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立
“水，水……”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猛地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梦呓，是我发自心底的对水的渴求之声。
我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碰触物摸去，是一个矿泉水瓶子，有水在里面晃荡的矿泉水瓶子。我迫不及待地扭开瓶盖，贪婪地喝起来，这是我人生中对解渴二字的最深理解。尽管我喝完后对那流进我胃里的溶液满心狐疑，我还是于黑暗里说了声谢谢。
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少说话，我们还是省点力气的好……他喘息得厉害，是那种整个人被重物压着的喘息，使我觉得他的处境似乎比我更糟，我虽然被压在倒塌的废墟之下，老天爷对我还是蛮优待的，我除了不能活动之外，身体的各部位好像还好。
有了比较，我的心里就好受了许多。我不知道还要这般躺到什么时候，省点力气，躺到有人来把我救出去，是这个时候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强迫自己睡，我迷迷糊糊睡去了，而且睡了很长时间。终于我被尿憋醒了，我正有所启发地往那个矿泉水瓶里尿尿时，“水，水……”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我便把带有温热的尿液朝那个声音伸过去，一会儿传过来“谢谢”两个字，我也学着他先前的话说：少说话，把力气畜着，坚持到有人来把我们救出去……
我就是这样，从死神面前溜之大吉的。他也没事，是从一句话里听出来的。那些抬我上救护车的人说，这两个人能坚持到现在，简直是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从此后，我就于这个世界上挖空心思地寻找他——和我一道创造了生命奇迹的那个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时隔三年，竟在公司的招聘会上听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他是来应聘的，他说他虽然失去了一只胳臂，但他做管理工作一点问题也没有，并说他以前就是在一个被服厂做管理工作的，是因为失去了胳臂才下岗的……
我的工作人员当然不会招聘一个只有一只胳臂的员工，但他再三说他是个很优秀的管理人员……我找个能看到他们的地方隔着玻璃窗给我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有管理工作经验，要，就这么定了。我远远地看他十分高兴地与我的工作人员签合同，填工作人员给他的各种表格……
我的服装厂是新开业的厂，我还经营着好几个厂，尽管都是些小厂。我想，如果他真是那个和我一起创造了生命奇迹的老兄，我就让他干这个服装厂的厂长。我还要面对面地告诉他，是因为他是和我一起创造了生命奇迹的那个人……他一定会比十分高兴还高兴。
新员工报到的这天，管人事的来电话，说我那天钦点的人没来报到。我说，怎么可能呢？他那天不是很高兴吗？他说，他开始是很高兴，后来我们说，你可是我们老板钦点的，你不会是我们老板的亲戚吧？他说他没有亲戚在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就开玩笑说，你的胳臂不会是在那场地震中失去的吧？你不会是我们老板要找的那个恩人吧……
我说，你们也是多话，他当时说什么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变得犹豫起来……
我说，你们还不赶快给我找，他不是留下了资料吗？
两天后，他们给我汇报，说他确实是一个被服厂的管理人员，他的胳膊就是在出差到震区丢掉的。我的心里也就说，看来他确实是那个在黑暗中与我相濡以沫共同创造生命奇迹的人……我就不解了，既然我们有那种特殊的关系，现在又于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相遇，他干吗又不愿与我在这里相识相处……
问题困惑了我很久，直到今天，我们在另一座城市相见。
经济危机，我的摊子铺得太大，负债太重，我选择了破产，离开了我所在的城市。在这另一座城市相见，我与他就调换了一个角色，他是老板，我成了被他招聘的员工。面试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听声音，我们好像是熟人？我就认出了他，还有他的胳臂……
他继续说，我们是熟人吗？能回答我吗？见我诧异，他说，不回答也行，你既然是冲着我这个熟人来的，说吧，想干什么都可以的，没关系的……我真想告诉他，我们确实是熟人，还是在那场灾难中相濡以沫一起创造了生命奇迹的熟人。但我却说，您抬举了，能被您当成熟人是我的荣幸……
因为我已解除了困惑。我想，我俩这种关系，往后在一起相处，心理上要承受负担，人在负担中活着，还不如什么负担也不承受地活着轻松。他当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后，我直接到了车站，又回到了我之前所在的城市。