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记忆的清晰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时期。我不可抗拒地想起一座毁于沙漠深处的寓居地……
我似乎没在那地方住多久,就离开了,然后,在沙漠的追逼下,能走的人都走了。有的人边走边回头望,叹道:我们已经丧失了绿色的尊严。这话出自一位老人。那老人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却经历了许多事,在他拄着胡杨枝离开自己的故乡时,说出了一句他这辈子最经典也许是最后一句悲怆的话。
我记得那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沙子。孩子们能在上面打滚而不会遭骂的地方就只有沙子堆。沙子从来就不会沾在身上,只要轻轻一拍,便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如从前干净。我时常会抱着猫挖一个沙坑,躺在里面,看着天,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我住在满含杀机的沙漠边缘,却从未想过某一天沙漠会将我们和我们的房屋生吞活埋。我们旁边有一条长长的河流,它会保护我们,尽管它的水有些发苦。我的母亲就是喝着这发苦的水生育我的,我也是喝着这发苦的水长成一名灵秀的小姑娘的。我和我外来的父母是这里的“沙漠贵族”,至少我们在和沙漠对视。
我在远古的记忆里很模糊地搜索到巴特的一段话,我那时还似懂非懂,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一个孩子这些话:“一些事物多得过度就成了害。沙漠就是最典型的。假如这世界只有一平方的沙漠地,人们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它研究它,使它成为最珍稀的元素留存。沙漠做了不少的坏事,就因为它太霸道,古往今来,它掩埋了无数座城池,同时也制造了许多的古城遗址:米兰古城、营盘古城、危须古城等等,还制造出营盘美男和楼兰美女。众多的,甚至外国的考古学者纷纷扑向沙漠深处,寻找一些人或动物的气息和痕迹,在残垣断壁间嗅寻着,哪怕只能找到一把梳子的一根齿须,他们都会欣喜若狂。斯文·赫定由此而闻名。他们在用生命向杀机滚滚的沙漠拷问。知道牙通古斯村吗?”
我缩在他怀里,像只小猫,看着他的嘴唇,迷迷惑惑地摇摇头。什么叫……怎么起了个如此麻烦的名字?
“哦,你还小,肯定不知道。它是沙漠的私生子……”巴特说。
“什么叫私生子?”我对这倒挺敏感,刚刚欲睡的我此时为这个名词清醒过来,睁大眼睛问。
“呵?这……就是悄悄生出来的孩子,没有经过批准。”
“生孩子还要批准吗?谁批准。爸爸妈妈批准还不行吗?那我是私生子吗?”我用稚嫩的声音问。
“你当然不是。好了,叔叔今天就给你讲到这,我得工作了。你回家好吗?”我仰起小脸望着巴特,我发现他脸上布满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有点怕人。我忽然想把那些怕人的东西统统赶走。我开始用细嫩的小手抚摸他的脸,把小嘴凑上去,轻轻地吻遍那张脸的每个部分,我用手指试图掰开他紧闭的双唇,我可能是希望从里面挖掘出声音:“巴特叔叔,你怎么了?说话呵,你笑呵。我要你笑嘛。”我拼着小命对他撒娇,我惟一的目的就是看见他脸上的阳光。他的眼睛终于笑了,亲吻着我的手说:“诺诺,你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孩子,现在叔叔笑了,也说话了,送你回家好吗?”他的笑仿佛就是我的战利品,我胜利地伏在他背上,在回家的途中仍然调皮地不停地抚弄着他的头发。
米诺在清晨的时候,发现电话一直没有挂上,无奈地扔在电话机一旁。她侧起身子,慵懒地伸出手把话筒放好。就在刚放上的那一瞬间,电话铃响了,她的心被这并不刺耳的响声一惊,拿起了话筒。
米诺,为什么一整夜都在占线?电话里传出有些嘶哑的男声。
我……她吞咽了一下,在每一寸皮肤的细枝末节都因这问话透析出一层层暖意。
我昨晚给你拨了一整夜电话,不停地拨……
哦,对不起,我……我没把电话放好,早晨,刚刚才发现,振一,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会打电话进来,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生气了。不再理我了。你一夜都没有睡吗?
我闭了一会眼睛,想睡,但总睡不着,总在想,我必须给你打通这个电话,我才能睡着。你一定觉得我可笑,是吧。
不,没,没有。米诺的确有点想笑,但那笑绝不是因为可笑。她的内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越缠越紧。她的声音空前的轻柔,那是对一个爱人说话时才发出的声音,她对那人说:电话打通了,你现在可以安心睡觉去了。
米诺,告诉我,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方便。我们约定个时间好吗?
我不喜欢约定,约定若是不守约,还不如随意。
那我每晚12点钟准时打电话给你,你愿意等我的电话吗?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都如此固执?米诺故意说。
不是。那声音否定得很坚决,仿佛在维护自己的尊严。
米诺敏感地听出来了,她有点歉意。
好了,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我也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让我们共同做个好梦,好吗?别忘了,每晚12点等我。再见!
我竟然忘了设想见面时的情景。或者,就根本没想去想。
在我起身准备打开窗户的当口,门铃响了。我听到一个久违的而熟识的声音。巴特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的脑海里很快算了一下他的年龄,出现一个数字,一个令人有点绝望又有点希望的年龄。五十多岁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坦白讲,我至今都没有接触过此年龄段的男人。他们比我多活了一半,可以做我的叔叔、老师、哥哥?还可以做我的情人?当然可以,感情是无视年龄和时间的。我对自己做了个不堪入目的鬼脸,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下。我的猫竟然破天荒地从我头顶上越了过去,一头撞在墙上,打了一个奇怪的滚儿。它今天看到主人很精神,是否快乐地想到撞死?
看在这只猫如此快乐的份上,我是不是该热情地拥抱一下老巴特?这念头让我发现了自己身上蕴藏着的某种天资。
希哈努克亲王。这个小时候就一直回响在我耳畔的名字不择时地闯入我的头脑。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甚至没有关系,只是我的国家和他统治的国家有着亲密的关系。这个名字让我感到某种亲密是因为,在我童年的时代,母亲告诉了我那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其实单纯无辜犹如我单纯无辜的童年时代。我纯真的听觉让我的记忆里充满的是那个柬埔寨最古老的森林和那些天真的动物。有的时候,一个名字存在人的心里,是最不容易告别的。
站在我眼前的不是老头,是依然有着一头浓发的巴特,他居然会让我的心怦然一动。
——小时候的眼睛看到的,是不是和现在看到的不怎么一样?
巴特把我的感觉毫不留情地掏了出来。我忘了“热情拥抱”。我的猫也矜持地跳到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安静下来。
在这个巴特的注视下,我变得拘束起来。我又想躲到我那有帘子和暗锁的屋子。
——巴特,叔叔,你好像没有变,我是说,你还是如此年轻。我叫得有些陌生有些吃力,因为此时摆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让我感到某种不安,我居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诺诺,你长大了,长得非常漂亮。漂亮对一个女孩来讲,是幸运的事。可是,我在你眼里找不到漂亮女孩的那份自信和优越。你过得不好吗?
——我很好。可能我把那份自信用在别处了,没放在眼睛里。你现在开始研究人了?渐渐地,我开始放松了。
——那我以前没有研究过人?他笑着问。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给我讲沙漠里的传说,对了,你还告诉我说,沙漠有一个私生子,叫什么古斯来着?你那时只是在用刀解剖人,我是说你在给人治病。
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眼里一闪而过,那神色不是太明朗,我不怎么喜欢,它让我联想到某幅暗色调油画的背景。
那种讨厌和可笑的拘束并没有统治我多久,渐渐地,我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我和巴特毕竟是“老相识”。我开始动用我的眼睛,放纵地面对周围的一切。我清楚地看见巴特在端茶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这颤抖是不易觉察的。颤抖?若非是因为病,那就是爱情的发生,或者应该说是诞生。也许,在彼此都陌生的情况下,爱情似乎更容易侵入。如果了解太深,爱情就不再称之为爱情了,而是别的什么情,同情?共情?亲情?我的神思有些恍忽。
我想起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