝石一样闪着光芒的陆地,其中一块地方被一条长长的带子贯穿,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座长长的城墙……

长城是吧?张爱用鼻子嗤出一声冷笑:可惜你科普知识有待更新,美国宇航员早就说了,在太空里压根就看不见什么长城。

是吗?那我看到的可能是长城的灵魂吧……那么浩荡无边,雄伟壮阔……沿着长城,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山清水秀,河川壮美,街上行走的姑娘小伙都倍儿体面,倍儿精神……

真有你的,在太空都能瞧见街上的人,你是带了宇宙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哪?听你瞎掰我都憋坏了先去趟厕所。

别打岔。这回轮到许先同学闭眼陶醉了:其中,有一小伙和一姑娘尤其郎才女貌,彼此相爱,每天辛勤地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胸怀伟大抱负——要在今后十年内,在宇宙中心五道口购买下一套不低于四十平方米的房屋。

今晚他们搬了个家,入住了一家高级酒店,略觉有些倦怠了,遂静静地躺在床上,笑眯眯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也笑眯眯了?厕所里静了一会儿,估计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了,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以及大笑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这时候,姑娘问小伙: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笑眯眯的先生?小伙子说:

时间都是虚幻的,我们地球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你听过吗?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度过一生,也就像过了一瞬。但和你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哪怕一秒钟呢,也足够好几个超新星爆炸好几回的了。许先富有感情地,闭着眼睛说。

明天你要上班,我还得找地方搬家呢。张爱裹着一条浴巾湿漉漉地出来说,地板上到处都是水,她刚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很快就想起来这是在宾馆,释然地听凭头发继续往下滴滴答答滴水:对了望京那家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三千五,小一居,九七年的房子,还算新吧。

好吧。许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手表:哎呀真不早了一点半了!

你先洗我先洗?

你刚才去宇宙漫游那会儿,不才已经在地球洗过了。你闻,这就是你们地球廉价日用品的香气。它来自于地球上的血汗工厂。就在你说超新星爆炸的那秒钟,又生产了四万八千多瓶,正在流水线上灌装、塑型,轻盈如闪电、顺滑如丝绸般流向世界各地……这幅壮观的场景能想象出来么,笑眯眯的先生?

不能。许先站起身,留给她一个地球男人结实而日趋发福的背影:对了,去看望京那房子的时候,你一定得确认有没有空调,如果没有,问问房价能不能少两百,啊?

(原载《光明日报》2013年8月23日)

当我们谈起星座

鲁敏

1、有个熟人,叫大林,才四十多,冷不丁地,竟死了,以那样的方式,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耳光,无声息地打在我们赤裸的脸上,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痛感,毕竟,嗯,真的蛮忙的,尤其我们这个圈子。

……每个地方,都有各种小圈子,而每个小圈子,其基本活动方式就是不同名目的聚会与饭局。你晓得的,到处都是这个样子。我们都习惯并需要这样的圈子。

大林呢,算是鄙圈的,也忘了认识多久,反正看上去也是有模有样的。

我们这圈子就是这样的,大家都煞有介事地混着,若干年下来,便都有“分量”、有“格局”了,常会摆出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被别人这样地介绍:新锐画家某某、知名编剧某某、领袖诗人某某某、首席设计师某某之类的。介绍到大林时,常常会发现他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在替大家点菜、找服务生要空调遥控器什么的,就算好不容易逮到,他会滑稽地一碰脚后跟,站得笔直,伸出两根手指贴着眉毛,敬个微型的西式礼:“诸位好,我是来打酱油的。”

大家哄笑:“我也是!我也是!”嘿,谁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